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天的花儿,按惯例又复巡了一遍,把那刚刚成熟的花蕾再次采尽,免得明天开了花,就没有用了。
采完了花,布朗带着姑娘们,一串的自行车,浩浩荡荡去了城里。那车后座上,一律用两根硬木扁担,加固两只花篓的耳环,固定在载重架上。每只花篓上安放通气筒一只,花篓上还罩着一层纱布。布朗带着这一队的人马,不由感慨地说:“把花送到茶那里去,就好像把女儿嫁出去一样啊。”众女子又笑,说:“你才晓得啊。刚刚松开了心子的花,就是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啊,嫁到茶那里去了,吃亏啊!”布朗不明白有什么吃亏的,大家又笑,说:“你可是到这里学制花茶的,你到厂里去看看就明白了。茶可不是个好男人,一天里要用三个花女人呢,用过了,就扔掉了,可怜啊,你去看看就晓得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布朗带着队,还是一路花气袭人,终于逼倒了那些打派仗封路口的造反派,总之,他们送花的路上还算平安,有几次有人拦住他们,听他们说花儿等不得,上去翻倒两筐,见里面没有枪支弹药手榴弹,也就放行了。如此这般,半个月时间布朗都在花地里,与姑娘们打打闹闹,唱唱小调,胡编些最高指示,竟然没有人来揭发他。
有时,小布朗送完花,就留在厂里帮忙学做花茶。
布朗是个肯出力气的小伙子,他先学摊放花层,借此他还有机会每日见到那些他已经在心里很放不下的采花姑娘。花儿一到,摊晾,堆积,翻动和筛花,忙得个不亦乐乎。然后再拿茶与花来搭配,拌放。这是个累活快活,必须在三五十分钟里完成。制成害花后他就可以喘一口气。它们堆在用竹围成的圆囤里,布朗想,它们总算是被送进洞房了。想起那些花儿正在迅速地萎缩下去,而它们的茶男人却精气神越来越足,妈的!他就喜爱地拍拍那圆囤,你们的日子可真是比人还好过。
第二天又是累活儿,一夜洞房,花儿已经老得不行了,只得筛除。然后还得让茶再娶上两次新嫁娘,又是烘啊,又是提啊,最后花儿总是被吸干了精华,扔到一边,那茶却越来越香,越来越漂亮。最后装箱之前,还得像炒菜时撒味精似的,撒上那么一些花干。一杯花茶,浮现那么一二朵洁白的茉莉,想想看,有多漂亮。布朗现在天天喝花茶了,不喝,他觉得对不起那些采花的姑娘们。
绝大多数的夜里,小布朗就睡在花地旁的草棚里,半夜露水打下来,小布朗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草棚盖子上露出的那长长方方的一块小玻璃天窗,像是镶上了星星的火车票。每当这时候,他就想起了遥远的大茶树,想起了他的近在飓尺的爸爸。罗力的劳改农场离这里并不远,可是他一直就没有时间去看他。花汛未过,小布朗一天也不能离开这里啊。
得放交给他的任务也没法完成。这只绣有为人民服务的军包里的宣传品内容,小布朗从来就没有拿出来看过,他只知道那是专门骂吴坤的。吴坤在省城,离这里一大截路呢,小布朗简单地想。军包就压在他枕头底下,那些纸再不散发掉,就要被压坏压皱了。
下午摘花前,小布朗就把这些纸拿出来,悄悄塞在姑娘们的花篓里,没两天就塞完了。这些纸采花姑娘们可不会去看,一路送到城里的茶厂,就倒进了花堆,小布朗就在这时候留心地再把它们拣出来,放在那些办公桌上,传达室里,大门口,有时也扔在人家过往的自行车兜里。他觉得这件事情太简单了,这算一个什么事情啊,还值得他们几个为之热泪盈眶。
他渐渐地习惯了这种与花与茶相伴的日子。这些从土地和山林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与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原本也是从土地和山林里生出来的吧。但这样的日子也长不了。
半个月之后就开始不对了,茉莉花田里开始出现了几个男人。他们一到,采花的女人们再也不敢唱民歌了,一个个低着头干活,乖得很。布朗从来没有看过《红楼梦》,但他和贾宝玉的观点出奇地相通:宝玉以为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布朗认为,男人和女人比,女人好,男人不好。他倒明白不能以偏概全,虽然采茶和赵争争都是个大大造反派,但他依然认为,现在主要还是男人在造反,女人不造反,不造反好。他的生活方式习性,一切都和造反对不上路。比如田里来了几个男人,他就没法唱歌了。女人好,咬着他耳根,悄悄告诉他快走,这些男人是来查他的反动言行的。这半个月里,布朗编了多少毛主席语录,唱了多少邪火气的山歌,连自己也弄不清楚了。看来还是有人告了他的密。
初中女生也过来跟他咬耳朵,问他知道这些男人究竟是来查什么的?布朗摇摇头,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底细了。姑娘说:“那些传单是你发的吧,别人没看出来,我可是看出来了。”“查就查出来吧,也没什么了不起。”“说是反动传单呢,正在查那个写的人。你要不走,抓住了,弄得不好要吃枪毙呢!”这可真是晴空霹雳,嘻嘻哈哈的小布朗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也会有这一天。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可不能再回杭州,那就是自投罗网,更不能把这摊烂污甩给大舅,他为他操了多少心啊。他也不能去看近在飓尺的父亲,父亲已经够倒霉了,他不能再给他雪上加霜。
就这样,他躺在窝棚里,看着那张带星星的火车票,突然跳坐了起来,他想:该到走的时候了!
真是舍不得啊,那雪白花丛中的香喷喷的江南女子们。布朗只好咬着牙齿离开她们,直到这时候他还做不到不辞而别,他蹲在花丛中,和那几个铁杆的姑娘嫂子告别。花儿就在他的脸上摩挚,香气一阵阵地扑来,手里汗津津地拿着几张纸币,折拢了又摊开,还不停地说:“放心,我一回云南就给你们把钱寄来。”原来他还有本事从这些穷乡下女人手里借到路费。那些和他一起唱过歌的采花的金华女人,一边看着那湿溅满的钞票,一边心疼地问:“你地址有没有记清楚?不要到了那边云南寄不回来钱!”小布朗急了,就要把钱重新塞还给她们,说:“我是这样的人吗?那我还配唱那些歌子给你们听吗?”女人们顿时就慷慨起来,把那几张烂钞一边往小布朗身上塞,一边说:“快跑吧你这闯祸坯,回到你们少数民族那里去吧,别到我们汉人这里来夹手夹脚了,快跑吧!”夜里,那位初中女生采花姑娘悄悄地把布朗送出小河头,还给了他一封信,说:“你到国清寺里打听一下,肯定能找到我的表哥,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帮助你的。那里的山大,山多,人家要抓你也不好抓的。”原来小布朗也聪明了,对外说是回云南,实际还是在老地方转啊。但姑娘的话让他激动,小布朗的心,仿佛回到了大茶树下。他知道,在大茶树下的女人们会对他这样赤胆忠心,可这里是什么地方啊?采花的姑娘啊,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茉莉花在星夜下含苞欲放,一粒粒像是星星铺地,他和她都流下了眼泪。这是花的缘分啊,多么短暂和香美啊……
第23章
杭嘉和坐着得茶开的吉普赶到马坡巷,来开后门的是叶子,看到这祖孙两个,急切地凑上去耳语:“昨天夜里他们来过了吗?”然后彼此盯着,仿佛都害怕听到更不幸的消息。好一会儿,嘉和才说:“什么都没找到。”叶子轻轻拍着胸,说:“我们这里也是。”昨天夜里,羊坝头和马坡巷的杭家都遭受突然的抄家,查问得放的下落,第二天一大早得茶就赶了回来。嘉和很奇怪,他已经好多天没见到这个大孙子了。得茶仿佛比他还了解这次突然抄家一样,带上爷爷就往马坡巷走。嘉和问他怎么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的,得茶摇摇头不作回答。他没法告诉爷爷,抄家一结束,吴坤就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了,他还在电话那头说他是守信用的,实事求是的,杭得放现在的确已经是反动传单的重要嫌疑人了。他的文章不但攻击他吴坤,还攻击文化大革命,性质已经变了。虽然这一次他们什么也没有抄出来,但证据是最容易找到的。他还在电话那头为自己辩解说:“你别以为我在火上加油,我什么话也没有多说。而且你看,行动一结束,我第一个就把消息通给你,我是守信用的。”他再一次强调。
实际上,前不久在花木深房里,杭得茶和杭得放已经进行过一次长谈。长谈之前,得茶先关上了门窗,拉上窗帘,然后掀开床单,从床底拖出他连夜从假山下地下室里搬出来的油印机,还有没散发出去的传单。得放吃惊地看着大哥,问:“谁告诉你的?”“用得着谁告诉吗?还有没有了,都给我清点一下,立刻处理了。”得放本来想告诉他布朗带走了一部分,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说。就见大哥拖出一个铁脸盆,一张一张地往那里面扔点着火的传单。得放蹲下来,拉住大哥的手,生气地说:“你干什么,我又不是写反动标语,你干吗吓成这样?”得茶一边盯着那些小小的火团从燃烧到熄灭,一边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可别人不知道。”“我就不能发表一些自己的起码的见解吗?人家的大字报不是满天飞吗?”“你的文章我都看过了,你多次引用马克思的怀疑精神,以此与同样是马克思的造反精神作比较。这种危险的政治游戏到此可以停止了。”“你没有理由扼杀我的思考。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自己的思想,想用自己的头脑说一点自己的话,就像当年的毛主席和他的同学办《湘江评论》时一样。难道让一切都在真理的法庭上经过检验,不是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来源吗?”小小的火团不时映到他眉间的那粒红病上,使他看上去那么英俊,充满生机。得茶说:“看来这一段时间你开始读书了。”“从妈妈去世之后我就开始读书,从北京回来后我就更加想多读一点书。我正在通读马列全集。”“你在冒天下之大不题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可以读书,可以思考,但你不应该要求对话,更不能抗议。”“我没有抗议,我拥护科学共产主义,拥护马克思主义,我也不反对这场文化革命。可是我反对唯出身论,反对文攻武卫”你知道这是谁提出来的——“”反正不是毛主席提的!“得茶站了起来,真想给这个固执的早熟的弟弟一掌,让他清醒清醒。可是他又能够说什么呢?不是他自己已经陷进去,而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在没有精神准备的前提下陷了进去,行动风驰电掣,思想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而得放,刚刚发现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思想的萌芽,就急于发言。这里有多少是少年意气,又有多少依然属于盲动呢?所有这些话,几乎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他只能语重心长地交代弟弟,不要再继续干下去了,更不要把别人也扯进去。但得放显然误解了他的话,他轻蔑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扯进去的。我知道你现在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脸盆里的余火全部熄灭了,两兄弟站在这堆灰烬前,他们痛苦地发现革命在他们兄弟之间发生的作用——革命的最伟大的口号,是让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结果革命却不但没有使他们兄弟融合,反而使他们分裂了。
此刻得茶皱着眉头问:“得放不在家?”见叶子摇头,就说:“奶奶你在巷口守着,暂时别让得放回家。他要来了,让他在巷口等我。按道理他今天一定要来的。”叶子听得眉毛都跳了起来,拉着得茶的袖子,问:“怎么回事啊,布朗跑掉了,现在又不让得放进家门,你们都跑光了,我这个老太婆还活着干什么?”嘉和就朝得茶摇摇手,一边安慰着叶子说:“没啥事没啥事,今天是中秋,得茶有点时间,过来看看二爷爷。嘉平怎么样,家里的事情他知道吧?”叶子一边带着祖孙两个往院子里走,一边说:“大字报都贴到墙头了,他能不知道?不过他倒沉得住气,叫我把他弄到院子里去,说是要看看天光,小房间里憋气死了。”果然,嘉平没病一样,躺在竹榻上,在院子当中大桂花树下摆开架势,榻前一张小方凳上还放着一杯茶,见了嘉和笑说:“真是不凑巧,多日不见大字报,昨日夜里又送上门来了。”他指了指小门口贴着的大字报,又用手指指凳子,让他们坐下。
嘉和却是站着的,说:“大白天的,当门院子里坐着,怎么睡得着?坐一会儿我还是陪你进去休息吧。”嘉平倒是气色不错,笑笑说:“这是我家的院子,现在弄得反倒不像是自家院子了。他们上班去了,我得过来坐坐,老是不来坐,真的会把自己家的院子忘记掉了呢。”嘉和到底还是被弟弟乐观的态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