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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雷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思前想后,决定与母亲摊牌,只要母亲答应帮青儿离开398农场,她提什么要求他都答应。否则,他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第二天家具行李都已装车,司机等得心急如焚,把喇叭按得刺破耳膜,可雷雷坐在窗台上晃荡着双腿,死活不肯走。雷母薅住他脖领子往外拽,生气地骂:你真被那个破鞋勾住魂了!不要脸,没出息!你给我走,走!
雷雷暗地里下死力气,母亲根本就拽不动他。雷母抬手想打,可见他满头是伤,手又落不下去,气得喘道:非得告诉你爸不可,打断你腿,叫你不学好,还搞破鞋……
雷雷死猪不怕开水烫,任凭母亲怎么骂都不吭声,就是一脸固执地坐着不动。赵秘书见此情形走过来,在雷雷耳边耳语几句。雷雷顺从地跟他来到屋外小车旁,把自己的条件谈了。赵秘书有些为难,说叶青儿作风不太好,他可别昏了头。雷雷瞪着眼骂,甭说这些操蛋话,能办他就走,二话不说;办不了他就在398呆一辈子!
赵秘书早听说雷副市长有个混蛋儿子,没承想浑到好歹不分的程度。他瞪着雷雷,好半晌没说出话来。沉思再三,赵秘书进屋跟雷母商量对策。雷雷表面上吊儿郎当,内心紧张得喘不过来。他靠着小轿车的车身,从后视镜里看见赵秘书从家里匆匆出来,奔着场部的方向而去。
雷母冷着脸走过来,既伤心又绝望。雷雷有些不安,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转身想躲开。雷母喊住他,一字一顿地说,她让赵秘书找方书记去了,她可以帮叶青儿这个忙,但他必须马上跟她回省城,以后不许再见那个女人。
雷雷没说话,回屋拎着提包出来,打开轿车后备箱将自己的行李放进去。他回过头,自家敞开的房门被风吹得哐当直响,声音单调凄凉。新的生活,新的天地在等着他,可他并不快活。
韩阳在省城医学院一直为青儿的事情奔忙,可青儿的档案迟迟调不过来,让他束手无策。中国的事儿,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就在青儿和韩阳绝望之时,上面领导的一句话,彻底改变了青儿的命运。
叶青儿的档案是调来了,可是医学院却不愿意接受。系里说有人反应叶青儿社会背景复杂,有严重作风问题。韩阳一改谨小慎微的禀性,找到系主任据理力争。系主任有些烦了,说医学院对学生素质要求很严,叶青儿年纪不算大,明年还可以考别的大学。
门慢慢要关死了,韩阳不甘心,还要做最后的努力,他说青儿是他女朋友。系主任吃了一惊,狐疑地看着他。他一脸严肃,说青儿真的是他女朋友,他们准备要结婚的。
青儿接到录取通知书的一霎那,有绝处逢生的喜悦。她以为是老天开眼,上苍眷顾,却不知两个男人在背地里默默地为她付出。青儿马不停蹄地办理手续,连家具都不要了,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屈辱的地方停留。
母女俩拎着简单的行李,慢慢地走过自家门前的那排平房。她们已经习惯低眉顺眼,跟以往不同的是,眼神中透着一种平静和解脱。邻居们的表情五味杂陈,有的惊愕,有的嫉恨,有的麻木,有的好奇……
许大马棒站在路边,心里苦极了,他有种挫败感,柔嫩的盘中之物就这样展翅高飞,这辈子他只能398农场这口井里仰望叶青儿啦。
他既贪婪又不甘心地盯着这母女俩,望着她们一步一步往长途车站走去。青儿挺直腰杆,将那男人毒蛇般阴冷的眼神远远抛在脑后……
雷雷回到省城,感到浑身不自在。上学没意思,看书没心情。他无所事事地在省委大院溜溜达达,不料碰见发小白莎莎。她还是那副骄横跋扈的德行,仗着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将司机指挥得团团转,陪着她东游西荡。
莎莎读大二,经常旷课,见到雷雷喜不自胜,跟他在一起搞恶作剧,乐趣无穷。莎莎邀请雷雷到他们学校去跳舞,雷雷一问是交谊舞,腻烦地摇摇头,转身懒洋洋离去。莎莎不甘心地喊,真的不去啊,没准儿还能跳贴面呢。雷雷晃荡着往前走,不理不睬。
莎莎气恼地让司机开车,雷雷却突然回头喊她。莎莎得意地叫道,想去啦?还不带你了。雷雷赶紧过来说,想带她去一个特好玩儿的地方。莎莎顿时来了兴致,可一问是去398农场,便皱着眉头打起退堂鼓。雷雷不高兴了,耍横摆谱儿扭头便走。莎莎为讨好他,只得陪着走一趟。
跟雷雷在一起,莎莎兴高采烈,一路唠叨个没完。雷雷看着车窗外熟悉的风景,陷入沉思,默默无语。青儿与母亲坐着一辆长途汽车,与雷雷擦肩而过,谁也没看见谁。见雷雷心不在焉,对自己爱理不理的,莎莎生气了,埋怨道:怎么不说话啊,让我陪你玩儿,就这么玩儿啊!雷雷问说什么?莎莎说,随便聊啥都成,净她自个儿说话,那不有病吗?雷雷故意认真地问,她有啥病?莎莎白了他一眼说,你才有病呢,还病得不轻。
雷雷咧嘴一乐:你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跟幼儿园时候一个德性。
莎莎噘着嘴骂道:你才没变呢!一会抽疯一会闷蛋,真没劲!
雷雷坏笑问:谁有劲?什么地方有劲?
莎莎红了脸骂了声“滚蛋!”
雷雷让司机把车停在卫生所门前,他急匆匆奔进医务室,碰见所长劈头就问叶青儿在吗?所长诧异地说,上省城医学院了,怎么他会不知道。雷雷听了也不多问,拔腿就走。
莎莎无聊地拿着石头砸鸡玩儿,砸得鸡咯咯叫着,四散奔逃。她一见雷雷就抱怨地问哪儿好玩儿?干嘛去了,把她扔这儿不管了。雷雷抬腿上车,说了声走吧。莎莎非要跟雷雷在后排挤着,兴奋地问:去哪儿?去那边白桦林吧,还有江边那片芦苇丛。唉呀,可惜没带照相机。
雷雷对司机说,回城!
莎莎不干了,她对雷雷又推又搡,说他不把自己当回事儿,拿她寻开心。雷雷问她到底要不要回家,莎莎说她还没玩儿呢,不回!雷雷推开车门就走,莎莎忙问他想干啥?雷雷说他坐长途汽车回去。莎莎气得大骂:王八蛋雷雷,你他妈以后再也甭想找我办事!
雷雷充耳不闻,沿公路走着。莎莎的小车飞驶而过,驶往省城,带起一路尘土,将雷雷淹没。
青儿来医学院报到,韩阳表现得既热情周到,又有礼有节。他帮青儿拎着行李,送她到女生宿舍,青儿四下张望,心情兴奋又紧张。
女生宿舍拥挤不堪,狭小的空间里摆着三张上下铺的铁床。其中五张床已经有主,空着的那张上铺堆满了行李。女生们有的躺在床上看书,有的听音乐,有的伏在桌上写东西。她们见韩阳带着青儿进来,都站起身来打招呼。
对陌生环境,青儿有种本能的戒备心理。屋里的四个小女生打量着青儿,眼神冷漠,显得不是很友好,她的淡雅漂亮让她们不由自主地感到嫉妒。
韩阳介绍道:这是叶青儿,咱班新同学。哎,这床上东西谁的,收拾一下。
屋里没人动弹,一个高个女生充满敌意地说,她们屋人挺多的,干嘛还要安排人。另一个胖女孩儿抱怨说,她们的东西都没地儿放了。青儿怔住,还没住下呢,就有人下逐客令了。
韩阳赶紧表明态度说:叶青儿是咱班同学,这床位本来就是她的。赶紧的,呆会儿还开班务会呢!说着他上前去拿上铺堆放的东西,青儿过去帮忙。一个女生冷冷地把青儿推到一边儿,拿过自己的行李嘟囔说:讨厌,别碰我东西!
青儿尴尬地退到一旁,韩阳很是不快,正色道:叶青儿同学在基层工作过,有临床实践经验,你们以后要多向她学习。
此语一出,那帮女孩更是拿着斜眼看青儿,小声嘀咕道:肯定是代培的工农兵学员!
韩阳有事儿匆忙离去,几个女生冷脸相对,让青儿很不自在。还是代培生华华的到来,替青儿解了围。华华为人质朴,阅历丰富,善解人意,她一边帮青儿整理床铺,一边自我介绍。跟她在一起,青儿感到温暖亲切,心情立刻放松下来。
青儿与华华都有着基层工作的经历,为人低调谦和,能聊得来,很快就出双入对,亲如姐妹。华华对韩阳很有好感,向青儿打听他的情况。青儿由衷赞赏道,韩阳是他们医务所最出色的医生。华华问韩阳有没女朋友,青儿笑着说她不知道,不过她可以替华华问一问。华华不好意思地说,千万别说是她问的,班上好些女生都想打听呢。
傍晚,雷雷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闲逛,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骑到医学院门前时,他停下车,看着出出进进的男女学生,想起青儿在这里读书,不觉发起怔来。他推着自行车想进医学院大门,被传达室的老头拦住。老头指指他胸前,意思是除了学生,闲人免进。雷雷看周围的男女学生胸前都戴着校徽,心情沮丧,扭头骑车就走。
回到家门口,雷雷突然想起没去补习班上课,没准儿老师会给家里打电话。他在门外发了一会儿呆,揪揪头发抻抻衣服,硬着头皮往里走。一进门就给吓住了,父母同时坐在沙发上瞪着他,母亲是一脸寒霜,父亲则没有表情。
雷雷不说话,靠在墙上,不去看父母。逃课的事儿看来是败露了,他只能装聋作哑。雷母又是那套车轱辘话,听得雷雷想打哈欠;雷父看着儿子,眼中有深深的厌倦,可他说出话却有板有眼,像对下级般问,为什么不上学?
对父亲雷雷不敢怠慢,说他不想再上高三,跟那些小孩儿一起上课他自尊心受不了,学不进去。他想在家自学。雷母气呼呼挖苦说,雷雷野惯了,要是能有那个自制力,她还会操碎了心?雷雷顶撞说,打死也不去复读。气得雷母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打,雷父看不过眼,马上制止道:讲道理,别动不动就上手,孩子大了有自尊了。
雷雷扭过脸去,满脸委屈。雷母气得站起身,嚷道:他要有自尊,早就不是他了!我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雷母走进卧室,“嘭”的一声狠狠关上门。雷雷转过脸,看着父亲,等他的指示。雷父神色淡然地问:自学需要毅力,要持之以恒,你能坚持下去吗?
雷雷抱怨说,从小到大,父母就没信任过他,希望这次能信他一回。雷父说,考大学是他自己的事儿,关系到他一生的命运,别人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他自己能不能信任自己。
雷雷最反感说教,皱着眉头不吭声。雷父也懒得管他,站起身道:给你一年时间,再考不上,就从家里搬出去吧,男人20岁必须独立!
青儿的父亲曾是省城著名中医,家境殷实,住着一套四合院。然而自从他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后,叶家的光景便日渐黯淡,连住房都被人瓜分得四分五裂。虽然知识分子落实了政策,可在这大院里,正主还是只能偏安一隅,忍气吞声。
老叶人是回来了,可他的魂儿却没了。外面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他就瑟瑟发抖,惶恐不安。他甚至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神,走路溜着墙根儿,畏畏缩缩,低三下四。
青儿得到父亲回来的消息,喜不自胜,课都不上就往回跑。可当她看见父亲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时,悲从中来,眼睛顿时湿润了。老叶看着女儿,竟然也是低眉顺眼的神情。青儿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将头抵住门,低声哽咽着。多年的屈辱让她养成习惯,不在家人面前流泪。
见女儿这样,叶母也禁不住一阵难过。老叶想起身安慰女儿,可他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轻声唤道“青儿”。青儿擦干眼泪,换上笑脸,她让母亲陪着父亲聊天,自己去厨房张罗吃的。
待女儿出了房门,老叶神色黯然地对妻子说,青儿太敏感,太脆弱了,他还以为在农村锻炼这么多年,她能坚强点儿。叶母叹着气说,她已经够坚强了。这些年她遭大罪了。她一个小姑娘,多脏的水都往她身上泼,她都受着,没抱怨过一句。说着她眼泪流下来,老叶愧疚地说,他有罪,他是罪人,连累了女儿。叶母忙叮嘱说,以后别老当着女儿的面说有罪,她心里本来就有阴影。
老叶点点头,长叹一声。
父亲的谦卑还是影响到青儿的情绪,她没想到,劳动改造把父亲从里到外都换了另外一个人。肉体的折磨,精神的凌辱,抽空了人的精神,剩下的就只是一具空壳。
回到学校时,已是黄昏,青儿神情茫然地在校园里游走。韩阳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看见青儿便上前给她打招呼。青儿告诉他父亲回来了,可精神状态特别不好。韩阳老毛病又犯了,只要一听人家要诉苦,他就本能地躲闪,意识游离,嘴里支支吾吾去应付。青儿很是失望,把话题截住,她实在搞不懂韩阳,想跟他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