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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书信后,林中给董遵诲读了一遍,董遵诲点点头道:“未想到林校尉倒是个秀才,把话说得这般通透。这军书便这样发出吧。”居然一字未改,便取过自己的大印,小心翼翼地将奏折用过了印,然后和陈德的求和信一起装入封袋之中,外面用火漆封好后又盖了一次封印,最后交给信使发出。
遥望着信使快马加鞭往东而去,陈德所部骑兵也不阻拦,董遵诲叹道:“这陈德也是个人物,若他真心归顺,倒也是朝廷之福。”
董遵诲使用的最快的驿使,一路不停地换人换马,灵州与长安距离七百里,长安与开封又有一千余里,这军书连同陈德的信函,只用三日便摆到了宋皇赵光义的案头。
比起一年之前,已经昭告天下改名赵炅的赵光义重将陈德的信函放下。《素问》曰“卒然而痛,得炅则痛立止。”赵光义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字,私心底下未尝没有驱除登基以来无数让他头痛的繁琐政事的原因。不过在台阶下面侍立的赵普、曹彬、王侁眼中,时年38岁的皇帝陛下春秋正盛,处理政事也显露出过人的精力。
这两年来,大力取用提拔新科士子,将他们安排到新兴帝国的各个重要岗位,逐步更替了老迈的官僚。新上任的士子虽然未必有料理民政的真本事,对将他们一手简拔出来的皇帝的忠心却是无可怀疑的,这一点从每天皇帝陛下案头上各地不断送上来堆积如山的奏折可以看出来。
禁军的选练也在加速进行,太祖去世时,全国禁军仅有十九万三千人,这两年又新募了十万禁军士卒在京师加紧操演。同时,许多元勋宿将节度使被罢黜,太祖时代的禁军重奖陆续被派出京师分镇四方,而陛下的藩邸旧人则不断安插到京师军中,大宋军方在短短两年内已然吐故纳新,彻底消除了军队中的不安定因素,大宋江山稳如泰山。
与大宋如同一轮朝日冉冉升起的兴盛景象相比,北方的宿敌太原和契丹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辽皇耶律贤身体衰弱不堪,底下各部贵族争权夺利,契丹人精兵猛将都齐集在上京互相防备,大宋一直虎视眈眈的燕云十六州从此空虚下来,根据密报,眼下燕云十六州的镇守主力竟然是一些汉军。假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将来大宋王师北伐,必然势如破竹。
北汉方面,“焚其寨,迁其民,空其地”的策略已经取得效果,太原朝廷眼下年年都要想辽国伸手借粮。驻守岚州的汉军主力吐浑军更擅自发兵河西,陈德与太原朝廷的矛盾已经公开化,就连宋军围困河西,太原方面也无一兵一卒相救。
江南进贡的龙蜒香发出幽幽的香味,赵炅举起手指轻轻揉揉发烫的太阳穴,别人只道皇帝当得快意,只他自己知道甘苦自知,帝王心术,满朝文武都要把握在手心,还要仔细计算种种内外相制的安排已然耗费了大量的心力。为讨伐太原和收复燕云而进行的种种准备更是浩大的工程,原先的骄兵悍将都不堪信任,要练兵选将。要预先将各种粮草辎重囤积在于北汉契丹接壤的各个边境重镇上,要安排宿将雄兵保护着这些前进基地,还要防着这些太祖旧将联络自己那不安分的侄子,赵德芳,赵德昭。
虽然董遵诲在军书中将西北形势描述得十万火急,却仍然无法在赵炅的案头占据哪怕一个微小的位置。赵炅本人甚至要努力地将自己的思绪从对侄子谋朝的防备和北伐大计中拔出来,才有余力考虑其他事情。“众卿,河西陈德虽然围了灵州,却已然向朝廷示弱请降,如何处置,可有计议?”赵炅缓缓沉声道,脑中却止不住在想,近来不断有密报,曹翰府中心腹昨日与赵德昭会过一面,不知商量些什么事情?那些被贬斥到北方边镇的太祖旧将据说不少人就有拥立德昭的心思,这个德昭,很的军心,需得仔细防备他谋反。
众大臣见赵炅脸色阴晴不定,眼神颇为阴郁,都不知道他的心意,唯有与陈德有仇的曹彬先秉道:“陛下,这陈德乃是枭雄心性,眼下他得了河西千里之地,尚未能收拾干净,需得趁早处置,不然便有养虎遗患之忧。”他顿了一顿,见赵炅并没有表态,又接道:“陈德虽然修书请降,但书函中已然申明愿因袭定难李氏,府州折氏成例,分明是想要割据一方,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陛下正欲清扫天下,致太平,兴盛世,焉能优容与他,令四方豪杰徒生异心。”
赵炅点点头,仍旧是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赵普,赵普揣摩圣意,躬身秉道:“曹将军所言乃一心为国。不过嘛,”他看了看身边的王侁,接道,“事有轻重缓急。朝廷为平灭太原,北伐燕云,前后准备不下十年,精兵猛将朝夕枕戈待旦,早已期待。储藏辎重、整修道路、筑垒边寨,偌大准备功夫已经下去。若是为了这陈德,朝廷贸然转向西面用兵,则满朝上下都会不知所措。此一也。
太原,心腹大患也,轻骑自太原出,次日便饮马汴梁。河西,疥癣之疾也,那陈德家眷被困在岚州,朝不保夕,尚且不能自救,对汴梁的威胁微乎其微。谋国之道,当先除心腹大患,后解疥癣之疾,此其二。
契丹,雄国也,地方万里,控弦数十万,虽然这十几年内乱不断,一经收拾,却是我朝的大敌。燕云形胜,地利在彼不在我,我朝虽有禁军三十万,却要镇守河朔,难以分兵河西。那陈德白身起事,士卒新附,百姓惊疑,就算给他几年时间生息教养,焉能与中原争锋。此其三也。“
赵普看了看脸色已经渐渐阴沉的曹彬,心头颇为得意:“莫以为穿上儒袍便是读书人了。皇帝矢志北伐的心思,是你一个军汉动摇得了的吗?”用难以置疑的口气道:“以老臣之见,当先安抚住陈德,力保北伐大计。”他在心里对赵氏兄弟的北伐情节是不以为然的,赵普有一句流传后世的名言“攘外必先安内。”以五代之衰,契丹之强,尚且不能灭亡中原,反而是自家改朝换代不断,可见治国之道,重在安内而非攘外。这个论点他从未隐藏,赵匡胤赵光义兄弟还不是皇帝时,三人一起谈论天下大势,赵普就无数次阐述过自己的这个观点,对赵氏兄弟影响都颇大。
注1:宋初赵普在给宋太宗的奏折中有:“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第四十一章 朔镇
赵普这番论析直指要害,赵炅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又问王侁道:“田钦祚围攻岚州也有月余,战事迁延不下,到底何故?”虽然田钦祚在军书中对岚州战事早有禀报,但广开言路互相制衡乃是帝王心术。再者,祆教虽然在岚州遭到打击,不能再用,王侁却仍然是朝廷中对岚州虚实了解得最清楚的人。对岚州留守千余军兵能够在大军围攻下抵抗一月之久,赵炅也颇感兴趣。
王侁不敢怠慢,拱手秉道:“留镇岚州的乃是陈德左右手,右军统御将军萧九,麾下有辎重营、锦城营、匠作营千五军士。陈德在岚州虽然留守兵力不多,但边民素来彪悍,岚州民户闲时由军士领着习练射艺,陈德又以军法部勒民户,所以眼下岚州城中虽然兵少,却有民户中的万余丁壮可用,这些壮丁不能出城野战,登城守御却是绰绰有余,是以守城兵力实际上有过万之数,田将军带领的五千禁军,实在是难以攻下。”
“哦?竟有此事,”赵炅颇感兴趣地道,“若是北边各城民户皆能如岚州壮丁一般能登城助战,契丹人要攻打各城寨便大大不易。”
见皇帝的思路一下子又转到与辽国作战那边去了,曹彬接道:“王大人之言有些偏颇,民户虽然闲时习练射艺,却是难以和军队相比的,不说禁军,连厢军也有所不如,极其容易发生混乱、哗变等等,为敌军所趁,反为不妙。”他看了看赵炅表情,似乎并没有不同意,便接道:“岚州月余未下,必定是陈德暗暗留下了更多兵马守护。既然太原不救岚州。朝廷数十万禁军枕戈待旦,可以加派兵马,克此孤城。”
“陛下,”王侁见曹彬禀报后,赵炅依旧不置可否,反而看向自己,又秉道:“臣更担心的是,岚州城中除了丁壮之外,还有万余陈德从草原上掳掠回来的蛮人,其中多有精擅骑射的勇士,若是我军围困太急,那萧九情急之下,将这伙蛮人放出来与我军作对,更是难以对付。”他这话又在赵炅权衡的天平上放下一个砝码,此时中原历经了唐末五代,虽然仍旧以天朝自居,但在武力上却有些失了汉唐以来的自信,胡人打仗厉害是朝中上下的共识。
若是将岚州逼得太紧,兔死蹬鹰。萧九武装其这批匠作营中的草原奴隶,不管是劫掠还是作战,都将给宋军造成麻烦。至于奴隶是否可以武装成为士兵,却不在大宋君臣考虑的范围之内,在他们心目中,士兵和奴隶,原本就是相差不远的两个等级,只要这些奴隶曾经是很好的士兵,就比那些农闲时练练射艺的壮丁强上太多了。如果岚州城里有几千匹战马将这些奴隶武装成为骑兵的话,估计田钦祚都会考虑退兵的。
“这么说来,这小小的岚州城中,竟然有过万甲兵,还有胡族,器械粮草亦是不缺,如果不大动干戈的话,是打不下来了。”赵炅沉吟道,田钦祚早有军报上来,岚州守军远远不止一千五百之数,旬日来禁军全力攻打,死伤不轻,但城头敌军似乎元气未伤,田钦祚甚至指斥王侁给出的城内情报是误导大军。不过赵炅和王侁乃是微末时便交好的朋友,登基以来,所用臣僚,要么不通兵事,要么根基浅薄,要么实际上在太祖时便已崭露头角,唯有王侁既是心腹,又久经历练,除了笃信祆教这一点不美之外,赵炅对他还是十分满意的。因此,旁人的诋毁,乃至王侁信奉祆教这些事情,暂时都影响不了赵炅对他的倚重。
“以老臣之见,既然陈德有心归顺,就宣召让他入朝为官,先把他和部属隔离开来,然后朝廷徐徐再往河西委派官吏,换将选兵。这样兵不血刃可得河西千里地。”赵普奏道。
“丞相此言谬矣,那陈德乃是枭雄心性,上述求和不过是形势逼迫而已,他大军数万在手,地方千里,号令随心,安肯诚心归降入朝?”曹彬不待赵炅发话,便出生反驳,大违他平日里谦谦君子的做派。
赵普缓缓摇头,悠然地道:“曹枢密很了解陈德么?焉知他不肯解甲来朝。再者,岚州城中不但有他的眷属,他心腹部将,万余大军的家眷也都在,若是因他一人不肯来朝而玉石俱焚,不知他那些部属是否还能对他忠心耿耿,心中难免有些记恨吧。河西上下离心,朝廷改日抽出身来,发兵破之,也不甚难。”他单手抚胸,胡须微微颤动,俨然一副老成谋国的样子,宰相风度,叫人心折。
“若是那陈德不肯来朝,又当如何?”曹彬也不甘示弱,反问道。他这枢密使也不是纸糊的,若只知唯唯诺诺,一心北伐的赵炅焉能任他尸位素餐。
他虽然气势凌厉,赵普神色自若,泰然答道:“那便依曹疏密与田将军所请,加派兵马,攻克岚州。将那陈德眷属接道汴梁,陛下建一座朔方节度使府邸居之,至于城中其他男女,犒赏禁军士卒,为奴为婢皆可。将朔方节度使的任命和岚州情形一同颁至岚州。同时命董遵诲从灵州退到环州,陕西五路尚有禁军数万,厢军和土兵近十万,乃中原腹心之地,陈德数年之内也难以侵犯,待东面战事平定,朝廷大兵转而向西,到时候还要偏劳曹枢密使调兵遣将啊。”说完之后,他干笑两声,拈了拈胡须。
“朔方节度使,”赵炅沉吟道,“前朝朔方节度使驻地便是灵州,难道丞相是想弃守灵州,让与陈德吗?”
赵普沉声道:“灵州孤悬瀚海之外,周围皆是番部蛮族,援军难至,从陕西转运粮草又极为不便。陈德虽然受了朝廷封号,入朝,则他的部属是朝廷西北藩镇,以朔方建节有何不可?若是他不入朝,灵州在他四面围困之下,旦夕可下,给不给只是一个形式而已。”
此时中原汉人的势力经过了晚唐五代的战乱,已经大大向内地收缩,虽然灵州附近尚且有大量汉人居住,但与中原之间的沙漠戈壁已经是各族番部放牧牛羊之所,身为丞相的赵普私下里不知多少次为补给灵州驻军头疼过,心中早已叫苦连天,趁着陈德围困灵州的机会,干脆一起提出来。依着他的道理,若是朝廷大军维持着东向的态势,西面那些补给不便的节镇便要主动收缩回来,免得像这次一样,被莫名其妙地拖入到一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的战争之中。若是朝廷禁军转而向西,在中原人力财力军力源源不断的支持之下,这些失去的节镇自然可以轻易夺回。
赵炅闻言缓缓点点头,若是单单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