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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一些重大转折关头,舆论从来就是先行的,法国有启蒙学派,中国有五四运动。你不要以为时势仅仅造英雄,时势也造舆论。反过来,舆论再造时势,相互作用,重塑历史。”他们这么交谈的时候,已经走得很远,茶园浓烈的绿色层层渲染,“这是夜生的出生地。”他突然话锋一转,说。
他的口气那么平静,以至于迎霜以为得茶已经来过这里许多次,或者他的痛苦的心灵已经趋于缓和,变成了一种长久的隐痛。但敏感的姑娘立刻发现并非如此,她听见他说:“这是白夜走后我第一次来这里,没有你的陪伴我没有勇气来。”他低下头去,咬紧的牙根把腮帮也鼓出来了。他站了一会儿,突然快速地往回走,边走边说,“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认为只有白夜是我的知音,只有她能听懂当我说到历史的殉难者时,我是指的什么。我们也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提起杨真先生了,如果他活到今天,如果你二哥和爱光还活着——”他的声音再一次发起抖来,“我知道你现在想和二哥那样地活着,我知道你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冲茶的小姑娘……
“他又沉默了,他在为永远失去的东西惋惜,”但我还是要说,我们喝茶的杭家人天性就是适合于建设的,适合于弥补和化解的,而我们目前遭遇的则是一个破坏的年代。这破坏中甚至也包括了我的名字,我也是我自己的迫害者。“迎霜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话,但她被他的话感动了,她好几次想打断他的思路,但都没有成功,远远地他们看到祖坟前的家人在向他们招手,得茶一边加快步伐,一边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我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相对而言,你们年轻、自由,如果我说现在你们的使命是读书,认识,积累,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条,保存自己,做历史的见证者,做我们杭家茶人的传人,难道我有什么错误吗?“大哥喷薄而出的话使迎霜热泪盈眶,她拉住了大哥的手,刚才她几乎没想过要把这事情告诉大哥,现在她突然发现此事非常重大。原来昨夜她从已经当兵的董渡江和当了工人的孙华正处回来时,带回了他们印发的一批遗书传单,连带着一只小型的油印机。孙华正说他这几天好像已经受到了监视,而董渡江是军人,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
“你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了?”迎霜脸红了,回答说:“我先到了假山下的地下室,那里是二哥他们印过传单的地方,还和从前差不多。我把它们藏在煤球筐后面,本来想今天下午上街时带上的。”“这件事情就由我来处理了。”“那怎么行?最起码也得我们两人一起来处理。”得茶再一次站住了,他们很快就要回到家人的队伍之中去,有很多话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讲,他的酷似爷爷的大薄手掌压在了迎霜肩上,他说:“这不算个什么事情,我能把它处理好。至于你,当然不能回家了,上完坟,你就跟忘忧叔走。不要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要听我的话,跟着忘忧叔,他救过方越,救过窑窑,跟着他到山里去,你会万无一失。好了,我们不能再讨论这件事情了,到此结束。”迎霜还要争辩,得茶指着不远处那些已经老了的杭家男人,说:“小妹妹,你看看你爸爸头上的白发,你看看爷爷,你看看那些坟上的老茶和新茶……”迎霜听到大哥的声音在发抖,她看到了大哥眼中的泪。大哥那年去海岛劳动改造,也是微笑着的,他现在流泪了……
他们踏着急促的脚步,朝祖坟走去,夜生一直在叫着他们,坟前已经插起了香烛,供放着清明团子。这个几乎中断了十年的民间习俗,终于从室内走向了户外。与别家不同的,只是杭家人那特殊的祭祖方式,一杯杯祭奠的香茶已经冲好了,杭家人在茶香的综绕之中,跪了下来,连从未参加过这种仪式的窑窑和夜生,也随着他们跪下来了。
尾 声就这样,漫漫长夜之后的又一个白日来临了。
它依旧是那种和暮色一般的白日——但那是春的暮色,然后还会有更黑的夜,会有无数的小白花来抵抗那黑,无数细密的光明在孝布一般的深黑中交织,夹着深深不安的老人的叹息;女人哭泣,青年扬眉剑出鞘,箱扭扭俩在密室蠕动憧憧鬼影。然后,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九州莽莽苍苍,茶林如波如云……
老人杭嘉和行走在大街上,他拄着拐杖,似乎没有目标地漫步着。大街上人很多,连人行道也几乎拥挤得水泄不通。天气乍暖还寒,阴沉沉的云缝偶尔射出一道金色的阳光,他看到许多人举着标语,喊着口号向市中心走去,他们脸上的表情,让他想起半个多世纪前他和嘉平参加的那场运动。甚至还有人散发传单呢,有一张,像美丽的蝴蝶飘到了他的身上,他眼力很不好,但还是读出了那些标题:……遗言……
他小心地叠了起来,放到内衣口袋里,他想回家去好好地拿着放大镜看看。有人群向他的方向拥来,他站住了,不动,让人群从他身边漫过去。
从山间扫墓归来的晚辈们几乎都守在他的身旁。只有孙子杭得茶带着女儿夜生先回家了。临走时孙子和忘忧叔耳语多时,之后忘忧就和迎霜一起走了。孙子还让家中的其他人陪他到寄草姑婆家去等4wt朗。这些细节嘉和都听在耳里,他心里明白,但一言不发,他知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一条长龙似的大幅标语,像挡箭牌一样地横在路上,汽车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有时车头挨在“怀念”上,有时又挨在“杰出的共”上,标语太长,手握标语的人们一字儿排开,还弯了好几个弯,排成了三大行,迎霜眼尖,突然指着第二排叫道:“你们看那不是布朗表叔!”小布朗肯定也已经看到家人了,他得意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又跷跷大拇指,仿佛这件天大的事情已经包在他身上了。他的头上和许多人一样扎了一块白布,上面写了一些什么他没有在意。把赵争争安顿好出来,已经是今天早上了,他一上街就进人了人的洪流,看见家里的人,他使劲地招手,意思是让他们全进来。
这时,一辆囚车呼啸着从杭嘉和身边驶过,老人的心一紧,囚车气势汹汹地朝前冲,但前面的人越来越多,杭家人几乎都拥了上去,只有盼儿紧紧地挽着父亲的手,靠在一株大树下。杭汉他们回头朝他看看,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们自己活动去,他不要紧,他能把自己照顾好。
囚车被游行队伍挡住了,车上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贪婪地把眼睛贴在国窗上,他好几次看到了那个把手捂在胸前的老人,他被一个中年妇女扶着,慢慢地走着,不时地没人人海,但又及时地浮出来,有时还抬起头,以他特有的那种神情,面向天空,唤着空气。看到老人那期待的神情,戴着手铐的男人,脸上就露出不知是欣慰还是痛苦的神情。
尽管得茶作了比较精细的安排,他还是晚了一步,带着夜生走向羊坝头那杭家的老宅时,翁采茶领着的搜查小组已经搜出了迎霜藏在地下室的传单与油印机,此时正在巷口的公共电话亭里给吴坤打电话,让他赶快过来。吴坤接了采茶的电话大吃一惊,说:“你在省里管的是农业这个口子,公安这一块你插什么手?”“还不是为了你!”采茶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轻声说,“从杭家搜出了东西,这不是明摆着给你机会!”正在独自喝闷酒的吴坤恨不得顺手就给采茶一耳光,他不明白,翁采茶为什么那么恨他们杭家人,这可真是有点无缘无故的恨了。短短四五年间,采茶的地位就升到他上面,根据分析,她甚至有可能当下一届的中央委员。老造反派吴坤却时运不济,他从林彪事件中摆脱出来后,却一直没有能够东山再起。翁采茶替他分析原因,说他是栽在他们抗家人手上了。因为在让杭得茶回来的问题上,他表现得过于热情,结果杭得茶是回来了,他却失去了上峰的信任。
吴坤知道事情并不像采茶说的那样,政治斗争,在他们这帮人中,越来越演变为猪狗般的权力之争。他不屑为了一个委员去鸡斗鸭斗,越来越看不起那些粗鲁的破脚梗。他内心深处非常鄙夷那个“老娘”,文革初期他曾看到过一些她的出身背景资料,不过也就是一个土地主的女儿,上海滩上的三流小明星。他对那个专写社论的笔杆子也很不以为然,酒至七分时想,“什么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皇冠落地”,整一个东北二人转,他的文章我吴坤照样写出来。这群人当中,只有那个戴眼镜的军师他尚有几分佩服。
他更加看不起采茶,但也越来越不能与采茶抗衡。采茶依旧读破句,念白字儿,顽强地扫盲,越来越丑,但官越做越大,口气也越来越自信。现在她命令他,问他:“你来不来?”“不来!”吴坤愤怒地一下子搁掉了电话,他心里一片乱麻,知道大事不好,谁要是搅到总理遗言案中去,十有八九是要掉脑袋的了。女儿!这个字眼立刻就跳出来了。他紧张地掂量,要不要和他们杭家联系一下。正要出门,翁采茶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把他推进房间,厉声喝道:“吴坤,我不管你是不是老酒又烧糊涂了,你跟我马上走!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你就永世不得翻身!”吴坤拍案怒起,一把推开翁采茶,大骂一声:“放屁,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跟我这么说话!”奇怪的是采茶没有跟着发火,停顿了一下,才温和地说:“小吴,跟我走吧,这一次该是你打翻身仗了。想一想,你已经有多久没坐过主席台了?”这是多么低级趣味又是多么赤裸裸,但又是多么准确、生动、形象,多么一语中的:是的,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坐过主席台了?而那种呼啸的群众场面,那种一呼百应、地动山摇的着了魔似的感觉,是多么令人欲仙欲死啊!
有多少普通的人,甚至愚蠢的人,都无法摆脱这样的致命的诱惑——你看,我眼前的这个柴火丫头,这个曾经话不成句的蠢女人,她多么流利地道出了权力的快感啊!
可是你知道你在冒什么险吗?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我们真的就这样一条道走到黑了吗?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上历史的审判台吗?
什么,你说什么?我们上历史的审判台?翁采茶茫然地摇摇头:没想过,从来没想过!再说想也没用,反正也退不回去了。你要是现在不跟我去,你完蛋,我也得完蛋。你想想,这些年来,要不是我顶着,你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吗?你真的肯跟杭得茶换个个儿,去背那个纤吗?
吴坤呆住了,他那么聪明一个人,却发现聪明不过采茶的愚蠢。翁采茶已经看出了他的心理演变,加重了语气,说:“这都不是你说的吗,皇帝丞相什么的莫非就是天生的,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采茶上前,抱住了他,把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对他说:“别害怕,有我跟你在一起呢。你看,我不是听了你的话,连孩子都不要了吗?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吗!我们无牵无挂,我会陪着你一条道走到底的!”他按住胸口,他的心在痛,他知道那是良心在痛,是他又要从恶时的一次良心的警告。但这样的警告从来也没有真正起过作用,因此他痛恨他的残存的良心。他拼命地捶打着胸口,想把那种痛苦打回去——他一边摇摇晃晃地套着风衣,一边问:他本来是要走进那富丽堂皇的宫殿的,为什么结果他却走进了~间茅草房呢?
夜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上坟归来,刚到巷口,来彩妈妈就向她招手,对她耳语,说:“快叫你爸爸跑!”话音未落,得茶已经来到她们身边。看着来彩的神色,他顿时明白了一切,因此吐了口长气。刚才他让寄草姑婆和盼姑姑把爷爷接到她们那里去坐一会儿,就是怕万一家里发生了什么不测让他们再受打击。他托来彩管着夜生,对她说:“爸爸要出门去了,可能要去很长时间,不要紧,家里还有很多人呢,他们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正在那么说着的时候,一个披着件大衣服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夜生想,这个人怎么跑到我们家里呢?
那个人和爸爸说话的时候,却几乎一直盯着她,这使她很不自在。然后她听到他说:“没想到吧。”她又听到爸爸说:“倒是想到了,这种时候你哪里闲得下来,却是没想到你亲自来了。'捕快'之举,你也有兴趣?”那人笑了,夜生记住了他的话,她听到他说:“我刚才去过你的花木深房,和过去一样,你的茶具图还在墙上。我还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