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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显然喜欢我的手足无措,用温和的目光宽慰着我,说:“你今天真是焕然一新。”
我穿了一件粗呢外套,讲究地镶着乌绒边,有点收腰,那是母亲当年顶俏丽的一件外套,上头记录着她最美好的年华。我离沪时,她终于没松口把这衣服送我,仿佛那是个妙不可言的尾声,一松手,瞬间即逝,来去无踪影,她怕真正完完全全地失去它。后来失火的消息传到她耳里,残忍地毁掉了她回味青春的癖好。那件俏俏的外套里三层外三层的被白细布包裹着,寄到我手中。穿上它,我总感觉到母亲年轻时温热的体香。
“那是我母亲的。”我说着,心里为母亲当年的美貌轻盈自豪。如今我长大了,穿它合体大方。我实际成了母亲青春期最好的纪念。
他呆呆地看着我,说:“巧得很,我母亲以前也穿这种式样的外套,那些镶条跟丝绒一样柔软滑爽,我忘不了。”
他绕过风口,坐在一个低矮的土坎上,于是他便突然低矮下去,单纯如孩童。我头一回俯视到他的优雅的头颅。他示意我坐下,我想也只有这样,高高地站在他面前我会自惭形秽;就如站在圣洁尊贵的艺术品前,时时感觉到自身微薄得可笑兮兮。
他对他母亲充满敬意,仿佛提到她某一点,心里的话便滔滔不绝涌出;说话时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旁若无人,不求引起共鸣,只顾忆旧与重温。
他说他母亲高大、发福、庄重,品格高尚,他提到她时的深情令人妒嫉,眼瞳闪闪地在黄昏的暮色中发亮。我觉得他母亲高不可攀,不可能让其他女性来替代。
他母亲曾千里迢迢地来此地,那天他留着半年未理的长发,活像个华子良。他说初来乍到的半年摧毁了他二十年的理想,绝望、沮丧、万念俱灰,他觉得自己已死去,无颜再见母亲。然而,母亲向他走来,她打来热水,像小时候那么精心洗着他的发,她温柔的手指遍及他每一根发尖;她又亲手剪短他的头发,他说他只感觉头颅轻巧极了,风吹着耳垂,发灰的心才渐渐苏醒、发热。
那是他叙述的最动情的故事,他感恩戴德时,指尖微微颤动。以后我就常穿那件镶乌绒的外套,因为接近他母亲才能接近他;我期望自己高大发福,不是那样复巴巴的病态十足,尽可能一举一动与那幸运女人相像——我怕他只会接受与她同类型的女性,他爱得那么狂热,移情总需要足够的过渡。
连着数日,我都夜梦连篇。我见到了满面污垢貌似华子良的他,我喜欢出现在他落泊之际,穿着镶乌绒滚条的外套,洗净他每一根乱发。那条袖口的温柔的滚条抚弄着他的颈脖,拯救他,唤起他一切愿望;当他金光灿灿地获取好运时,我就离开他,躲在极遥远的地方默默为他祈祷。醒来后,枕头的四处温漉漉的。
我相信自己深爱着那个人,因为我变得绝顶善良。尽管自从那次迷途之后他说过热情漾溢的话,但事过境迁,那已成生疏的一个序幕,正剧迟迟未开场。我把这看成是他男性的骄傲和优越感。我丝毫没有怨言,仿佛已拥有了全部世界,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怕。
在我的观念中,爱之战车应由男的来驾驭,并非保持女孩养尊处优的体面,如果那样就显得虚荣和可恶;我想的是被女孩追逐的男子会尴尬,会束手无策,温怒兮兮的;驾驭爱情的男子才是有力的,令我看重。我觉得早晚会发生些什么,急巴巴的只不过是提前占用将来的幸福,只有蠢女人才那么鼠目寸光。
潭水般平静沉闷的日子终于挨过去了。它的转机起因于万林强的受伤。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过是受了些皮肉之痛:没伤筋骨。让飞弹而出的锯片削去大腿外侧的一大块皮肉。可想而知,如今我心硬如铁,一切情感都老化,都长了壳一般麻木不仁;然而当初,一听这坏消息,我就失魂落魄。
他僵硬着腿跛行着,显出衰老的气势,脸仿佛未洗净,浮着些黑擦擦的涩气。一见他出场在痛苦中,我就心软得瑟瑟发抖。
“你怎么了?”他探究地问。
“我怕……”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是种后怕,极度深刻,带着一丁点庆幸。不幸亲近了他,好在没有夺走他。
“是为我才那么难过?”他在“我”字上加重了语气,“口答我,是吗?”
“可是,我没法回答你。”我忽然不愿用温情软化他,不需要任何外力的帮助;我要的是一种由衷的喜欢,那种不带杂质的透明的爱。
“喔!”他感叹着,扶住伤腿,将目光投向远方,“你的头发黑极了,又茂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泛白。”
后来,我找出外婆的一张隔年小照。外婆几乎每年都跑一趟照相馆,出发前,她箍紧发誓,用富足的刨花水将剩余的碎发紧贴头皮。照片上的她,神情肃穆,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能洞察干代万代的子孙。瞧着它,总会感觉到跟瞻仰遗像相近的威慑。
我将这帧小照捧了去交给万林强。我觉得它能暗示许多内容,包罗万象。
“这是为什么?”他大惑不解。
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外祖母,我与她相像,注定还会相像下去,直到老,直到死,直到拍遗照。
那个人举起小照,眯着眼瞄准似的看了一阵:“能告诉我这说明什么吗?”
“你真糊涂。”我说,“我想提前让你看到我的将来,否则你是想象不出我衰老时的模样。”
“喔,我是糊涂!”他旋即开怀大笑,笑得双肩直颤。一连笑了长达一分钟。
我感觉不到有何可笑,我的爱情圣洁而又郑重,它必将绵延到生命的尽头。这就意味着要托付的不仅是个黑发女孩,同时还是个眼睑松陷,手背爬满青筋,银发灿烂的老太太——那是一个女孩完整的一生。
他笑畅了,用手背粗粗地一抹眼角,倒抽口冷气,去抚摸肿起的伤腿。
“很疼是吗?”
我话音未落,他伸过双手扶住我的肩;我们定定地相视着,我看到他的宽粗的双眉是连着的,横亘在额头之下。他的眼睛漂亮而又恍惚,那中间有着淡黄色的小点,像刚刚燃着的小火花。他掰着我的肩,我靠在他暖烘烘的胸前,他敞开的心扉扑扑地跳着,犹如一个精灵。我感觉沸腾的血急速地流淌着,发出潮头般的喧嚣,一种甜分过头的酸楚汹涌地袭来,整个大地都瘫软了。我扶住他的肩,闭上眼睛,感知到死而无憾的安详……
没有诺言,也没有海誓山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们默默地相爱。除了我俩之外,唯一的知情人也许就是钱小曼。
那个薄嘴唇脸儿很俏的女孩绝顶鬼气,我们过于知己知彼,因而那件事我是瞒不了她的。她洞察一切,又缄口不提,于是我对她的好感又衰退了一步。万林强养伤期间,恰逢食堂大师傅回老家奔丧,她便提出由我暂时当她的搭档。她说话时目光闪烁,带着某种自鸣得意。她说:“每天下午我至少可以放你三小时假。”
“是个美差。”我说。
“那最合适你。”她说,“想想,别错过了。”
“我领情了。”我补充道,“不过我可以提前把属于我的活干完。”
自那以后,每天午后我都悄悄去连部,哦们单独在一起就成了习惯。他的心境不怎么好,有时就哼忧郁的曲调;茫然得就像一匹跛了腿的战马,在忆旧中看到了过去的屡屡战绩。我简直无从下手,因为任何慰藉都不及他的创伤深切。
“想想快乐的事。”我摇着他的肩。
他忧心冲忡地说他羡慕我的单纯。随后他又诅咒乱糟糟的环境。他说他跟朱庆涛势不两立,指导员原是采用平衡政策,削强扶弱,那是惯常的作法;但他万林强来这里并非为了与人平分秋色,特别是同这个无能之辈争高低会有损他的政治品质。
我说。“指导员还比较公正。”
“那是权术,他想稳坐交椅就得如此。我在一天,他就得维护我一天,哪怕朱庆涛攻他糖衣炮弹。”他发泄似的冷笑一声,“喔,我为什么要跟这小女孩说这些,瞧你的脸色苍白如纸,怎么,感觉冷吗?”
“别管我。”我躲开去,“这样看待人际关系对吗?人跟人之间就那么邪气?”
他耸耸肩,十分冷淡,仿佛对我的质问隐隐生恨。半晌,烦躁过去,他转过脸来说:“不怪你,因为没人教会你权术;你也不需要它,做你的快乐女孩罢!”
他继续哼他那些忧伤的曲调,我觉得他在渴求什么,没有它他便悲伤便虚弱便成了个一无所有的穷人。然而,那强烈的希冀与爱情无关,远比爱情浓郁、野性。我束手无策,因为不愿同时也不能用爱情去捆绑他,只能由他沉浸在希冀中,越离越远。
我为他整理办公桌,那儿灰尘遍布,证实主人的心灰意懒。无意中,我发现了一厚叠来信,信封清一色,黄锈色的劣质牛皮纸,字迹粗拉拉的,笔划重得有几处勾破了表皮的那层纸,仿佛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的杰作。不知怎么,在我初次注视它们时,内心就划过一种神奇的悸动,总觉得那笔划刺痛了我。
“他是你朋友?”我举着信问。
“是的。”他说。
“在内地三线厂。”我看着落款,自言自语道,“万载,是不是江西省。”
“没错。”他缓缓地站起,走来立在我身后,“是个离这里遥远的南方世界。想读读这些信吗?如果想读就拿去好了。”
“非读不可?”我睁大眼睛看他,忽然感到这目光像是在辨认久别重逢的人,“朋友间的问话,第三者还是不读的好。”
他定定地走到办公桌对面,那些麦浪色的信就堆在我们中间。他舒了口气,又说:“你不妨读一读,那里有我许多秘密。”
“不!”我坚定地说,然后就跑出连部。有关他的秘密我一无所知,也愿意永不涉及,它该永久为他拥有,让一个男子吐露隐情这太残酷了。没有它,他在我心目中依旧完整,完全配得上当我的保护神。
然而,从第二日起,他竟瘸着条肿胀的伤腿上山干活,脸色灰黄,颧骨那儿泛出血丝般的潮红色;我觉得他对自己有股子怒气,苦行僧并非他的本意,他只是借故在惩罚自己。
我闯进连部去劝他;他四处环视,小声说:“以后别独自来找我。”
“为什么?”
“为你考虑。”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什么也不怕。”
他忧伤地瞧着我,在他祈求般的目光下,我万分惭愧,仿佛我已累及了他,逼迫了所爱的人。我惶恐,低低地垂下头,惧怕正视他。他的目光催人泪下。
尔后的一些天,我们形同路人。我感觉到失手弄坏了什么,却怎么也记不起失之于何处。那是件悲惨绝伦的事:她想剖析淌血的心,将它敞开在他面前,然而他却退缩了,退得如落潮那般荒凉、急遽。
有关他的秘密我肯定是晚于钱小曼获悉的。确切地说,那个女孩成了我俩间似有似无的纽带。他把那松扑扑的一包包中药带来交与她,她从不推辞,当着我的面将药汁熬酽厚。我总觉得跟朱庆涛的恋爱造就了她,她在万林强面前变成个落落大方、独具魅力的女孩。她恰到好处的关怀,玲珑的应酬,总令我觉得她更像个称职的朱太太;是她的爱人生活中的润滑剂。她倒药渣时动作刚劲利落,像抛弃什么,我忽然发觉很为万林强伤感——世上少去一个热切爱他的少女;她寻觅到替代他的人,于是他实际上已比过去冷落和萧条了。
那个消息是钱小曼告诉我的,她说万林强已办好了调令,即将去江西万载,是作为那儿一个女职工的未婚夫去的。记得当时她的嗓音像在向我倾诉衷肠,不时让悲情阻隔得断了句。我很怪诞,居然在那瞬间只感觉到一片不可抑制的感动,那个女孩,她头一回向我流露自己。
他确实要走,据说他的未婚妻从念初中起就矢志不渝地追求他;她有个叔叔,是万载县内的实权派,那儿物品富足,气候宜人。还有人说,他去万载是暂时落落脚,不久就会调往省城大展鸿图。
没有什么苦楚能比这更震撼我、摧残那个十七岁单薄而又孤傲的女孩!然而她始终不愿有任何狭隘的诅咒;他大爱前途了,对一个男人来说没错——至少在她尽善尽美的爱中,不会有一句指责。她觉得是她错,是她傻,她的全部过错就是把另一个女子的幸福当成是自己的。
他的行期一日日迫近,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憔悴,仿佛时时在生那种最伤肺和脾的闷气,我觉得他疏远我只是因为无能。我换下那件镶乌绒边的外套,从此再未翻动过它。
万林强临行的那天晚上,我忽然急于想见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分别,哪怕再凄苦,也应有个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