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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事业旺盛的时期,担任制片人的影片获奖连连,在行业内正成为新的权威,与周围人关系良好,没有任何理由逃遁,也没有任何理由背叛。一些报道说他是获悉了火星机密而被官方扣押,另一些报道则说他是准备用更长的时间学习更多有用的技巧。
那时伊格只有七岁,对一切还懵懂无知,但他同样记得网络上连篇累牍的评论和分析。流言断断续续,一直不停,在老师回到地球那年爆发至顶端,爆发成每天的强行采访和追踪报道。老师始终沉默,拒绝提供任何线索,直到生命的尽头。
整个事件伊格一直在旁观,他由此变得言辞谨慎,不再随意猜测事件的理由。他知道任何事情外人都能知晓,只有理由除外。他甚至不轻易预言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他明白,不了解真正的境况,就不可能知道理由。
乌龟一样的除尘器在墙边慢慢地爬着。房间在夕阳中显得格外静谧。夕阳并不橙红,而仍是淡弱的白,只是从墙壁斜射进来,给每件物体镶上荧亮的光边,和屋顶的透射大有不同。
伊格爬起身来,坐在窗边,轻触床边墙上的静物画。画面消失了,屏幕亮起来,镜面像水波微微颤抖。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屏幕上,红格子裙子,白色花边束腰,小草帽,笑容甜美。这是旅店服务的虚拟娃娃。
“您好,下午好,天气很好。我叫薇拉。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你好。我叫伊格。我想问一下,火星这里的交通方式。我是说,怎样坐车,怎样订票,怎样查到路线图。”
小娃娃眨眨眼。几秒钟之后,她笑了,露出两个酒窝,拉起裙子躬一躬身,裙摆摇摇,像一顶张开的花伞。
“您好,伊格先生。火星的主要交通方式是隧道车,不需要订票,也不需要付费。每所房子附近都有小车站,每十分钟经过一个车厢。您可以乘它到最近的大型换乘站,再根据地图选择跨区车次。车站都有路线图,可智能查询。火星城绕行一周需一百五十分钟。”
“明白了,谢谢。”
“您还需要别的服务吗?我们提供城市功能介绍、博物馆索引、购物指南。”
“能不能……能不能查询?”
“哪方面查询?”
“查询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当然可以。请问您想查询的姓名或工作室。”
“布罗。珍妮特·布罗。”
“……珍妮特·布罗女士,罗素区、塔可夫斯基影像资料馆第三工作室研究员,居住地点:罗素区,七经十六纬,一号。您可以给布罗女士个人空间留言,也可以连通她的工作室进行通话。”
“好的。谢谢。”
“以上资料已存入您的客房页面。请问是否需要现在联络呢?”
“不。”伊格仔细地想了想,“先不用了。”
“还需要其他查询吗?”
“让我想想。还有一个人,大概是叫洛盈·斯隆。这一次留学回来的学生。”
“……洛盈·斯隆小姐,罗素区、邓肯舞团第一舞蹈教室学生。居住地点:罗素区,十一经二纬,四号。斯隆小姐的个人空间暂时封闭,尚未重启。”
“知道了。谢谢你。没什么事情了。”
“薇拉乐意为您效劳。”
小女孩儿的声音像糖果一样跳动,旋转着鞠了一躬,行了告别礼,跳跳蹦蹦着离开了。
伊格坐在床上,将刚刚查到的资料写进随身的电子簿里。他知道这几天的行动有目标了。他心里有一点儿忐忑的兴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人和事件。他静坐着沉思了一会儿,将心里的思绪与疑问慢慢理出了头绪。
时间不早了,伊格站起身来。预定的集合时间就要到了。整个代表团将集中起来,去参加火星欢迎晚宴。他换了衣服,略微整了整头发,带上全套的随身摄像包。
临走的时候,他又在墙边伫立了一会儿。傍晚来临,火星城华灯初上,灯光照着街巷,显得很晶莹。早上从飞机上俯瞰的时候,他曾对整座城市的构造感到惊奇。它就像一整座水晶城,脉络纤长,结构复杂。一座座玻璃房屋,散落在广袤的平原,小巧而形状各异。屋顶如斜斜张开的帆板,湖蓝色,远处看起来,就像水面切割陆地。丝管隧道将房屋连成密集的网,架在半空,如同交织的静脉。他从空中感到一丝来自直觉的冲动。这和他熟悉的所有世界都不同,因为不同,所以着迷。
家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阳光晃了洛盈的眼睛。
她五年没有在火星的土地上看到清早的阳光了,几乎忘了是什么感觉。地球的天是蓝的,太阳是温吞吞的橙红,火星不一样,黑是黑,白是白,没有芜杂,没有遮挡。
机场大厅宽阔明亮,这是在洛盈走后新落成的建筑,她和伙伴并肩走着,一路并不多话。墙壁、穹顶和地面还是一如往常的玻璃,地面上是大理石的纹样。墙面没有任何装饰,除了钢筋铁骨,就只看得见两层玻璃之间隔热气体滚动的颜色,很淡,一丝一缕。从航天飞机上下来就是传送带,每人一个座位,像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流动,降到地面的时候就是出口了,身份辨认通道之后,宽阔的大厅有家的标志。
洛盈和纤妮娅走在一起。她们看着地球使团的样子,不由得微笑了。地球代表跟在火星代表团之后,走在学生团之前,他们的衣着比火星人华丽,但对一路的流程显然缺乏准备。
首席代表贝弗利先生风度翩翩地走在第一位,但却在指纹识别机面前愣住了,不知所措。虹膜验定仪像一只触手,从一侧伸到他面前,在离他面孔很近的地方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完成拍摄,惊得他向后跳了一大步,撞在身后刚刚伸出的放射检测探头上,撞出滴滴的叫唤,引起安静的大厅里所有人的侧目。贝弗利先生红了脸,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对别人笑笑,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探头,没想到探头的叫声更大了,他吓了一跳,前面火星代表团的代表连忙微笑着过来解围。洛盈她们也轻轻笑了,故意不去看他,动作娴熟地拉着行李穿过两旁伸出的一只只触手,甩头摆手像是在跳舞,也像是与电子眼握手招呼。
贝弗利手里拿着首席代表盖着徽章的授权书,一路走下来,却没有遇到一个检测官员,穿过一路仪器就是出口大厅,他讪讪地站着,不知该把证书拿给谁看。
大厅是扇形,一角是航班出口,对面弧形的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隧道车的入口。两条直边上排列着饮食礼品购买机,有新鲜的糕点和水果陈列。大厅中间竖着几面玻璃板,上面画着隧道车错综复杂的地图,像色彩繁复的挂毯,缓慢变换。隧道车入口之间有小屏幕终端,火星代表已经陆陆续续走过去,选择家的终点站。
洛盈和纤妮娅站在出口外,看着这一切,迟疑了好一会儿。
“到家了?”纤妮娅轻轻地问,像是问洛盈,也像是自言自语。
“嗯。是吧。”
“现在什么感觉?”
“没感觉。”
“是吗?”纤妮娅转头看着她。
“嗯。”洛盈点点头,“很奇怪吧?”
“不奇怪。我也没感觉。”
洛盈看着光洁明亮的大厅,说:“你说,家的机场和我们到过的那些地球的机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纤妮娅想了想说:“名字不一样。”
洛盈转头看着她凌乱的长发,说:“回去早点睡,晚上还有活动。”
“嗯,你也一样。”
学生团互致告别,迅速散开。分别的次数多了,再一次分别也就没有什么伤感的情绪。昨夜的酒还未醒,每个人的脑袋里都还是夜晚星空的画面。机场的光线明亮耀眼,让人没有任何表达的欲望。分手像过检测仪一样迅捷。
洛盈跟在学生团的最后,她看到地球代表团的代表们站成一堆,在大厅中央徘徊迷茫。有人兴冲冲地拿起墙边的小食品大吃特吃,还不知道自己的临时账户正在无声扣钱。
火星人快要清空的时候,扇形大厅弧形边中央的自动门滑开了,一行人大踏步走进来,洛盈看见,为首的正是爷爷。他带领着一众叔叔伯伯走到地球代表团面前,向贝弗利先生伸出手,两群人面对面站着,两个星球的手握到一起。火星比地球重力小,火星人的平均身高明显高于地球人,两群人形成不平衡的对比,互相打量着,沉默着,形式化地问候着。
很明显,这不是跟爷爷打招呼的好时候。她看着爷爷瘦高而直挺的身形,默默地转头,按下回家的按钮。
五年以前,火星选派第一批前赴地球的留学生。
议事院在当时曾经为此讨论了很长时间。三个月书面调研,三周网络公众征求意见,三天议事院议员讨论,最后由九大系统总长、总督和教育部长进行最后的投票,在议事院的最高议事厅,面对立国者青铜的塑像,记名投票。对少年教育问题作如此郑重的举国商议,在战后四十年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自从建国教育体系建立,所有的教育者手按着亚森的名字宣誓为创造而教授,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为少年事宜如此兴师动众。这一次的辩论进行得很激烈,最后六票赞成,五票反对,敲定的小锤砸在金线镶边的主持台上,在立柱高昂的黑色议事厅里留下一连串空旷的回音。少年的命运被写进历史。
其实,孩子们在地球能经历什么,火星的决策者也不十分清楚。他们本身已是在火星出生,对嘈杂的商业社会,他们只有前生的记忆,没有现世的体验。火星的整个国度只是一个城,全封闭的玻璃城市,土地公有,高度智能控制,没有地产买卖,没有走私,没有期货,没有私人银行。在这样的国度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一下子进入市场的地球,面对广告轰炸能不能适应,谁也说不清。出发之前,他们给孩子临时上了很多节解释制度的课程,然而现实的严苛可以说明,少年的内心成长却永远无法在课堂上教授。
坐在回家的隧道车上,洛盈靠着玻璃,内心专注而迷茫。
窗外的风景繁盛而静止。阳光打在蓝色玻璃房顶的边缘,透过树梢,将低矮的叶子印在隧道车顶,印在她的脸上。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也不见人影。四周安静得不真实。车厢四壁清透,触感冰凉,掠过屋顶,能看见花园里静止的树。
她藏了多日的困惑,这时蒸发到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地球。在玛厄斯上,她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资格。
那是一个夜晚,他们在舷窗前随意地聊天,有人提起当年选拔的考试题,众人响应,七嘴八舌,记忆迅速拼凑勾勒出测试的轮廓,回忆因分享而欢快蒸腾。洛盈在他们欢愉的声音中沉默下来。她从他们的口中发现,以他们应答的水平和自己当年的应答相比较,自己的成绩离入选分数一定差了很多。星光耀眼,她在人群中感到羞惭。
她不知道这怀疑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么一切照旧;如果是,那就说明她的入选是经人授意的,这个结论听起来很冷酷。这不仅说明她能力不足,而且说明所谓转折与命运,其实只是有人在暗中操纵。她以为她抓住了际遇,其实只是际遇抓住了她。
她想到了爷爷。如果有人能够在暗中改变甄选结果,那么除了爷爷没有别人。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人提过。如果不是这偶然的发现,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察觉。
她想回家去问爷爷,但不知自己能否开口。她和爷爷并不算亲近,她只是在父母死后才搬来和他同住。他给她买糖果,但很少抱她。地球人叫他大独裁者。他总是一个人独自散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敢于开口。她也想过问哥哥,让他帮自己查。哥哥是她的保护伞,每次在她烦闷的时候,都变着方法逗她开心。只不过哥哥是一心前行的人,她不知道他能否理解她执意回溯的心情。
隧道车在空中滑行,无声无息,像记忆一样飞快地穿梭,她经过了集会小礼堂、林荫道、儿时打闹过的运动场、带滑梯的花园。四周安静得像梦境一般。偶尔能看到悠闲的女人,推着婴儿车在小径上聊天。
她问过自己,为什么那么执著地想知道。起初她只是觉得内心有不安的冲动,以为只是好奇,但后来她发觉,之所以不安,是因为命运。她明白命运的裹挟,但以前没想过人有两种命运。一种是自然的客观,人只能面对和承担,而另一种是人为安排,有原因和目的,有质疑和放弃的可能。后一种的命运需要自己抉择,在看清之前,她无法推动自己继续前进。
为什么去地球,为什么走。这问题她问过自己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直接。她在地球上走过许多许多路,多得已经难以再被路途打动,可是她不知道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