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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色江户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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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孩子的脚力,又是平时不熟悉的江户夜路,打—开始就不可能成功。阿胜逃跑后,不到四分之一个时辰,就被町大门门卫发现,将她送了回来。据门卫说,发现阿胜时,以为她是迷路了。由此可见,阿胜看起来是多么弱不禁风。
  关于这回的小火灾和注连绳的事,通常是先由藤兵卫处理,经过种种衡量,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惊动老板。就这点来说,藤兵卫并非只是负责生意的掌柜,可说是伊丹屋的支柱。藤兵卫带着被送回来的阿胜回到邻近佛龛房的自己房间,这根支柱让阿胜在火盆前取暖,等身子暖和了,先安慰仍在流泪的阿胜,说是老板和老板娘都不知道你逃跑的事,不用担心被赶出铺子,或被处罚。阿胜在藤兵卫这么安慰时,仍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
  阿丰握了两个小饭团,另加一杯白开水,递到阿胜面前。
  “肚子饿了吧?先吃饭。”
  但是阿胜迟迟没有伸手去拿。
  “吃不下吗?如果你心里很难过,那就先说出来好了。为什么要逃跑?说出来好不好?”
  藤兵卫双手揣在袖口里,为难地不断皱着眉,最后问道:“我说阿胜啊,你逃跑是为了……选在今天逃跑,是想在家里过年……想跟阿爸、阿妈一起过年吗?”
  阿胜依旧—味抽抽搭搭地哭。
  “还是,有人虐待你,才一时冲动跑出去?”
  对阿丰的这个问话,阿胜虽然眼泪扑簌簌掉,却仍用力地摇头。
  阿丰看着藤兵卫,而他则看着掉在阿胜小手背上的泪珠。
  “那,阿胜,”阿丰又问道,“这样的话,你今晚逃走是不是因为昨晚的小火灾?”
  阿胜瘦弱的肩膀僵住了。她仿佛想压抑身子的颤抖,用力撑着搁存膝上的双手“再说得明白点,是为了昨晚的小火灾和藏在神龛注连绳里的头发……是不是?”
  阿胜一听,不知是否终于崩溃了,哭得更厉害。啊,果然猜对了,阿丰暗付,与藤兵卫互看了—眼。
  “哭久了,小心眼睛会瞎掉。”
  要从还留有乡音、哭得喘不过气来的阿胜口中问出话来,真是大费周折。
  “是你把头发藏在注连绳里的吗?”
  阿胜边打哆嗦边点头说:“是。”
  “为什么呢?”
  阿胜咕噜一声地吞咽之后,小声回答:“我认为这样可以供养——”
  “供养?”藤兵卫瞪大双眼。
  “那头发是谁的?”阿丰问道。
  “是我……阿妈的。”
  三
  阿胜生于水乡的贫穷农家,在六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么。家里穷得三餐不继,阿胜搞不好会被卖到那种地方。因此,谈妥了可以到伊丹屋做事,她真的觉得很幸福,从没想过要对铺子做出那种恩将仇报的事。
  大约两个月前——亦即刚谈定阿胜到伊丹屋做事后不久,阿胜的母亲突然病倒。那时,水乡那—带流行骇人的时疫——发高烧,难过得呻吟不已,频频想喝水,喉咙像塞住了般,染病后不到十天便会死去。阿胜的母亲正是染上了这种病。
  无论接连死了多少人,代官所(注六)也不会关心这种贫穷村落。只是,开始谣传这病似乎会传染时,代官所才总算有所行动,八度派来公役,也只是敷衍了事地调查而已。
  在这些公役之中有位医生,但在缺乏代官所支持的情况下,医生根本无法独力照顾那么多病人。不过,这位医生仍对痛苦、恐惧的村民提出了几个忠告。
  不能用病人用过的碗筷吃饭、不能喝生水,其中最重要的忠告是不能将得这种病的死者直接土葬。医生说,这是他到长崎游学所得的知识。只要坚守这几点,时疫终将平息。
  村民慌不择路地相信医生的话。将近半数的村民都因这个病病倒了。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为了避免村人死绝,再怎么严苛也必须遵守。正因为如此,不久,没接受任何治疗的母亲过世时,阿胜不但得忍受失去母亲的悲伤,还得忍受用火烧母亲遗体的痛苦。
  这个村子没有火葬的习惯。生前十分疼爱阿胜的祖母,阿胜七岁时早天的哥哥,都长眠于村子尽头坟场的土馒头里。哥哥的身体在这泥土里,从泥土里会开出花、长出草来,让阿胜快乐,陪阿胜玩,哥哥哪儿都不去,一真都在这里——哥哥去世时,这么告诉阿胜的正是阿妈。
  这叫阿胜如何承受得了用火烧掉阿妈呢?要是烧掉了,阿妈就不能睡在泥土里,也不会开出花来。要是把阿妈烧成灰,以后感到寂寞时,阿胜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阿妈。所以阿胜哭着反对烧掉阿妈。
  然而,父亲却严厉地教诲阿胜。
  “阿妈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她拜托阿爸,说她死了之后。一定要烧掉她,绝不能让孩子们被传染。”
  既然阿爸都这么说,也就无可奈何。阿胜只能望着燃烧阿妈身体的火焰,目送冉冉上升的青烟。因为穷,出殡时也没请和尚念经。
  阿胜心想,阿妈生前真的希望这种寂寞的葬礼吗?她真的希望烧掉她吗?
  大概是因为阿胜心里有这个疑惑吧,阿胜瞒着父亲,在燃烧遗体之前,偷偷剪下母亲的头发,藏在纸捻里,随身带着。她将纸捻缝进衣领,因此阿妈的头发从未离开阿胜的身边。
  之后,阿胜来到了江户。
  “我明白了。”阿丰说道,“可是,你将那么重要的头发藏在注连绳里,怎么就是供养呢?”
  “我们家很穷,丧事也办得很仓促,所以阿妈没有好好地接受念经,也没有让大家上香。”阿胜结结巴巴地说,“所以,我看到注连绳时,想到—个主意,如果将头发藏在注连绳里,不但可以搁在神龛上,也可以接受大家祭拜,而且还有灯火,还有布置的绿叶,还有供奉的年糕。”
  藤兵卫嗯的一声叹了口气。
  “过完年拿下注连绳时,我打算偷偷拿出头发,缝回衣领。”
  “那,你是在藤兵卫掌柜买回来之后、老板动手布置前塞进去的?”
  阿胜点点头,接着又说那很简单。原来她家每逢冬天便经常做这种装饰品副业。
  “你的心情,我们都明白了,别再哭了,懂吗?”听完阿胜的说明,藤兵卫如此安慰阿胜,“好,要不要吃饭团?还是带回自己房间吃比较吃得下?”
  阿胜眨着哭得通红的双眼。
  阿丰往前挪了一步,悄声地说:“我说啊,阿胜。你阿妈的头发和那注连绳没有全部烧掉。”
  阿胜睁大眼睛,小小的右手抽动了—下。那手的动作意味着,希望阿丰马上把剩下的头发还给她。
  可是,阿丰徐徐地摇着头说:“阿胜啊,你认为昨晚为什么会发生小火灾?”
  藤兵卫抢在阿胜之前脱口而出,“可是,你不是说不相信那种事吗?”
  阿丰故意不理会藤兵卫,望着阿胜说:“那场小火灾的起火点是注连绳里你阿妈的头发。一定是这样,绝对没错。因为没有其他会起火的东西。”
  “会不会是灯火……”阿胜怯怯地说。
  “不,不是。灯火媳了。没有别的会起火的东西。是你阿妈的头发着火了,所以注连绳也跟着着火,神龛也就着火了。事情就是这样。那,你知道为什么头发会着火吗?不,你知道是谁让头发着火吗?”
  阿胜默不作声。
  “其实啊,是你阿妈。是你阿妈的灵魂让头发着火的。”
  阿丰弯着上半身,望着阿胜那小小的脸庞。
  “因为你阿妈很担心只要留下—点东西,也可能会把病传染给心爱的女儿,所以生前不是说要你们把她全部烧掉吗?可是你却剪下她的头发,藏在身上穿的衣服领子里。你阿妈真的高兴你这么做吗?阿胜,你仔细想想。”
  阿胜眼角又溢出眼泪。
  “你阿妈啊,在你的衣领里不知有多担心哪。她一定很想早点烧掉自己,可是,又不能让你受伤。她在你的衣领里,没法烧掉自己。”
  “结果,移到神龛后马上着火……”藤兵卫喃喃自语。
  阿丰点头表示同意,她说:“所以啊,阿胜,我们还是烧掉那头发吧。明天在后院,我和掌柜、你,三个人悄悄把头发烧掉。边念经边烧。我教你念经。”
  阿胜扑簌簌掉着泪,连续点了好几次头。
  阿胜离开房间,藤兵卫不高兴地说:“我说起火点可能是注连绳时,你不是根本就不信吗?”
  阿丰抿嘴一笑说:“我现在也不信呀!”
  藤兵卫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那,你对阿胜说的都是胡说八道?”
  “不要那样说,那孩子太可怜了。再说,既然知道了,那头发绝对不能不烧掉。”
  阿丰利落地掸了掸衣摆站了起来。“这一来,注连绳的事也解决了。至于小火灾,我还是认为起火点是灯火。今晚开始,我每天睡觉前会偷偷去确认—下佛龛房的灯火。”
  阿丰走出榻榻米房时,身后的藤兵卫不知在嘀咕着什么,听起来好像是说:“真是倔强的人……”但是阿丰没有回头。
  四
  翌日除夕夜早上,阿丰依照约定在后院生火,祭拜阿胜母亲的头发。阿丰教阿胜合起小小的手掌,并教她念经。藤兵卫也走调地一起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之后,他的表情一整天都很严肃。
  光烧注连绳的话,还是不太放心,因此又添上柴薪,这样火势应该够大了。烧完后的灰烬,全部集中起来,仔细埋在后院一角,并在上面搁置圆石作记号。阿丰知道,这个角落每逢春天便会稀稀落落开出可爱的黄花。当阿丰向阿胜说,所以啊,你虽然人在这里,你阿妈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时,阿胜终于露出了笑容。
  唯有—件事很奇怪。
  明明这样处理了,不知为何,阿丰总会闻到一股烟熏味,那味道始终留在她的鼻子里不散。而且觉得头发也有烧焦味,即使洗过澡,换了衣服,仍摆脱不了那个味道。
  简直就像被烟裹住了一样。可是,问其他人,对方总是说,什么都没闻到啊,阿丰大娘。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阿丰暗忖,或许是被小火灾惊吓过度了吧。
  阿丰决定不放在心上,度过忙碌的一天。然而,就在忙完迎接新年的准备,除夕夜钟声即将响起之时,阿丰看到了令她不敢置信的东西。
  事情发生在除夕的菜肴都准备妥当,阿丰在厨房洗涤时。那烟昧依旧留在她的鼻子里。会不会是灶里有东西在焖煮?阿丰想确认,一回头——看到了一直跟在阿丰身边、像雏鸟那般孱弱、只听从阿丰吩咐做事的阿胜身边像是飘散着薄烟。
  阿丰呆立原地,在厨房微弱的灯火下,目不转睛地追着那薄烟。
  那烟随着阿胜擦拭盘子、整理四方形膳盘的动作轻轻地飘荡,宛如裹着阿胜在帮助她。
  隐约难辨的那阵薄烟,在阿丰的注视下,虽然只是瞬间,却清晰地呈现出娇小女人的身形。
  这回真的不能对藤兵卫说。阿丰左思右想,犹豫不决,抱头苦思,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于深夜单独来到后院。
  后院地上有火痕,以及埋着灰烬那地面上的小圆石。阿丰调整呼吸。
  “那个,阿胜的阿妈。”
  阿丰对着黑夜说道。她的呼气冻成了白烟。
  “你是有牵挂吧?不过,阿胜的事,你可以放心。”
  阿丰察觉自己的双脚使劲地踩在地面上,双手紧紧环抱着身体。难道自己在害怕?
  “我会好好照顾那孩子,全包在我身上。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那孩子。”
  不知道这番话有没有传达给对方。老实说,阿丰怎么会有这种突发奇想!这根本不像平常的她。为什么会认为阿胜母亲的灵魂还留在世上呢?
  然而,阿丰还是继续往下说。
  “直到那孩子可以独立自主、能够养活自己为止,我会负责照顾她。”
  风在耳边低泣。是的,低泣的是风。
  有小孩的人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阿丰暗忖。无时无刻不把孩子放在心上,孩子是—种教人既担忧又甜蜜的存在。
  是不是像自己在深爱的伊丹屋的日子那般?自己在这儿才有生存的意义,若是离开伊丹屋,—定会非常难受。难道是类似这种感受?
  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心无旁鹜地一直活到现在,最后终究没有孩子的阿丰,在心里继续想着。自己能不能理解阿胜母亲的心情呢?
  “我可以跟你约定,真的。”
  对着黑夜再三反复说的就只有这句话了。
  不知阿丰的话是否传到了,风,没有任何回应。可是,如此伫立了—会儿,直至脚趾和指尖都冻僵了,直至听到远处天边传来第—声除夕夜钟响,阿丰突然回过神时,才察觉留在自己鼻尖和身体四周的那股烧焦味消失了。
  迈进新的—年了。阿丰缓步离开后院。
  注一:一六五七年。
  注二:幕府第五代将军掌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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