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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低着头。瑞尼心里浮起一阵同情的叹息。这变化发生得极迅速,可是仿佛已经事先写好。
瑞尼能感觉纤妮娅愤怒的理由。从她的神情看,她是很认真地看待路迪、看待他们之前的一切。他刚才见到了运动的热火朝天,因此能理解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在今天以前,他已经对山派的策略有所耳闻,只是他没想到这集结示威是如此郑重其事,而当事的孩子们又对总体这样一无所知。他回想着纤妮娅跑出去的神情,脸色煞白,脸上写着悲伤的愤怒,一种拆穿阴谋后的痛苦在她一向高傲的面容印上自尊心的伤害,让人看了非常心疼。
路迪还站在原地,脸色发青,似乎正在犹豫是该追出去还是该留下来继续听大会。他的手仍摸着发烫的面颊,眼睛看着纤妮娅跑出去的侧门。他似乎没有料到纤妮娅在场,面对这样的变故还没有想好对策。看得出来他也很焦灼,内心也被扰乱,大概纤妮娅对他来说也不是无关痛痒的人。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两次走了一步又停下,像在与自己斗争。最后他还是没有出去,就在侧面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虽然注视着台上,但是显得相当心不在焉。
瑞尼望着他后侧面的脸孔,从脸部线条还能依稀辨认出小时候那个活泼泼男孩的影子。同样的金发高挑,同样的鼻梁直挺。只是从现在这个路迪脸上已经看不到小时候不停向外流出的冒险与好奇的热情,而更多地换成了一种控制,风度翩翩。瑞尼知道,他已经慢慢被束缚了,只是自己还浑然不觉。他用适宜盖住意志,用自由买了野心。活在野心中的人的选择总是唯一的,因此也是没有自由的。
瑞尼叹了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回到台上。少年的爱恨他能看到,但他不能也不愿去干预。在台上,河派的倒数第二个演讲人已经讲完了大半,接近了尾声。由于刚刚分心的片刻,瑞尼并没有听到他讲的前半部分,只能分辨出大致的基本内容,大体是描述了河流在玻璃顶盖的河道中受控培育实验生物的可能性。演讲人的蓝图也很美好,方案也可行,但讲述相当平庸,没有能在听众心里调动起理应调动的激情畅想。他很快下台了,掌声寥寥,坐了一天的人们开始倦怠。
这时候,胡安登场了。他是山派最后一个演讲人,压轴的人物。他一登场,就给场内带来一道闪电。所有困顿的人都醒了。
瑞尼清楚,胡安总是最严厉与最强势的人物,只要他登场,就不可能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与路迪的风度雅致不同,他总是带着三分迅猛的狂野,无所顾忌地让强大逼人的意志在全场熊熊燃烧。他不高也不强悍,矮胖的身材更像厨房的师傅,可是当他说话,当他在所有人面前用他特有的坚硬冷酷的声音发号施令,他就成为一只闪电般的黑豹,咄咄逼人。他担任飞行系统总长十年,若不是因为这样的个人力量,他是不可能让手下一众桀骜的将领心悦诚服的。
此时此刻胡安登场,无疑是山派最有力量的一张王牌。飞行系统是火星建设的根基,没有飞行系统的采集,很多资源都会在短期耗尽。
胡安单刀直入地开口,台下鸦雀无声地听着。
“我们今天的抉择,远不仅仅是一种居住方式的选择。我们的选择,事关我们整个种族的未来,事关人类的未来。
“我们已经是一个种族,无论从生物层次还是从精神层次,我们都已经可以被称为一个种族。我们的身体比地球人更高大、更矫健、更善于跳跃和驾驶飞行,也更能忍受寒冷和酷热,可以说,我们是他们向更完善阶段进化的结果,我们是一种全新的人类。而从精神智慧的角度,我们也无疑比地球人高超了太多。我们这个种族是接受了分享的文明与艺术的种族,我们有延伸到宇宙边缘和时间尽头的穿透性的目光,我们当中就连最小的孩子都有比地球上某一个成年人更宏观的看世界的眼光。我们是活为整体的人,而地球人已经在他们自我分裂的世界体系中裂成了一个又一个碎片,变得鼠目寸光,再也想不起自己作为人类这个整体所应具有的崇高价值。我们是人类的继承者,如果要给我们种族一个名字,再没有比人类族更适宜的名字了。我们是火星人,但我们更是最正统的人类的后裔。
“人类最应惧怕的是什么?是狂风巨石?寒冷酷热?还是与困苦搏斗?远远不是!人类最惧怕的应当是腐烂和衰退,是人类的全部强大的生存能力衰退成懦弱、虚弱以及软弱的一摊烂泥!地球人正在往这个方向前进。他们已变成一堆猥琐胆怯的肥胖病患者,在越膨胀越无止境的欲望中醉生梦死,被油脂和麻药蒙蔽了所有感官,再无一点崇高。他们把灵机一动的点子当成智慧,还恬不知耻地倒卖智慧,再也不懂智慧是靠长久摸索,不懂伟大的心灵总是渴望馈赠与分享。他们也忘记了他们的星球,在人造风景里沉沦,对他们自身地质家园的了解还不及我们普通居民的一半。他们是背叛历史的子孙,我们甚至羞于承认我们和他们来自同一个祖先。只有在我们自己身上,而不是现在占据地球表面的无能的退化者身上,我们才能看到人类真正的勇敢与高傲!
“我们的使命是承担人类命运,这是我们无法推卸的高贵的责任。我们是人类面对宇宙的最前沿,我们已经懂得如何进入未知探索,我们在严苛的自然环境中获得锻炼,我们用巴别塔旋起了狂飙突进的智慧风暴。在可以预见的很近的将来,我们就即将走入一段伟大戏剧的序幕篇章,这就是人类在广阔宇宙里的自我传播,一段新的大航海时代。人类注定要超越自己,也必须超越自己。人类要学会在新的环境里生存,也要让新环境适应自己。所有的荒芜暴烈都是现在的猛兽、未来的朋友,在人能够驯服它们之前可以蛰伏,但永远不可以屈服!
“我们无论如何要走出去,在严苛的寒冷中磨砺自己。永远蛰居在现在的城市里面,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变得像地球人一样腐朽退化。这是伟大的历史转折,选择就在我们手里,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未来一定会到来!”
胡安滔滔不绝地说着,不需要任何影像辅佐。他的声音粗犷激昂,有一种定音鼓般的隆隆作响,在每一个弱起渐强的时刻都给人气势非凡的震撼。他的肢体语言不多,手和身体绷紧着力量,像一只黑色气球随时可能炸裂。
瑞尼看着胡安,心中的大海开始慢慢涨潮。他久已潜藏的危险预感开始越来越强。终于要来了,他想,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瑞尼和胡安不熟,但他知道他的历史。在胡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展现了与众不同的强硬性格。他是孤儿,但没有一天为此背上沉重的负担。他在祖母死的时候曾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地哭,但在那之后就几乎不曾落过泪。他丝毫不孤僻,不自卑,不伤感,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忙。他从小住在飞行系统的军营里,熟悉飞机比熟悉陆地更多。战争结束的时候他十六岁,除了飞机场,他拒绝去任何其他地方生活。他一辈子强硬,独来独往,对温和可亲的战争遗孤扶助办公室敬而远之。他不让任何人帮他,也很少帮其他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汉斯。汉斯大他十四岁,是他唯一信赖并依靠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交情如何建立,但人们听说是汉斯将他从祖母身旁营救出来。
胡安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在他的词典里没有背叛或宽容。爱就忠实,恨就不饶恕,对自己欠的和别人欠自己的记得泾渭分明。他从来没有宽恕过地球人,尽管火星是战争的起因,但地球人是敌人。
瑞尼知道,这就是汉斯多年担心的所在。汉斯对权力早已厌倦,但是他多年不退位,就是担心当他不再主持工作,一股无法压抑的冰冷火焰会从平静之海的深处破空而出,冲击到遥远的无法预知的另一个世界。这是火星最大的危险。汉斯比谁都看得清楚。与其他各种琐碎的弊病比起来,这种征服的欲望是更大的危机。系统的问题都可以改进,数据库的反馈与议案提交已经颇为完备,需要的只是耐心。可是征服的欲望不一样,它才是一个没有天国、没有彼岸,在此世又有足够强大的集中智慧的种族最大的危险,这样的种族有凝聚和力量,却没有想象的希望,因此没有自足的骄傲,需要用对比征服来证明自己。汉斯担心这件事情很久了,火星人比谁都容易奉献,也比谁都容易被历史使命打动激励。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瑞尼想,汉斯与之搏斗了多年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汉斯登台了。他是河派最后一位发言人,紧接着胡安登场,与胡安的下台错身而过,在他掀起的波澜尚未平息的听众的情感大海里默默站定,如同一艘缓缓升起的潜伏很久的黑色潜艇。他显得平静、坚决而苍老,注视着台下,像是注视着久已写好的命运彼端。台下安静了下来,掌声开始平息,只剩稀稀落落几声。
汉斯没有立即说话。他默默地凝立了片刻,伸手将自己肩上佩戴的鹰徽取了下来,托在手心里向全场示意,然后将那两只闪闪发亮的金色苍鹰摆在讲台中央,抬起头来,又一次环视全场。
“首先,我需要说明的是,作为总督,我没有资格参与任何一方的辩论,只能保持整个政治秩序的公平,不能以个人身份支持谁。可是我今天想要参与驻留方案的答辩,表达我的个人意见。因此我将我的总督徽章提前取下来,交由所有人保管。还有一个月就是新一轮的总督推选了,我的任期将满,这一次就算我提前卸任了。”
现场出现一片低微的哗然,汉斯恍若不觉。
“我今天除了将陈述我们一派的城市发展设计,还将表达我们对另一方案的质疑。在两种方案的比较中,我们认为,以目前的人类水平还不足以应对开放空间生存。
“河流方案的城市设计并不是简单的照搬现有模式,而是希望在目前已成熟的技术基础上不断拓展出新的形式。有了谷神的天水,有了有所控制的河流,我们就可以沿河建起一连串分布的城市,而不是目前唯一的一座。
“在这些新的城市里,我们可以尝试新的模式,尽管仍然以玻璃外壳为基础,但是我们可以发展出各种不同形态,也可以初步尝试与大地相连。到那个时候,房屋建造术将不再由单一工作室和部门掌握,我们的技术公开,势必会有许多有能力的团体学会并发展这项技术,同时获得资费的支持。在新建的城市里,每一个城市都会有一个独立运行的议事院,自行决定城市的资源分配和稳定运行。城市间的交通将由地效飞行器担任,这项技术我们已经应用多年,完全可以信赖。城市将是未来火星的基本单位,封闭河道沿岸将有一连串城市繁荣发展,每一个都可以有自己独特的特色。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些平原上封闭的城市空间中,我们可以做更多科学实验,让人体一步一步适应环境,为未来某一天的走出去打下更坚实的基础。比如低压环境、低氧环境、高辐射环境,我们都可以先在实验室做长期多年模拟,直到有一天,人类的体质比现在发生大幅度变异提高,我们才能有所把握地走出封闭,走入自然。进化是一个漫长且不可预测的过程,人类应当被超越,但肯定不会是现在。”
瑞尼听着,想起前一天下午汉斯和他的对话。当时汉斯来档案馆,亲自查阅资料后来到瑞尼的休息室,与他静静地喝茶。那个时候,汉斯显得相当忧虑。
“瑞尼,”汉斯像是问一些不相干的问题,“我不了解昆虫,不过我听说昆虫的身体不可能长得很大,是吗?”
汉斯坐在瑞尼对面,眉毛遮住目光,声音低缓,像一条寂静的河。瑞尼看得出汉斯变老的痕迹。他的脸庞有刀凿斧劈的线条,一直给人石像一般的坚硬感觉。他曾经三十年不显老,但变老的过程很迅速。汉斯身后,钟的单摆轻轻摆荡,画出时间的痕迹。
“是。”瑞尼说,“昆虫用身体呼吸,长得太大就要窒息而死。骨骼在体表,也不可能支持太重的躯干。”
“那一个机体如果强行扩张会怎么样?”
“会分裂。”瑞尼静静地说。
“一定会吗?”汉斯问。
“一定会。”
瑞尼时常在幻想画里看到变大变小的动物,就好像它们的实际尺寸只是凑巧,可以随便修改。但瑞尼知道不是这样,进化的尽头是提琴般的完善,大一寸小一分都不可以。不是不能变化,而是变化总会不如现状。这是一个双方进化的过程,生物和环境最终会达成协调,正如飞鸟选择筑巢地,而巢穴选择下一代飞鸟。直到一个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