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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之侯-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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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卿就淡淡地一笑,寄草深知那笑意何在,于是她也淡淡地一笑。这两个女人,一见面就知道了彼此的分量。
  “我十六岁那年就离开家了,家里人要把我嫁给一家阔少。我一跑,我父母在杭州城里捞了三天三夜的井。”
  “我知道这件事儿。真没想到,事隔多年,你又回来了。听说你爹妈一直不认你。”
  “不,是我不认我爹妈。”楚卿更正道。
  杭忆杭汉两个人坐在旁边,听这两个女人谈闲天一样的唇枪舌战,暗地里就递着眼色。
  杭忆就插话进来:“虽说编辑部只要一个人,但我和汉儿已经商量好了一起走,总不能让我们跟在老弱病残身后逃难吧。”
  “谁说要逃难了,至少妈和大哥都不走。”
  “那我们也不能留下来当亡国奴啊。”杭汉说。
  楚卿看着杭汉,灰眼睛一闪:“我正要通知你,你得留下来!”
  杭汉看看杭忆,嘴都结巴起来:“怎么——我、我、不能走了,不是说我懂日语,用得着吗?怎么……怎么—…·”
  杭汉为难地看着杭忆,心里一急,却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能走。”楚卿把刚才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
  “为、为、为什么?”杭汉的浓眉,就几乎在额头连成了一片。
  “这是组织的决定。杭忆跟刊物撤,你留下。”
  杭汉站了起来,两手按着桌面:“因为我、我是日本人?”他觉得这么讲不够准确,连忙强调,“因为我是半个日本人?”
  杭汉是一个不长于表达的人,他急成那样了,还是不知道怎么说话。
  寄草的脸有些挂不住了,说:“你胡说什么,谁把你当日本人了!”
  杭汉很茫然地又坐了下来,他看看杭忆,杭忆又看看楚卿。他和杭汉虽是堂兄弟,却好像跟一个人似的。杭汉话少人憨,一身好功夫,他们平日里分工合作也很好。油印传单,从来就是他刻蜡纸,汉儿油印,他们是形影相随的一对。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上面会真的不同意杭汉和他一起去抗日。
  楚卿不表达,不表达就意味着她的确是把他当作日本人了,这使杭汉又开始猛烈地打起哆啸来了。一边打着哆噱,一边就朝杭忆说:“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卿看着这几个人的紧张,这才淡淡一笑:“怎么那么沉不住气,把我也当日本人了?”
  见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松了下来,她才对杭汉说:“你别急,把你留下,是因为以后要派你大用场,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有多么希罕?”
  “难道你要他去当特工?”寄草的脸也白了。
  “不知道。”楚卿看着西湖,“不知道再过一个月,杭州会是怎么样的景象。也许日本人就进来了,这个亭子里,就站着日本兵了。你们看湖上的水鸭,它们现在飞得那么自由自在。
  也许那时候,它们就成了侵略者的猎物了,湖上会漂满它们沾血的羽毛……
  “楚卿眼睛一亮,盯着杭汉,”也许那时候需要你杀人,你敢杀人吗?“
  她的声音低沉,几乎不像是从她的瘦削的身体里发出。杭忆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仿佛要去杀人的就是他。
  “敢!”他就替杭汉先低低地叫了出来。
  寄草脸白着,口气却依旧是一向的轻松:“就是,有什么不敢的。日本兵又不是人,都是畜生,杀言生,有什么不敢的?”
  杭忆知道,这句话是小姑妈专门说给杭汉听的。小姑妈被楚卿刚才的神情震惊了,现在她需要掩饰这种震惊。她一边往茶杯里续着热水,一边说:
  “来来来,平日里我们也是从来不喝人家上海汪家的茶的,今日碰上了,我们也不妨牛饮一番。以后想喝,也未必能喝得上了。”
  “怎么会喝不上呢?”杭忆说,“不出三年两载,我们就会把日本佬赶回东洋去的。到那时候,我们再到这里喝汪裕泰。”
  “到那时候,这张桌子前,不知道少的是哪一个呢。”楚卿突然说。
  寄草放下手里的杯子:“我说女革命党,你怎么老说丧气话呢?”
  楚卿就低低地回答:“我说的是丧气话吗?”
  大家就都默默地喝茶,都晓得,这女人说的不是一句丧气话。
  寄草把声音就压得更低,“那小姐,我能不能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选择了我们杭家人?”
  “你们家族,有过林生。”
  “就那么简单?”
  “还有——”楚卿想了想,“我们是最坚决抗日的组织,我们也需要最优秀的青年!”
  寄草显然是想和楚卿拗着来,她大声说:
  “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整个中华民族,无论何党何派,都在真正抗战。所有在前方流血牺牲的将士,都是最优秀的青年。”
  “我没有说将士们不优秀,但我必须强调,我们是抗战最为彻底的。”楚卿斩钉截铁地说。
  “罗力他们,也是抗战最为彻底的。”寄草突然站了起来,她开始不能接受这种谈话方式了。
  楚卿也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失去了耐心,她也站了起来,说:“需要我从‘九一八’开始举出实例,来说明我的观点吗?”
  “不用了,当学生的时候,我也到南京请愿过。我有我的头脑。”
  “你以后会看到我说的事实的。”
  “你这是干什么,是到这里来和我论党争的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是抗战最为彻底的。”
  现在,楚卿的灰眼睛,几乎灰无人色,灰得像一块寒铁了。
  寄草想了想,气就粗了起来,她不能接受这个叫楚卿的女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有什么权力变着法子来贬低罗力他们。罗力是她的心上人,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她不管罗力的上下左右怎么样,她只知道,罗力是最抗日的。因此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看,我到这里来,可不是来和你争什么是非的。我只是来看一看,我侄儿跟你们走,放不放心。日后我对他们的父母也好有一句交待。可是你非得和我争什么谁最抗日,我真不晓得这有什么意思。
  不过你一定要和我争,我也只好奉陪。我不管你们是不是最抗日,反正我的罗力是最抗日的,他的父母兄弟都让日本人杀了,他是最最最最最抗日的。我不能让你说他比你们不抗日。我不能让你那么说他,我受不了。“
  杭忆和杭汉都愣住了,这两个女人突如其来的战争,超过了这两个少年人的人生经验。
  两个侄儿都很尴尬,只好站了起来,一人一只胳膊拉住他们的小姑妈的手说:“小姑妈你别在意,那小姐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还是走的好,要不再听下去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们,你们都大了,请便吧。”
  小姑妈杭寄草站着,想用那最后的一句话暗示侄儿们和她一起行动。可是侄儿们愣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一个动弹。小姑妈晓得再站下去也没有用了,头颈一别,扬长而去。
  两个少年看看在九曲桥上远去的小姑妈,再看看坐在眼前的那小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杭忆灵机一动说:“汉儿,你陪小姑妈去,那小姐这里我负责送到岸上。”
  见杭汉一跳又到了柱上,风一般地飘去了,杭忆才坐到了楚卿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说:“那小姐,你别在意,我的小姑妈,有时就那么任性,家里的人都让着她。”
  楚卿摇摇头,突然说:“对不起。”
  杭忆看到她的眼角突然出现了泪花,他吓了一大跳,心情激动又不安,只好怔着不说话。
  然后,他听到她说:“对不起,我刚从里面出来,也许还有点不适应。”
  “里面,里面是什么?”杭忆不解地问。
  “里面,就是许多人再也出不来的地方。”楚卿突然朝他笑一笑,泪花不见了,杭忆几乎怀疑刚才是他看花了眼。
  “三年前我和一个人在这里喝过茶,也许喝的就是你家的茶。我不懂茶,真可惜,记不住那滋味了。我们那时候就知道说话——真不能想,三年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朝杭忆笑着,倒退着走向湖边,杭忆担心地站了起来,跟着她走。而她,一边走一边就说:“今天我没有把握好,说得太多了,意气用事了。你不会对任何人重复我说的话吧,这可是我们的纪律。成为像我们这样的人,第一就要话少,言多必失,你记住。我今天就违反了,我不该和你的小姑妈讨论这个。她不知道有个人天天盼望出来抗日,可是他再也出不来了……”她就退到了湖边,慢慢背过脸去。
  杭忆目瞪口呆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他太年轻,从来也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女人。
  现在他被击中了,他已经完全知道什么是“里面”,什么叫“再也回不来了”的意思了。
  第四章
  忘忧茶庄后场仓库里,存放着几十箱上半年积压的平水珠茶,按常规,原本就是要通过上海的洋行才能卖出去的。如今上海都被日本人占了,还谈什么茶不茶。嘉和思忖着就把小撮着叫来,说:“这几十箱珠茶放在后场,我终究有些不放心。你看还有什么更安全的地方?”
  小撮着说:“日本人果然打进来,要抢的恐怕也是金银铺子,一个清汤光水的茶庄,还能抢出什么元宝来。”
  嘉和摆摆手:“日本人这一进来,准定见什么都抢,否则,他们还靠什么在中国扎下去?”
  小撮着说:“莫非日本佬还真的要在我们中国住上三年两载了?”
  嘉和摇摇头,这事他不好回答。
  “要不干脆把这些珠茶移到后园假山内的暗室里去,你看怎么样?”
  嘉和点点头说:“这主意好。暗室潮一些,但也离地隔了两层,多放一点生石灰,箱子外面再多包几层隔潮布。不晓得藏不藏得过去?”
  小撮着跟嘉和那么些年了,越发摸透了嘉和的脾气。明明是他出的主意,他就是喜欢先听听人家的,看能不能够从人家嘴里说出他的心里话。昨日他就看见东家在假山附近转悠了,果然今日就有了这个主意。
  小撮着立刻就要张罗着找下人去办这件事情,嘉和又叫住了他,说:“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天黑了,我叫上杭汉杭忆,就我们几个人辛苦一点算了,你看怎么样?”
  “我看就那么办了。”小撮着晓得,凡事最后再加一句“你看怎么样”,也是嘉和的风格。
  可笑有些外人竟不知道分寸,一听“你看怎么样”,就真的说三道四起来。却不曾料到,你想至三分的时候,对方早已想到了八分,人家只是给你一个面子罢了。好在任凭他人怎么说,嘉和也不插嘴,静静听着,有可取之处,也点点头,说的听的都妥帖,过后,却是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跟嘉和干,说轻松,也就轻松在这里,他是这么样的一个细心人,凡事角角落落,早就想得周全,还特别为人的脸面着想。可是说不轻松,也就不轻松在这里了。头脑不接翎子的人,听他的话,有时实在就是在打一场哑谜。常常的,他说东时,意在西,他说西时,却又意在东了。你想,有几个人能像多年跟在身边的小撮着一样,知晓这位艰难时世中硬撑着家业不倒的杭家传人那令人费解的语言艺术呢。
  嘉和关上忘忧茶庄的大门,从后门走出又进入夹墙中的边门时,想像着他的儿子和侄子肯定都已经睡了。此刻,也该是子夜时分了吧,伸手不见五指,抬头看,天上也不见星光,嘉和的心就沉了下去。他都能感觉到心沉下去时的那种黑色,又重又浓,和包围着他的夜一模一样。他的胸口就有些发闷,里面像是压着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切肤的不样。他站住了,用他那只又大又薄的右手掌按住自己的上半身,心就慌慌起来,沉着而又茫然地想:怎么了,这一次还能抗过去吗?
  他就这样走进院子——当年这里是他和嘉平的天下。有灯光从窗隙里射出来,把一团团的夜雾切割开了。雾气幽蓝,和从前一样,嘉平就是在那样的雾气里一走了之的。嘉和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儿,心生一惊,想,原来他是在等着嘉平呢。
  嘉和从来也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起过他对嘉平的真正感觉。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兄弟之间那种因为岁月冲洗而逐渐疏离的感情,仿佛别人不知道,这种疏离就不存在一样。
  可是他心里却再有数不过,这几年,他不太愿意想到嘉平,有时,突然看到叶子落寞的眼神,他的呼吸,就一下子憋住了。
  两年前嘉和就不再和嘉平通音讯了,可是他也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过当时他收到的是嘉平的怎么样的一封信。他把这封信看后就撕了,信里写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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