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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革命军第十一师上尉连长。我是他父亲在一次地方国民政府宴请我们十一师军官的酒席上相中的,他托我们团长做媒,说要把女儿嫁给我。我本来并不想恋爱或结婚的,到处都是战争,随时都有战死的可能,我不想让任何人因为我而成为一名可怜的寡妇。但团长的面子抹不开,我只好和她见了一面。她那天剪着齐耳短发,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点缀着黄色碎花的上衣站在葡萄架下,干枯的枝叶反而把她的脸衬托得更加鲜红,她可能还有点害羞,印象中那天她总是低着头。她很漂亮,皮肤雪白,睫毛很长,眼睛很大,里面蕴满了清水一样的柔情,她又有文化,家庭还有地位,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都没有不同意的理由。于是就订婚。那几天我很高兴,我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幸福,但没过几天,我就开始奉命赶往徐州参加“徐蚌会战”,我只好离开了罗小姐。
我其实对罗小姐还是比较满意的,她在父亲的支持下,在确山县城办了一个私立女子小学。这在那个小县城是件很新鲜的事。虽然只有十几名学生,但我很佩服她。
我很想回到确山去。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愿在她那个女子小学当一名普通的教员。
命运这东西让人捉摸不定,后来我再也没去过确山了。若干年后我才听说,第十一师在“徐蚌会战”中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确山时,她不相信,在她的坚持下,罗会长组织了一支庞大的队伍带着她赶到了双堆集,她亲耳听到了第十一师全军覆没、二连官兵全部战死的消息。她趴在大雪覆盖的战场上放声痛哭,在那些没有姓名的坟堆前烧了一叠又一叠的纸钱。她后来嫁给了一个转业的解放军军官,听说后来还入了党。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也有三十多岁了吧。
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我想回到确山,找到我的未婚妻,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因此我害怕暴露自己的军官身份,害怕被解放军杀掉。我们没想到的是,解放军要的是士兵,放的却是军官。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军官一般都有复杂的家庭背景,最不济事的也至少是地主。有钱才能读得起书,读了书才能上军校当军官,因此思想比较顽固,让人不放心,所以校级以下的军官,他们很快就放回去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很好,我们这些俘虏被集中到一个晒麦场上,士兵站在一边,军官站在另一边,整个队伍黑压压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可能有几千人吧。俘虏们穿着棉衣,但都觉得很冷,每个人都簌簌发抖,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解放军。我们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们心里都有点慌慌的,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家伙惊吓得尿了裤子。一个瘦瘦的解放军军官主持了会议,他一开口就说,这是一个释放被俘军官的仪式。我的脑袋“嗡”地就炸了,那些被俘的军官要被释放了?这怎么可能呢?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看着那个解放军军官,他和士兵穿着一样的衣服,我根本就看不出他的官职大小,他扬了扬手中厚厚的一叠纸,说得很清楚:“我们现在就放你们走,你们的名单就在我们这里存档,如果以后还当兵,再被我们抓住,那时就绝不客气了!”
接着就当场念名单,果然念一个放一个。我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家伙背着破烂的包袱,踏上回家的路途了。我看了看那个解放军军官,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我如果现在坦白了,他会对我怎么样呢?他会不会把我关起来?会不会毒打我一顿?这种可能会有,但根据我对解放军的了解,也许不会。但我还是没有勇气站出来,因为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样可悲和可笑。
我在忐忑不安中看着那些被俘的军官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最后只剩下了我们这些士兵,解放军的班长过来领人了,他们把我们拆开编到了不同的部队。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王有德,四年后,我听说他在朝鲜战场上抱着一根爆破筒与敌人同归于尽,他英勇战死了,成为一名志愿军的英雄。我很感激他,他到死都没向别人透露我的身份。
我后来也成了一名解放军军官,知道那天讲话的人是中原野战军第六纵队俘虏大队的大队长许秋桂,他那时还只是一个连队的指导员。我后来和他很熟了,才知道那时所谓的被俘军官名单存档,是根本没有的事,那时战斗频繁,生活紧张,谁还顾得这些事啊,只是吓唬人的。我知道后,有点哭笑不得。我被命运结结实实地捉弄了一把。
我被补充到了六纵十六旅四十六团五连二班,也就是后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二军三十四师步兵第一○○团,这是一支具有光荣传统的红军团,它的前身是红二十五军有名的“夜老虎团”。它后来还参加过震惊中外的“上甘岭战役”,那时我已经是名连长了。
说实话,那时我对十一师的灭亡感情上还有点转不过弯来,但我参加解放军,也不能完全说是被迫的。除了顺从命运的安排,我还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想看看这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两年前战争刚爆发时,我曾经亲眼看到,他们中有很多人手里拿着鸟铳甚至长矛参加战斗,但他们无所畏惧,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冲锋。如果那时有人说,我们将被解放军打败,我会觉得他是在讲一个天大的笑话,堂堂的国军五大主力之一的王牌部队,怎么可能会被一支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的军队打败呢?
但我现在知道了,他们是伟大、勇敢的士兵。任何一支军队,遇到这样的士兵,都会头疼的。十一师就是这样消失的,并不是它不够强大,而是它遇到的对手更可怕。我至今仍为自己曾经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这支伟大军队里服过役而感到自豪。我现在是个农民,但我对解放军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过。
我以后表现得很好,作战勇敢,从来没动过逃跑的念头,我后来慢慢地喜欢上这支部队了。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许现在我能成为一名解放军的团长了吧。这有可能。虽然离开了,但我还是深深地爱着这支军队。
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家里的土地和多余的房子都分给了贫下中农,我是一名自食其力的老百姓,这让我活得更踏实。村里的乡亲对我还可以,毕竟这是我的家乡,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他们分给我一些家具,找了几间土坯草房,还帮着我娶了一个媳妇,虽然她大字不识一个,但这有什么呢,她家务干得很好,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县里还让我当了一名政协委员,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让我有空时写写在黄埔军校,在国民革命军第十一师时的事情。如果这对党对人民有益,我很乐意做好这件事。往事如烟,我从哪里开始说呢,就从我们离开确山前去参加“徐蚌会战”开始吧。
二
前黄埔军校生显然是个脑袋里充满了文学的人,他不但关注士兵,还关注天气和道路。我必须得说明的是,这篇小说的确是我写的,但我所做的也就是结构谋篇,把前黄埔军校生的一些错别字,甚至记错的一些地名和人名纠正过来。很多时候,我都很伤心地发现,我的文学才能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只要直接把他的叙述引用过来就行了。
前黄埔军校生在笔记本中写道,他们离开确山那天天气不是很好,和前些天一样,一直是阴天,弥漫着灰暗的雾气,天空就像被涂了一层胶水,黏糊糊地粘在树上、房子上、枯草和石头上,整个世界都浸泡在灰色的蜘蛛网里。早上大军出发时也是这样,坦克和卡车沉重地咆哮着,声音无望地挣扎着,士兵们垂头丧气地排着队,像一只灰色的虫子,慢慢地在大地上蠕动着。但走着走着,就突然出现了太阳,世界一下子开阔起来,天地间就那样豁然洞开了。那条行军的虫子活过来了,它伸展着胳膊和腿,变成了一条让人惊惧的长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士兵们也活过来了,他们脸上露出了往常那种自信的笑容,沉着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冬天的阳光总是让人兴奋,但没人脱下帽子欢呼或者跑出来在草地上打个滚,没有命令,他们中没一个人会这么做的,他们严格遵守行军命令,无声无息地向前行动着。这是一支让人可以放心的军队,在它的历史上,没有打过败仗。
前黄埔军校生写到十一师时,很少出现贬低这支部队的词语,这和那些后来投降或者起义的国民党军将领不同,我看过不少他们写的回忆文章,说到自己的部队和身边的同事时,总是一再贬低,一副急于划清界限的样子。这也许和他们以后的地位和影响有关,这无可指摘。前黄埔军校生写这些文章时,已经是个农民了,所以可能没有这些负担吧。
前黄埔军校生站在路边,看着这些熟悉的士兵,他们充满杀气的面孔让他热血沸腾。他站在那里默默地想,尽管我不知道即将参加的战斗是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打响,对手是哪些部队,但我相信最终的胜利还是属于我们。士兵们行军的脚步铿锵有力,有一会儿我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脚下的大地在颤动。我为自己身为其中一员而骄傲,我从来不会怀疑这支强大的军队会被打败。前黄埔军校生在笔记本中很自信地说。
前黄埔军校生接下来说,那天天气突然晴朗,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行军的命令是昨天下午发布的。他们只讲是到徐州集结,那里有庞大的友邻部队等着我们,我们将汇集一起,像一条汹涌的河流,缓慢但有力地漫向那些被共产党占领的沦陷区。我相信这次的战斗将和以往一样没有多少悬念,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两军激战数日,然后他们会在某一个漆黑的夜晚,发动一场突然的袭击,到处打枪和乱扔手榴弹,你愤怒地等到天明,准备发动一场致命的进攻时,却发现对面的战场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一根线头也没留下。他们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撤退了。很多次都是这样。
我那时甚至还在想,但愿这次能咬住他们的尾巴,像真正的军人一样决战。我当时真是顽固透顶,多次和共产党的军队作战,我只是想着尽一个军人的责任,根本没有想到这是对人民的犯罪、对民族的犯罪。
我记得我所在的三十三团二连一排的排长是莫少尉,真实姓名记不起来了,我们平常都喜欢按照他的军衔喊他莫少尉,他也愿意让人们这么喊他。他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职业军人,他的确有职业军人的派头,部队到哪个地方一驻扎下来,他就要找人把他的军装熨烫得平平整整,每天都把皮鞋擦得锃亮。他不仅仅是做个样子,他在骨子里就是个好战分子。他最常讲的一句话就是:“我只关心战斗胜负,士兵在我眼里就是一堆数字。”我很反感他这句话,我从来不会把士兵当成一堆数字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无论哪种性质的军队,士兵们都是相依为命的兄弟,战场上是要互相帮助、互相依赖的。但我也不能怎么说他,一来他作战的确很勇敢,二来他是我们师长的外甥。有时我甚至不得不看他的脸色行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连长而已。
莫少尉跑了过来,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红彤彤的,他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给我敬了个礼,大声地说:“连长,我们整个兵团都来了,我们到那边的土坡上看看吧。”他指了指远处一个高高的土坡。
我也感到惊奇,我在十一师当兵这么长时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整个兵团猬集一起行军。说实话,那时我也很激动,想想吧,十二万多人的大军,那将是一副什么样的场面啊。我说:“好,我们去看看,把二排长和三排长也叫上。”
莫少尉有点不大愿意:“那我们连队的行军谁来负责?”他有点不大喜欢二排长和三排长,二排长整天沉默寡言,他觉得二排长没有文化,不值得交往。他也看不起三排长,虽然三排长和他是军校同学,但他觉得三排长胸无大志,无论走到哪里,都在忙着找人恋爱。莫少尉是一位感觉特别良好的军人,他很年轻,年轻得甚至没有受过一点挫折。
我想了想,说:“就让副连长和赵国忠负责吧。”赵国忠是他们排的二班长,一个很能打仗的老兵,莫少尉也很喜欢他,莫少尉这才露出了一脸的笑容:“那我去给赵班长说一下。”
我们爬上了那个高高的土坡,放眼望去,我一下子惊呆了:在土坡那边,一条钢铁巨龙正缓慢而有力地前进着。阳光灿烂夺目,那些锃亮的钢铁闪闪发光,它们把所有的阳光都吸在了自己的身上,在滚滚的尘土中它反射的阳光刺疼了我的眼睛。它们像一头头凶猛的野兽,固执而又坚定地向前移动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