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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时候,嘉和还没忘记顾及赵、沈二人的面于。他不说赵先生走,沈绿爱就会走,他说大家死活都可以在一起。
赵寄客却摇摇手不让他再说:“我不走,自有我的理由。放心,我不会死。我们这样的人,什么人来了,都要先拉一拉的,拉不动再杀也不迟嘛。”
嘉和吸了一大口气,还想说什么——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好吧,就这样了,就这样吧。
第七章
子夜来临,阴风喷嚏,浙沥雨敲打残枝败叶。天,黑人人心骨髓。城东南一角,时有火光枪弹之声。介乎于这地狱的黑暗与阴亮之间,绿爱引着寄客,到忘忧楼府这五进大院子的第三进——从前天醉和她居住的地方。小客厅依旧原样,多少年前,红男绿女,才子佳人,正是在这里相逢一见恨晚,从此结下了这一段前世的缘。
绿爱点红那一豆烛光,寄客便见了屋里依旧横放着那只前朝遗物般的美人榻。寄客奔波劳累数日,如今突然人去楼空,性命亦已到了最后关头。无私无欲之人,心中竟也平和如故,见了卧榻,顿生困意,二话不说,便躺了下去。
绿爱这头就赶紧拨亮了白炭火炉,移至榻前,又从柜里取出已经脱了毛的一张狗皮褥子,盖在寄客脚膝。忙极生静,两人一时无话,绿爱就坐到靠椅上去,且取了椅下篮内未打好的毛线衣,一针一针地挑了起来。
烛光;火炉;躺在榻上的微困的男人;坐在椅子上的做着女红的女人;大难来临之前的最后的微乎其微的和平;恍兮瑰兮,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火车站一带又有密集的枪炮声袭来,俄顷,复归于万籁俱静。绿爱一下子扔了手里毛衣,直起了脖子,侧耳倾听。
再没有声音,却比有声更惊心动魄。绿爱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求助于男人了,却见寄客躺在榻上向她微笑。
“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绿爱问。
“真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寄客突然这么来了一句。
绿爱一想,惊大了眼睛,说:“寄客,你可是真会用典啊。”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寄客来了。
寄客任她用眼睛扫了一阵,才欠起身体,说:“我知道你这会儿在想什么。”
“人都快死了,我能想什么?”绿爱就掩饰似地又去挑毛衣。
“刚才你看我躺在榻上吟诗的样子,你就想起天醉来了,是不是?你是不是还想,寄客这副样子,和天醉真是越来越相像了。”
绿爱飞快地挑毛衣的手停住了,抬起头来,看着寄客,说:“天醉早走,有早走的好啊,他哪里过得了这一关。”这么说着,她的手就抖了起来。
“怕什么,有我在。你以为我只会吟那‘蝉噪’啊。明日日本佬来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还赚一个。”
说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这把年纪的人,又少了一只手臂,竟然不失当年的矫健,一下子就跳到了砖地上。一头望发是已经花白了,却依然浓密,连着胡子,飘扬在他的头上。
自辛亥以来,军阀混战,政客钻营;国土沦丧,民不聊生;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如寄客般肝胆相照者,又有几人被起用?共和理想,今日安在?青年时代的暴风骤雨,果然就换成了暮年的浅斟低唱?又有几人偶尔相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曾想果然到了国破家亡之际,沧海横流之时,英雄本色顿生光芒,不减当年豪情。绿爱一个激灵,也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烛光里,当年那个年轻的辛亥义士又回来了。
赵寄客就于黑暗中一把推开了门,大股夜气顿时夺门而人。寒风迎面袭来,雨丝射在脸上。赵寄客背对绿爱问:“我老了吗?”
绿爱便觉面颊上有热泪流下来,却是笑着说:“你这一问,倒是让我想起曹操来了——老骇伏极,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赵寄客并不回过头去,背对着绿爱,长啸一声:“那么说,我到底还是老了……”
“绿爱不是与君同老了吗?”
寄客叹了一声,道:“美人暮年,依旧是英雄红颜知己。”
话音未落,背上便被一阵热烈的温柔摄住,钱江大潮回头而来,再一次把他们埋没其中了。
但见寄容忽然跳到院中,蹲下身捡起一块小石子,说:“可惜不见了三十年前的茶花。”
话音刚落,一阵刷刷响,院中一枝腊梅枝权应声落地。
绿爱连忙跑了过去,捡了那花枝,折下一朵梅花。腊梅虽小,但香气袭人,绿爱戴在头上,当年茶花插头的情景不由涌上心头,感极生悲,不禁掩面吸泣起来。
寄客一边扶着绿爱回屋,一边说:“你看你看,好好地笑着,怎么又哭了?”
“这么多年了,我看你这张面孔都看熟了,我都当我再也没有当年的五雷轰顶一样初识你的心情了。”
“你们女人就是寡情,我可是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的。”
“那你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绿爱就用胳膊肘撞了寄客一下,这动作也幸亏是作在绿爱身上,才那么自然,换了一个人,就是老来装俏了。
话音未落,爆豆子一样的枪声又来了,火光轰的起来,照彻了半个天,把绿爱从一腔伤感爱意之中拉了回来。她不禁又直起脖子,还踞起脚,仿佛想以这样一种姿势去看到什么。
寄客看着这女人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说:“我嘛,我是一眼就看上你了。我就想,天醉兄弟,你真正是作孽,怎么我去了东洋几年,就把我的媳妇抢去了。”
绿爱回过头来,又笑,安顿了寄客重新坐在榻上,说:“你又瞎说,当我不知道你是怕我被日本佬吓着了,拿话挑我分心啊。说我是你的媳妇,有什么证据?”
“把你的曼生壶拿出来。”寄客就说。
绿爱连忙取了壶来。寄客指着壶上的字说:“你看,我这不是写得好好的: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吾与尔偕藏,懂得这意思吗?”
绿爱看着看着,放下壶,抱住寄客那一头乱发的脑袋,哭着说:“那么多年。你怎么不把我藏起来啊!”
寄客也不说话,也无话可说。他本不是一个好女色之人,心里放了一个,也就足矣。这倒不是说赵寄客从此成了一个清心寡欲之人。只是他凡与女子交,必不考虑婚配。凡有女子动此心者,立刻挥手即去的。他少年时便自取一号,曰“江海湖侠”,从此便以浪迹天涯出入无定为活法。不料老了,依旧不改其衷,这一点恰恰也是和绿爱的天性极其相符。绿爱一生,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旧是个性情中人啊。
自鸣钟响,午夜已过了,寄客绿爱这两人,却过了困劲,一时又新鲜起来。绿爱看寄客衣服单薄,便说:“我去给你沏一壶滚烫的热茶来,提提你的神。”
“就是你们这种卖茶人家,三句话不离本行。这种时光了,要喝就喝酒。你给我取酒来。”
绿爱欠起身子要往外面走,又回头问:“有梅城严东关的五加皮,还有绍兴东浦的老酒。
嘉和招待客人的白兰地、威士忌,这里都还有几瓶,你喜欢喝什么?“
寄客挥挥手说:“天寒地冻,必以热老酒暖心为好。再说,今日这种日子里不喝老酒,又喝什么?”
“此话怎讲?”
“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最后率大军兵临吴王夫差城下。出发前取来老酒,投入河中,此河从此名为投醒河。当年我随女侠秋撞在大通学堂之时,常与她到河边,望那东流之水,女侠曾与我言《吕氏春秋》之文:‘越王之栖于会稽也,有酒投江,民饮其流而战气百倍。’今日你我痛饮此酒,明日不是正可以战气百倍吗!”
绿爱听了,捧来一小坛绍兴东浦老酒。坛口用泥封着,二人忙了一阵,把那坛口打开了,老酒红黑郁亮的,就咕嘻哈哈地倒在了一个大搪瓷杯里。绿爱又在炭炉上架了火钳,把大搪瓷杯再架在火钳之上,说:“就这么热着,一会儿就好。”
寄客又叫绿爱取三只小酒杯来,绿爱一时有些疑惑,再一想,就恍然大悟了。眼睛一阵发热,就下去张罗。再上来,又取了下酒的小菜,有茵香豆,有水煮花生,还有老家带来的德清青豆。
片刻间,酒就热了,酒气上来,直往鼻孔里钻,绿爱就被熏得别过头去直打喷嚏。一连串的喷嚏配着杭州城围那一连串的枪声,此起彼伏,把黑夜也打得退避三舍。绿爱和寄客两个,一杯酒在握,竟然也就处变不惊了。
三只瑞清杯酒盏,倒满了江南老酒,一只放在桌子上横头,寄客拿自己那一只酒杯与他的那只十碰,说:“天醉,你我兄弟,今日一起等那东洋佬杀进城吧。鱼死网破,就看明日了。”
说完一饮而尽。
绿爱听了心酸,说:“话是那么说,我就不信日本人真的进了城就会杀我们。我们呆在e己家里,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就说嘉乔,再坏,也是姓杭的,总不至于姓杭的要姓杭人的命吧。”
说完自顾自地也仰脖子喝了一盅老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竟就喝得有五分的醉意了。
刚才被寄客用只手从树上打下的梅枝,被屋里的热气一熏,放出浓郁香气,屋里一时的酒气花气与人气就赢红了一片。绿爱又总觉这酒喝到现在还是少了点什么。想了想,是了,还是少了茶。杭家人喝酒与别家的不同,从来就是酒茶同席的。便起身到隔壁厢房里转了一圈,拿回来一个碗状的纸包物,说:“都说茶酒是对头,其实不然。我上了酒,我也给你上一道茶”
说罢打开了纸,寄客见了说:“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原来也就是这个。此茶出自云南,名叫普洱沦茶,当年我反袁世凯时到过云南,那里的人都爱喝这个。
比起我们这里的龙井,那可就是豪放得多了。“
绿爱听寄客那么说着,一边就又拿过了一个大茶杯子,盛了大半杯子水在里头,又把它搁到了炭炉上的火钳之上。等着那水一会儿工夫就翻开了鱼眼,然后使劲掰开那普洱茶,往茶杯里放。寄客见她掰着吃力,接过来一只手就捏碎了,一边就说:“我知道你们这一家是非龙井不喝的,怎么想着吃这道边茶了?”
“就准你喝老酒有故事啊,”绿爱平生不能碰酒,一碰酒就露了本性,见过她喝酒的,都说她八十岁喝酒,恐怕也还是悄佳人一个。此时偌大一个院子,就她和她一辈子的冤家共度长夜。明日强定一到,死活不知,这最后的时光,安能不回头一笑百媚生。便见她一杯醇酒饮下去,两朵桃花红上来,眯缝着眼睛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茶,也有一个故事在这里头呢。”
“此话怎讲?”
“说来就话长了。我也是前些年听一个赶过马帮的云南滇商,来杭州做生意时说给我们听的。他说他卖给我们的这普洱沦茶,可是云南最好的,单单就产在那南糯山。还说那里至今还有一株八百岁的大茶树呢!”
“这也不奇怪,未必就是那滇商说的大话,我早年在云南见过这么高大的茶树。人采茶叶,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树上去,用刀把树枝砍下来,再持下叶子。我看忘儿一日日地背着那《茶经》: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代而持之。我就想着,有一日他长大了,我要带他到云南去看看,让他知道了,我们大中华到底有多大。这大茶树,不单单巴山峡};D才有。云南也有呢。陆羽写那《茶经》时,怕还不知道世上有个南糯山吧。中国真是太大了。我看他小日本,就是想占,也是占不过来的。”
这么听着,绿爱早就又是几杯老酒下肚了。酒壮人胆,她就嚷嚷起来:“你看你看我才开了一个头,你就说上那么多,你还让不让我说了。从现在开始,再不许插话,听到了吗?”
然后也不管寄客有没有真听她的,就说开了:
“你道这南糯山的茶是怎么来的?这和诸葛亮孔明还有干系呢!说是当年三国,孔明带兵七擒孟获到了南糯山。此时兵疲马乏,水土不服,拉肚子的拉肚子,害眼病的害眼病,这仗,可就没法打了。诸葛亮一看不行,得想个办法,就拿自己手里的那条拐杖,插在南糯山的石头寨上,立刻,就生出了一株大茶树来。士兵们采了那茶树叶子煮了喝茶,什么病都没有了,又能打仗了。从此以后,长那株大茶树的小山,就被叫做孔明山了。那山上的茶树呢,就被叫做孔明树了。孔明山附近的那六座山,也都种了孔明树,如今都成了普洱茶的六大茶山了。”
绿爱说的那些个故事,其实寄客都听到过。当年他在云南,虽不是茶人,但有了天醉这样一个茶人兄弟,自然是耳儒目染,不懂也懂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