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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价值的,是伟大的。
伍排长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固执地审视着每一具尸体。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还在寻找着他弟弟,但就是他弟弟在这里,他又怎么能认出来啊,每一个人都被炮火熏黑了脸庞,他们早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说:“伍排长,你就不要找了,他说不定没在这里打仗。”
他舔了舔嘴唇,低低地说:“他就在这支部队里,他是在中原野战军当的兵。”
我看了看他,他皱着眉头,眼睛游移不定地打量着整个战场。我叹了口气:“你就是在这里找到他了,他也已经战死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目光暗了下来,他盯着自己的脚,喃喃地说:“他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他的骨头带回老家,送给爹娘……”
我的眼睛有点酸酸的,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我宁愿伍排长永远都不要在这里找到他的弟弟,最好的结局是,他们在战争结束后再相见。那时,我们告别了武器,再也不用像狗一样撕咬了,无论是工人,还是农民,无论是商人,还是小贩,每个人都是兄弟。我很清醒,有时我其实更像是个诗人,而不是一个军人。
这一仗打得很让人丧气,十一师的官兵伤亡很多,不少躺在路边等着向后方医院转运的伤员痛苦地呻吟着、咒骂着。更要命的是,随着情报源源不断地涌来,我们这才知道,我们打了这么一场艰难的战斗,解放军投入的不是原先说的四个团,而仅仅是中原野战军两个纵队各出一个团,并且还不是他们的主力团,他们最能打的主力纵队根本还没有出来。但国民革命军的那些大官们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得知解放军的一个团长和政委也在这场战斗中战死后,立即向南京报告,说这是一场大捷。他们只想到升官发财,哪里能想到士兵的生命啊。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一支庞大的像蚂蚁一样的士兵组成的大军。
前黄埔军校生显然被这场战斗撼动了,紧张不安的情绪开始一点一点侵蚀着他,他已经意识到这场战争已经很难打了,他很明显地觉察出了这支主要由农民组成的军队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接着写道:徐州还是遥遥无望,战斗已经打到了这个分上,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寒意涌上了脑袋,我觉得在以后的行军途中,每个地方,也许一条河流,也许是一个村庄,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坟墓……
三
前黄埔军校生在向徐州战场前进时,解放军已经发起了事后震惊中外的“淮海战役”。我一直都很喜欢解放军军史,对“涡河之战”也很了解,那是中原野战军第一、二纵队参加的阻击作战,其中四团团长晋士林、政委郑鲁壮烈牺牲。有一点前黄埔军校生错了,一、二纵都是中原野战军的主力纵队。我还知道,前黄埔军校生在涡河边苦苦激战时,在徐州东边的碾庄圩,黄伯韬带领的国民党精锐部队第七兵团也已经被解放军紧紧地包围住了。前黄埔军校生也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他的口气越来越沮丧了。
解放军越聚越多,战斗越来越频繁,每走一步都成了战场。徐州在风雪交加中变得遥不可及,不幸的消息接二连三,先是说第七兵团在碾庄圩被全歼,接着又听说兵团司令黄伯韬战败自杀了。这个消息比这个冬天更能让我们感到彻骨的冰凉,徐州集结了杜聿明、邱清泉、孙元良、李弥四大兵团,几十万人马,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黄伯韬兵团溃灭了。黄兵团并不是一个主力兵团,但也绝对不是一个没有战斗力的部队,但它说溃灭就溃灭了。
除了莫少尉,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了紧张的感觉,人们越来越沉默,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谈论战争,只有莫少尉,还总是像一个将军一样,队伍停下来休息时,他就站到一个比较高的土坡上,叉着腰向东边望着,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有时一脸不屑,有时是一脸激动,他在想象中和解放军交手并击溃他们,他用他们的鲜血换来了胸前闪闪发光的勋章。这个喜欢战争的疯子,我都懒得理他了,让他继续做梦吧。
我们这些经历过战争的人,都知道要脚踏实地,认真对待战争,你的敌人永远要比你想象的顽强!真正的老兵都知道战争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没有人会在幻想中享受战争的,而是尽可能地不去想它。
兵团已经感觉到了危险,行军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也在摇摆不定,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和这支大军的命运。解放军在每一寸土地上顽强地阻击着,我们每前进一步,都要经过艰难的战斗,我们再北上徐州已经是不可能了。更坏的消息接着又来了,我们背后的蒙城已经被解放军切断了,南下蚌埠的必经之路宿州也被解放军攻占,司令张绩武被解放军俘虏。再傻的人这时也会醒悟过来,现在不是我们找解放军决战了,而是解放军找我们决战了。他们果然很快紧紧地咬住了我们。
那一天是我这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场噩梦。兵团经过一番吵闹,终于作出了决定:向南边的固镇方向转移,伺机向蚌埠靠近,脱离解放军。但我们还没走出多远,忽然听到身后枪声大作,解放军像幽灵一样从浓重的夜色中钻了出来,呐喊着向整个兵团杀了过来!
担任后卫的是第十四军,他们掩护整个兵团向南转移,但他们尚未来得及构筑阻击阵地,解放军的子弹就像泼水一样射过来。那些国军士兵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搞晕头了,像一只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扔掉了步枪,抱着脑袋四处奔逃。那些解放军士兵呐喊着,愤怒地朝远处的敌人射击着,追近了就抡起枪托,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狠狠地砸下来。那些国军士兵来不及哼叫半声,脑袋就被砸碎了,脑浆迸溅出来。解放军士兵脸上充满坚毅的杀气,他们向一切阻挡他们前进的敌人扫射、砍杀,他们自己生产的那种一炸就成两瓣的手榴弹再次发挥了威力,一排排手榴弹盖天铺地飞过来,像蝗灾时期的飞蝗一样,如果是白天,我相信能把太阳遮住的。到处是纷飞的碎肉和鲜血,解放军跳过壕沟,踩着鲜血和地上的断胳膊断腿冲进人群,只要是活的,他们就要把他消灭掉,让他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照明弹接二连三地升上天空,到处是爆炸的火光,整个战场被照得如同白昼。那些中弹的国军士兵,双手伸向空中,徒劳地想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抓到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那些没有中弹的国军士兵都傻了,他们面色发灰,脸部因为惊恐而变形,他们跪在地上,抱着脑袋想钻进土里,毫无抵抗地等着解放军士兵冲上来砸烂他们的脑袋……
十四军彻底崩溃了。
十一师再次充当了救火队,团长命令我们立即回头增援十四军。我们咒骂着拦截着那些已经晕头的十四军的官兵,把他们强行拉到身边,按在地上,让他们向前射击。另一支精锐部队第十军也加入了混战,机枪和大炮吼叫起来,坦克也加入了阻击,炮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那些溃兵这才慢慢地清醒过来了,他们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胆怯,集结在一起,和我们一起反击。战线慢慢地稳定下来了,解放军终于退了下去,枪声慢慢地沉寂下来。
折腾了一整夜,黎明到来了。一群群士兵疲惫地趴在冰冷的地上,他们的军装被炮火和泥土弄得肮脏不堪。伤员的惨叫声慢慢地变弱了,变成了低低的呻吟和无助的哭泣。我感到很累,身上没有劲,脑袋有点疼痛,这几天简直像做梦一样,这比去年整整一年所要经历的战斗还要多,还要残酷。
伍排长仍旧在尸体中寻找着,他翻看每具尸体。我真想不明白,他就是找到了他弟弟的尸体,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战争,死者和生者没有什么区别,只和时间早晚、运气好坏有关。我们的生命像蚂蚁一样卑贱,除了我们自己,没人会在意的。
我走到他身边,用卡宾枪把一个士兵的尸体翻了过来,这是一个年轻的解放军士兵,他的脸上还带着稚气,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我扭过头,看了看伍排长,他看了看那个解放军士兵的尸体,又看了看我,苦笑地摇了摇头。我轻轻地说:“伍排长,你就不要找了吧。”伍排长咬着嘴唇,他看了看到处都是硝烟的战场,叹了口气:“连长,我一定要找到他,给我爹娘一个交代。”他看了看我,他眼睛里好像有水珠一样的东西在闪动着,他似乎要哭了:“连长,我没告诉过你,我不是我爹娘亲生的,我亲生的爹娘早就饿死了,是他们收养我的。我弟弟是他们唯一的亲生儿子,他要是活着,我就一定把他带回去。他要是死了,我就把他的骨头带回去……”
我愣在那里,我这是第一次听说伍排长的身世。我终于理解了他为什么在每一次打过仗后都要在战场上寻找弟弟的原因。我的眼睛有点胀,想流泪,我甚至想趴在地上大哭一场。那些农民,我们的爹娘,他们是那么的善良和仁慈,他们如果知道我们在这里像蚂蚁一样地厮杀,像狗一样撕咬,没有人在乎你的生死,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他们会怎么想呢?那时我真的这么想了,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会把我折磨得头疼的,我把脑袋摇了摇,把这个念头驱赶出了脑袋。我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军人,军人是不需要思考,他只要忠实地执行命令就行了。是的,我那时就是这么愚蠢。
我背起了卡宾枪,也像伍排长一样弯下腰,很小心地把那些死去的士兵翻过身来,仔细地端详着他们的面孔。每个死者,无论是敌人还是我们的兄弟,都是值得尊敬的。战死在战场上的士兵,都是真正的军人!
我们找遍了整个战场,伍排长还是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失望还是欣慰。他面无表情,默默地走到了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给周围的士兵们散了一圈,自己也点燃了一支,烟雾遮住了他的脸庞,他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其他的士兵也是这样,他们甚至开始开起玩笑来了,哈哈地大笑着,对周围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视而不见。这些老兵,已经习惯了杀人和面对死尸,每次战斗对他们来说,就像回家一样平常。他们对战争已经麻木了。我觉得这很可怕,战争把人变得像野兽一样。我身上还有点书生意气,我并不惧怕战争,但摆满尸体的战场常常让我感到恶心、反胃。我小心谨慎地隐藏着这一点,我怕被他们知道,特别是像莫少尉那样的人,他们会因此看不起我的。
那些尸体被堆在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坑中,许多尸体已经分不出来敌我了,只是一堆破碎的肢体,只能用铁锹把它们铲起丢在坑中。解放军士兵的尸体我们没有管,我们走后,会有人来处理他们的。所有死去的士兵都一样,他们同样瞪着眼睛,茫然地盯着天空。那些国军士兵的伤员很快被抬走了,解放军伤员不多,他们很多人宁愿用一颗手榴弹和我们同归于尽,也不愿意被我们俘虏,和他们的信仰相比,他们把自己的生命更不当回事。他们因此常常能创造奇迹,一个百十个人的连队就可以阻击住一个团的攻击。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我需要忏悔。我在十一师里,只是作为一个军人作战,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但也没有制止过那些罪恶。有许多事情,我原本是可以做的,但我没有。有很多时候,我都不敢回忆那场战争,它折磨着我的神经,使我良心不安。我一旦想起来,就会睡不好觉,就会在半夜里从噩梦中醒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激战以后,我们已经顾不得那些解放军的伤员了,怕他们身下藏着一颗手榴弹,也因为我们现在是在仓皇撤退中,无法给他们提供医疗。当然我们也不会伤害他们,我们都是军人,对同样勇敢的军人,我们充满了尊敬。但每支军队都有自己的特点,十四军就不像我们,他们也许被刚才四处奔逃带来的耻辱所激怒,个个都变成野兽了,他们杀气腾腾地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或者举着随身携带的铁锹,看到解放军伤兵,就有三四个国军士兵冲过去,用刺刀和铁锹把伤兵砍成了肉泥。那些解放军伤兵们没有一个求饶或者惊慌失措,他们安静地看着那些发疯的士兵,他们的脸上甚至带着微笑。那些十四军的军官就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
这是我在战争中看到的人类最无耻、最堕落的场面!我悄悄地扭过脸去,这些野兽一样的军人让穿着同样军装的同类感到无地自容!如果我知道我以后将和这些英勇无畏的解放军士兵一起作战,他们同样是我的兄弟,那么我不会茫然地站在那里的。但我那次的确是什么也没做,就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