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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经历,伊格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在与老师相处的十年中也极少谈到。这是他和老师的秘密,在两个人之间,有两个世界存在。老师很少和他说起火星。他教他影像技巧,但不再给他看火星的视频。
十年过去,伊格终于与真正的火星大陆相遇了。这一刻,风笛在他的头脑中自动演奏起来。他久久地站在窗边,久久凝视,与自己的少年记忆久别重逢。
洗过热水澡之后,伊格坐进小沙发,伸直双腿。旅店很舒适,让人能迅速放松下来。
伊格喜欢独处。尽管他能和任何人和睦相处,尽管出席影片的活动游刃有余,尽管为了拍片子也要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但他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与人相处的时候他总是提着胸口的气息,敏锐警觉,只有回到一个人的状态,气息才落回肚里,才让他放松,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他沉入小沙发,微微抬起头,仰望天花板。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来之前曾做过无数想象,但来之后却发现现实与想象仍有很大的不同。他说不上是现实高于想象,还是想象高于现实,只能说是不同,不在同一个方向上。他从十五岁就开始想象,火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能让老师居此八年,流连忘返。
在他的想象里,这是人类最后一个理想国,远离俗世,高度智慧。他清楚这种想象与地球上的一般评价有多么不同,但不以为意。
他环视四周,眼前的房间和玛厄斯上面的很像:书桌透明,衣橱透明,床柱也透明。透明的蓝色,深浅不同。小沙发也是透明的,似乎是某种充了气的玻璃纤维,曲线两端上翘,能随着身体压力改变形状。对外的墙壁亦是通体透明,他坐在沙发上就能眺望很远。只有朝向走廊的墙面才是乳白色的不透明,隔绝邻居与往来的客人。整个房间就像是一只水晶盒子,连屋顶也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似的天蓝,能看见太阳悬在头上,朦胧照耀,如同一盏白色的吊灯。
他坐着,思考这透明的意义。从某种角度上说,透明是一个敏感词汇。房屋是个人的空间,透明往往暗示着窥探。当所有房子都透明,窥探就扩大为集体的注视。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可以将此引申为一种象征,一个符号,象征集体对个体隐私的征服,作为一种政治意识的符号,在暗示中讽喻。
这样的角度倒是会极符合地球主流思想,片子也会很受瞩目。地球个人主义思想家等待的就是这样的证据,强有力的、对“天上地狱”大发责难的目击者的证据。这将为他们对火星的攻击提供有利的依据。但伊格不愿意这么做,至少不愿意轻易放弃立场。他内心有自己的好奇。他不相信一个充满精神压迫的地方,能让老师自愿留下来,一留就是整整八年。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来火星的目的。他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到。
他的师承从来不是秘密,这次能入选代表团,表面上是因为前一年获奖,但他心里清楚,泰恩保荐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师的缘故。他接受了任务,没有探询,泰恩也没有解释。他知道泰恩和老师交情匪浅,在老师的葬礼上,他曾见过泰恩戴墨镜的光头,从开始到结束。
他轻轻掏出衣袋里的小小芯片,放在掌心端详。老师的临终记忆都在其中。据说是将脑波信号化成0和1的图像的记载。他理智上不太相信这种科技,但情感上愿意相信。当一个人死去,如果他的记忆还能存活,如果他还能决定记忆归隐的地方,那么死亡带来的消解就还不算是强大无敌。
伊格肚子饿了,站起身,在墙上找到点餐的屏幕。菜单上有一些奇怪的名字,他随便选了几样。食物送来得很快,只用了六七分钟,墙上的小灯就亮了,一只托盘从黑色玻璃通道里升上来,像是一架微小的电梯,停稳之后,小门向上升起。
伊格俯身将托盘取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盘中食物。这是他第一次与火星食品正面接触。在玛厄斯上,地球代表团的饮食原料从地球装载过来,整个航程都没有任何火星元素。他曾经很多次听说各种各样的传闻,充满海盗故事般的血腥的想象力。有人说火星人吃沙土里的长虫,也有人说他们吃塑料和金属碎屑,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总有一些人喜欢用夸张的口吻描述自己并未见过的事情,从假想的野蛮中获得所谓文明人的自满。
伊格看着手中的托盘,思绪翩飞。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拍一些神秘唯美的餐桌画面,加一丝丝情调,抛给时尚影媒,让人们对野蛮的想象转化为对异域风情的向往。他知道这很容易,而且时常发生。
他忽然想起老师临终时的话。要有趣,用头脑;要相信,用心和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他眼前浮现出老师当时的样子,发丝稀疏,整个人蜷缩在高背丝绒椅里,开口已经很困难,却尽力调动两只手在空气中比画,动作缓慢而微微颤抖。
“要有趣,用这里;要相信,用这里和这里。”老师用哑沙的嗓音说。
第一个这里,老师指了指脑袋;第二个和第三个,老师一手指着眼睛,一手指着心脏。
伊格当时没有很集中注意去听。只是看着老师瘦长的手指,就像看两只不会转动的风车。他想老师还年轻,五十五岁应当是壮年,但却蜷缩在厚厚的毯子里像个瘦弱的孩子。他想到一辈子的勇毅在此时竟是如此无济于事,心里一片空茫。
“语言是光的镜子。”老师又慢慢地说。
伊格点头,不是很懂。
“别为了镜子忘了光。”
“嗯。我记住了。”
“听。别急。”
“听什么?”
老师没有回答。他注视着屋中的空气,像失去了知觉一样,目光有些浑浊。伊格等了一会儿,有些心慌,怕老师就此逝去。还好老师又动了动手指,在窗口透进的夕阳中像一座边缘断裂的冰山。
“如果,能到火星,把这个……拿去。”
伊格顺着老师的手指,看到小桌上放着的纽扣般的芯片。伊格被这画面中的冰冷击中了。老师是在安置死后的自己。他用手指指出自己的真正所在,用肉身向记忆告别。他的话语混沌不清却无比平静,这一点突然让伊格觉得很伤感。
当天晚上,老师进入了昏迷状态,两天后告别了人间。这中间他曾醒来一次,想写给伊格一些词语,但只写了一个字母B,就又颤抖起来,再次不省人事。伊格一直守在床边,但老师最终也没能再醒来。
伊格默默地吃着早餐,很长时间都忘了品评味道。当他从记忆回到现实,盘中的大半食物已消失,剩下两小块圆饼和一些土豆泥似的配菜。他叉起圆饼入口咀嚼,但却像是丧失了味觉,不觉得好吃,也不觉得不好吃。
他想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影片,以摆脱心里无法抑制的脆弱。也许该拍一场视觉的盛宴,他想,一段巴洛克的舞蹈。毕竟,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地巴洛克、那么华丽地流淌着。他抚摸桌子,桌子的曲线安慰着他的手掌。很多地方初看时并不在意,但越凝视越让他觉得新鲜有趣。桌子边缘的玻璃装饰有喷泉的线条,墙上的镜框像上升的火焰,托盘四周装点着雕刻的花朵。这些装饰并不起眼,但却带给屋子一种强烈的巴洛克式的跳动:边缘的流动感,细节上的飞天感。许多家具是和墙连接在一起的,桌子、床和衣柜,就像瀑布在山石处转折,浑然一体,而桌角的弧度则像轻卷的浪花。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一直以为火星会崇尚精准锐利的机械美学,没料到却见到这样的柔和质朴,仿佛走入了一片远离喧嚣的山谷溪涧。
伊格掏出拍摄眼镜,戴上,让视线重新在屋中走了一圈,存储。然后将箱子里的小设备一样一样拿出来,立在四周:温度分布记录仪、空气成分测量表、阳光跟踪计时器。小球们活跃着,如同一只只苏醒的恐龙蛋。
伊格知道,将重心放在异域的美,会是很讨巧的办法。这里每一点装饰上的不同,在地球观众的眼中,都可以生成遥远而神秘的猎奇式美感。这是让拍摄者和被拍摄的地方拉开足够远的心理距离,像看画一样看待,忽略所有的精神冲突。
他并不想一直如此拍摄。如果这样拍,最感到满意的一定是火星官员。他们从到站伊始就像伊格表示了友好的客套,用热情的官方辞令告诉他,他们非常欢迎他的到来,欢迎他将火星的样貌展示给地球,希望他的作品能增进双方的美好互信。伊格一直微笑着点头,说是的,他相信火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们在机场的走廊边和睦地握手,伊格还用自己的摄像飞行器拍下了这煞有介事的一幕。
在伊格心里,自己并不是虚情假意,只是不能完全认可这场友谊,又不想在观察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发表意见。伊格不相信任何官员,但他相信一件事:发表看法的机会需要节省。他常常需要在四方游走,因此他知道,面对各种意见,只在最必要的时候坚持,其他时候看比说更重要。
在代表团中,早有不止一人对他即将拍摄的片子发表过意见。美国的查克教授曾经善意地暗示他极权主义的地方是不会让人看到真相的。而德国的霍普曼上校说得更加直接,他说伊格还年轻,最好不要介入太多自己尚不理解的事情。伊格明白他说的是政治。他能理解。他只是一个导演,在代表团中没有介入的资格。不仅是政治介入,就连影像的介入都有问题,影像就是证据,总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未来对历史多样阐述的可能性。没有人给他真正的好的建议。在玛厄斯的小酒吧里,往来的身影经过伊格身边,总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加油,然后转过身去,将自己的谈话降低两个分贝。
只有泰恩一直兴致勃勃地给他提出各种积极的建议,将此次旅行看做一个商业契机。
戏剧性!戏剧性是关键。
泰恩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就很戏剧化。他是个商人,虽然总打扮得像是海边度假的冲浪客,但骨子里是最老谋深算的商人。不能抓住观众感官是他眼中最大的败笔。只要情节跌宕,其他就不管,自由还是极权,是他心里完全无所谓,哪怕讽刺他本人,他也不在乎。
伊格看着身边的人们,有一种坐于环岛、看车辆匆匆的感觉。对这些态度,他不太在意。他们所针对的都不是他想要寻找的那一点,就像箭矢射偏,无须防护。各方建议就像四面八方收拢而来的绳结,他自己则是绳结中的肥皂泡,绳结越收拢,他越向另一个维度膨胀开来。他对每个人都点头应承,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那一点。如果找到,他相信他会坚持。
他跨越九千万公里,飞过黑色的夜空,不是来完成一篇花花草草的命题作文。他想找的是一剂药,能治愈他眼中地球骨髓里的顽疾的清新良药。
他不愿意过早下结论。他仍然需要更多信息。他要拍摄一个尚未发生的剧本。他要未来来确定现在。没有结尾,因而他无法给开头命名。
吃过早饭,伊格有些倦了。与代表团的官员朝夕相处,让他的精神时刻处于紧张状态。此刻一切都放松了,倦意立刻袭卷而来。
他倒在床上,让肢体彻底伸展开,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他做了很长的梦。在梦里,他与老师的背影又一次相逢。他常常梦见老师的背影,坐在高背的椅子里,低声念着长长的让他听不清的话。他总是很想绕到正面,看清老师的面容,听清老师的话,但却就是做不到。他在梦里总是做不成事情,他跑很远的路,跋山涉水,跑得精疲力竭,却就是跑不到椅子的正面。
从梦里醒来,已是下午四点。他看看墙外,夕阳在大地上画下长而锋利的明暗线。他知道火星和地球的时间基本相同,因此欢迎晚宴就快要开始了。他躺在床上不想动,闭上眼睛,眼前还有残留的梦境缓缓飘浮。
我会不会像老师一样留在这里呢,伊格忽然想。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可是在一般人看来,当年的老师也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那是十八年前,火星和地球第一次人员往来,老师作为影视界代言人来火星学习新的成像术。可他来了就没有回去,只把必要的软硬件和操作步骤交由玛厄斯带回地球。地球上的媒体一片哗然,谁都猜测不出他的理由和目的。当时他三十七岁,正值事业旺盛的时期,担任制片人的影片获奖连连,在行业内正成为新的权威,与周围人关系良好,没有任何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