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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变化,那本身就是幸福的所在。
大起大落意味着不停地失去什么。有的失去是惨烈的,永久不再回复。为何要到失去时才想到去珍惜,去盼望失而复得呢?
他是回不来了。我说的是郑闯。
第三章
郑闯是个对东西十分仔细又非常节省的男孩。初到那个林场,他出名的小气使自己备受轻视。一群大大咧咧的人中格格不入地夹进个吝啬鬼,整天防盗似的把各种用品锁得好好的,这几乎引起了公愤。听说同宿舍的男孩嘲笑他,他争辩几句后照例把自己份下的物品都护得牢牢的。人的秉性焕发出顽强的光芒。有人恶作剧,毁坏他的新皂盒,在一尘不染的脸盆上敲掉一大块搪瓷,几天后,他们便气馁下来。皂盒被主人精心粘贴好,他甚至还用颜色相近的搪瓷补好了脸盆。
常有男生来女宿舍奚落郑闯,我便像受了抨击,真想一下子挑明自己是他的恋人,让那些人知道郑间被人深爱着,轻视不得。其实他比任何人都善良,只不过有点陈旧。
但我不敢夸口,怕郑闯否认。那会儿他总用条窄小的罩裤套在发下来的棉裤外头,两条腿如裹紧的香肠。他仿佛在回避我,不给我任何接近的机会。后来才发觉他只在处境好转心清变好的日子才会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我已病得半死,风疹般的小块布满全身,奇痒无比,有的已开始溃烂。脸部肿得一按就是一个浅坑。郑闯偶然来探望,忘不了携带些礼品:一小纸袋白糖,或是一点点肉松,每回他都说:我只剩这些了。我羞于接受,因为这馈赠中充满异彩:郑间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送给除我之外的第二个女孩。
他总是站在别人的铺前,朝我投来忧心的目光。我叫他,他才走近来,搓着手像是背负着重荷。我怕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讲,千万别对那帮男生服输,一服输,今后就没好日子过了。我拼命绕开受欺负之类的话。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他气哼哼地说,“我跟别人都相处不错,没有冤家。”
我不再多说,看着他额上汗津津起来,然后他便魂不守舍地走掉,好长时间不再露面,仿佛是在等待我忘掉这些。我后悔触犯了他的伤疤,他不愿我知道不利于他的一切。男孩未成熟的自尊煎熬着他,他受不了,于是铤而走险。
可怕的消息按踵而来,人人都议论小个子的郑闯疯掉了,只身一人对一帮嘲弄他的人挥拳头,结果被揍个鼻青眼肿;过几天又有新消息,更骇人听闻,说他又主动出击了一回,牙都被打松动了。
那段时间郑闯根本不露面,越发被人传成一个带传奇色彩的古怪人物。我懂得他试图抹抹掉那些屈辱的痕迹,不抹个干干净净他是不会再来见我的。
贮木场集训完毕之前,我的病不治自愈,感觉就像换了满腔新血液。那时,关于郑闯的种种说法也开始降温。男生们普遍对他由嫌恶变为疏远,无可奈何地默认了他所有的习惯。他虽没交成个知心朋友,却也成为个独来独往的自由人士,去食堂路上,悠闲自得地敲着铝饭盒。那是病愈后初次见到他。
“全好了?”他惊讶地扬扬眉毛,“能到食堂买粗粮吃,真快呐。”
软塌塌地躺了二十来天,我急于过健康人的生活,能上食堂排队也成了一种待遇。人其实还有点疲乏,不过大病过后就如大彻大悟地通晓了自己的耐力,小毛病简直无足轻重。
“喂,那到底是什么病?”他问,“会复发吗?”
别人都说能病愈是个奇迹,仿佛正常的话我该永远病泱泱地活到老,死后也是个无精打采的女尸。其实我想并没什么致命的病,只是代表本质的体质太顽劣太狭隘,违抗了一阵东北林场的风土水米而已。如今这个人在为我惴惴不安,我必须让他宽心。
“是水土不服。现在全适应了。”
他露了露上牙:“最好别全适应,适应百分之八十就行。否则等回上海探亲就要不服上海的水土了,只好一辈子做东北佬。”
我说:“一辈子就一辈子。”
我们两个愉快地交谈了一会儿,目中无人,毫不拘束。这是个美好的起点。郑闯不再那么卑微,一副惶恐相;懂得那种由衷的谈笑风生了。恰恰在此同时,我也如获得新生般的强壮开来,感觉内衣里绽开似的紧崩崩。因此,两个人间增添了同甘共苦的意味。我无时无刻都觉得他离我近得伸手可触摸到。
不久我们一块去了采伐点。郑闯在第一夜便撞见两只灯笼般的凶恶兽眼并且发出了惊恐的叫声,那回失态大大暴露了他的懦弱,为此他沮丧了好些天。我已经习惯他低潮时期的冷淡,唯一能做的不是去安抚他而是像个局外人那么远离他,给他足够的时光去喘息去振作。
终于有一天,我们又恢复往来。他常从山上带回一小捆点火用的松油明子交我,有时我给地火龙填柴时,他会跑出来跟我聊会儿天。那时我正跟倪娜好得难解难分,所以话题总会转向她,说她如何待我好。
“是吗?”他总是这句话。
我又将愧娜大大地赞颂一番,期待他附和几句,这极重要,我觉得只有他对我的挚友也有了好感,我们的爱情才会加固成完美无缺的那种,否则就会有块显眼的缺陷。
“她真那么好?”他茫然地瞧瞧我,“我可看不出这点。很一般的女生,就是一般化。”
我叮嘱他加强观察,他似信非信地点点头。他跟倪娜在一块干活,他是归楞工,她在一旁当检尺员。只要稍加留心,就能将对方的人品看个一目了然。
果然,三天之后他捎回明子时附带说了句。“我注意过了,倪娜嗓子虽然难听但脸长得比较漂亮,是吧?眼睛有光彩。”
“还有呢?”我欢喜地问。他能发觉倪娜的美,那就也善于把另一女孩的美藏于心间。
“还有嘛。”他哧哧地一笑,“她跟瓦西里关系很密切。绞盘机一停他们就说说笑笑。”
“谈谈她的人品好吗?她待人挺真诚的。”
他吞吞吐吐地说还谈不上,因为没有深交过,贸然评价一个人怕不合适;如果她像待瓦西里那么待他,或许他就敢说她是好还是不怎么好了。不过,他母亲叮嘱过,不让他与过于漂亮的女孩往来,说容易惹出事端。
我忽然想跟他争辩几句,但他歉意而又温良地低声笑着,使人觉着那样的谨小慎微和这种笑正属于他本人,合适得如娘胎里带出的发青的胎记。任何人都剥夺不得,他的小恋人自然也只能无可奈何。
我一度痛苦过,十六岁时爱情和友谊几乎是并重的,我想把它们融通一气,希望恋人跟友人间也结下深情厚意。事后我又询问过倪娜对郑闯的看法,她毫不迟疑地说:
“是问郑闯,个子不高的那个男生?他人挺好,又规矩又本分,看上去有教养。他身体好像很弱,但干活不偷懒。”
倪娜此人对别人男女间的恋情噢觉总是失灵。记得我多次提及郑闯,并有意坦白在关注他,但她从不深究。我总不能自投罗网般地向她作自我剖析。
她对郑闯的美誉反而加深我的不安。同她的豁达相比,郑闯简直显得小肚鸡肠,琐细得要命。母亲曾当着我面热忱地提及另一个男孩,她对郑闯缺乏兴趣这已在我心扉上造成个阴影,在这种低潮期,阴影便难以驱赶。我怕得要命,怕一觉醒来,初恋成为个误会。为了它,我千里迢迢地奔到这儿,否定它,便等于否定了整个十六岁。
婚后的倪娜仍轻盈如小鹿,脸孔依旧光彩照人,这对我是个极大的慰藉,过去我总认为结婚如花谢,如被暴雨摧残,不惟怀也会变得俗不可耐。她居然依然完美,活泼泼地跑来看我,那是她婚后的第二日。
“你好,小姑娘。”她仄着脸,一手高高拎着一塑料袋糖果,顽童似的晃来晃去,几乎碰到我的鼻尖,“这是牛奶糖,你喜欢的。”
她还是那么善解人意。坐在那儿膝盖碰膝盖,文文静静的,她的呼吸总很轻缓,没大起伏,给人安详坦然的感觉。我产生虚幻的念头,仿佛她并没经历过激荡的新婚之夜,只是像一只孤岛在避风的屋檐下栖息。
我们嚼着牛奶糖,噢到空气中的奶腥味,心里充满相聚的喜悦,那是种悠长连绵的情愫,好长时间我们相对无言。
不一会儿,瓦西里英气勃勃地在我们窗前晃过,热情地打着尖长的唿哨。然后扛着铁锹,在马棚与女宿舍之间铲出一条无雪的路。
“让老婆回娘家好走些。”他乐呵呵地喊道,中气十足,仿佛肺那儿鼓鼓囊囊。不吐出些什么非挣破不可。
钱小曼忽隆一下从被窝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喂,倪娜,他不叫你新娘倒叫你老婆。叫老婆多难听呀,像是黄脸的丑女人。”
吴国斌一跃而起:“嫁给东北佬就是失策,他们把结婚女人叫老娘们;特别歧视。”
倪娜淡淡一笑:“那是老法。瓦西里不是那种人,我信任他。”
我送她到门口,怅怅地问:“你真有把握?”
“我跟他都是孤儿了。”她伤感中带了点充实,“孤儿就得同命相怜!”
人出自母胎,起初是游来游去类似鱼状的胚囊,是自由透明的骄子,发育膨大成胎儿,一旦离开了子宫便有了不同的遭际。恰如深固的根蒂迸发奇异缤纷的异彩,遭际神秘地潜伏在暗处,把守各个要道。
倪娜别无他路,小鹿般驯服地沿着新辟的小路走向自己的归宿。小路无雪,黑泥地沉着生硬,表面布满疤痕伤残。她身姿炯娜动人,收拢肩,忽而成了遥远的飘飘欲仙的轮廓。
人生如涨潮落潮,倒霉透顶过后,吉星会稍开笑颜。那是个夜晚,我正蹲在那儿填柴,迸出的一颗大火星溅在手背上,当即烧出个发焦的印记。这时,恰巧万林强从背后经过。
“怎么了?”他冷冷地站下。
“没什么!”我没回头。
“瞎胡闹!”他严厉地说,“为什么不戴手套!除了火星还有木刺,想当钢筋铁骨的女英雄?”
他就在我身后怒吼、咆哮、教训人,但是凶恶中透出种发潮的涩味,让那个干瘪的女孩不由自主地心酸,她妥协地转过脸来,善意地看着那个男子,也由着他静静地注视她。末了,他开口了,“想说些什么?幄,对了,喜欢谈开朗的话题。”
“就一句话,想上采伐点干真正的林业活。”
“说到底,你还是太浪漫可爱。山上又冷又苦,吴国斌多次要求干后勤,瞄上了你攀比。”
“帮帮忙,答应由她换我。”
万林强扶了扶帽檐,说:“又是一个违心的决定!好吧,明早上山,现在先去找些药水涂一涂伤口。”
“没那么娇气。”我笑吟吟地顶撞道。只有对这个人说话我可以任性,可以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仿佛那是一堵有弹性的厚墙。
他拔腿就走,走出几步又回头说道:“你喜欢美化自己,涂脂抹粉。”
当晚我就跟吴国斌移交了工作,我跟倪娜搭档,也做检尺工。她心清愉快地说道:“检尺太简单了,拖拉机拉下原条——整根的树,你量一量长度,估算直径,再乘出立方。一天累计下来就是连队的伐木量。”
她把帐簿递我,又殷勤地塞我一支秃头铅笔:“你那么灵,半小时就学会了。”
她从未那么热情周到过,因此总让我感觉是钻入她的圈套。第二天上了采伐点,才知那儿并无诗情画意。
偌大的一片雪原上一边高堆着杂乱的枝桠,拉拉杈杈荆棘一般刺探出逼人的荒凉气息;另一边不断有拖拉机巍颤颤地拉来原条,横七竖八卸在那里。有人用利斧砍落枝桠,再用油锯锯成八米四米或六米长的原木;有人拖着杠棒铁钩眶嘟哐啷铁镣一般响着走来,扛着原木归上楞头。那头远远的有个装着烟囱的绞盘机房,粗粗的钢丝像蟒蛇一直拖到装车的楞头上。整个楞场充斥着各种喧嚣,油锯的、绞盘机的、斧凿的、拖拉机的,最令人恐惧的是钢丝绳嗖嗖地抽搐着,忽而呼啸着升腾半天高,忽而巨鞭般抽打落地。
“小心!小心!”
倪娜千遍万遍地唤,我们通话必须像半聋人那么吊高嗓子。辛苦万分。楞场上风很大,笔象画跟硬僵僵的树权那么难看,手指关节仿佛老得不活络了。我最大的收获是目睹了郑闯抬木头。
四个男生喊着号子蹒珊而去,肩上压着往下坠的抬杠,粗硕的原木忽悠悠颤动,深红的松树皮鳞状地奓着。被抬木人的腿部擦得沙沙乱响。郑闯是四个人中体质最单薄的,没长好的骨架嫩嫩的,却干起成年男人的活计。走了一程,只见他一肩下塌用两手抬杠,像要掀动什么。人是彻底无法挺拔,凹胸凸肚,蒸熟那般软疲。幸亏我没与他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