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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并不在罪名的名称之内,我无法说明。”
拉克仍然严肃地坐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洛盈和他对峙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横亘在中央,两人在拔河,但谁也不能挪动一分。她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喉头微微发堵,可是终究忍住了,没有哭。拉克默默地递过一杯茶,她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
她有点伤感地看着拉克:“拉克伯伯,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爷爷是独裁者吗?”
拉克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他看着她,像是在思量她提问的理由。然后用教科书一样的冷静回答,声音在暗淡的阳光里有一种古董般的不真实:“这个问题要从定义上讲。从《理想国》开始,独裁者的定义就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一个人如果可以任意地立法、执法,不受约束和监督地决定国家政务,那么可认为这是一个独裁者。”他顿了顿,“你爷爷不能随意决定法律,法律是审视系统长老拟定;他不能随意作出决策,各系统有自主权,内部决策由系统自主,而跨系统的总体决策需要议事院全体协商,星球决策由全民公投;他也不能不受监督,我们有数据库的记录,他的一言一行、每一笔金钱开销都清晰可见。这样,你觉得他是独裁者吗?”
“那为什么我不能查爷爷的档案呢?我也监督一下不可以吗?”
“那不一样。”拉克缓缓地说,“所有人都有私人的部分。属于记忆的部分。那一部分是海下的礁石,而我们有权监督的不过是海面的航船。职务以外的资料,其他人没有权力刺探。”
洛盈咬了咬嘴唇,拉克的话就像他背后的方格海洋一样,深不见底。
“这些档案库里到底都记了些什么?”
“记忆。时间的记忆。”
“为什么地球人没有这样的档案库?”
“地球人也有,你看不见罢了。”拉克越来越耐心,声音也越来越低缓,“你到过地球,就应该发现了,我们的档案让我们减少很多麻烦,当一个人从一个工作室转移到另一个工作室,他不用准备任何身份证明材料,也不用转移居留证和银行账户,什么文件都不用,只要工作室点击确定,一切都在自动传输。你不觉得这很方便吗?这也保证我们能建立一个人真正的信用记录。”
“是,没错。”拉克伯伯是对的,她明白。在地球上她曾经抱着厚厚的公证文件从一个办公室到另一个办公室,用那些文件说明自己,介绍自己,转移自己,证明自己就是自己,接受每张办公桌的盘问,回答流水账似的问题,被质疑包围,被表格淹没。她还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骗局,目睹各种伪装。拉克伯伯是对的,完全对。可是这不是自己想问的。
“我想问的是,我们为什么要每人有一个号码,一个静止的空间,一个工作室的身份?我们为什么不能流动,随心所欲,随时随地忘记过去,改变自己?我们为什么不能自由自在?”
“你可以自由自在,也可以改变自己,没有问题。”拉克伯伯的声音低缓得仿佛有一点神秘,“但是你不能忘记过去。”
落日几乎已经和地面平行,大片的阴影让房顶显得越来越高。拉克的身影依然瘦长而挺拔,灰色的西装坎肩,白色衬衫,没有装饰,袖口和领口的金黄色扣子扣得整齐。他透过黑框眼镜悲悯地看着洛盈,似乎想告诉她很多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双手平放在书桌上,瘦长的手指就像古老的鹅毛笔,静静平摊。洛盈第一次注意到四周的柱子,如古希腊神殿般的石柱,青白色竖直的线条,庄严神圣,隐去了其中飞速运转的电路控制。书桌也是木头的颜色,看不出是玻璃,桌上的笔筒有隐隐约约的人工花纹。房间充满历史感,就像拉克伯伯一样。
咖啡馆
火星的咖啡是一种代替品,合成咖啡因,很香,不太苦。有各种浓度和添加物可供选择,提神醒脑也是一个选项。咖啡馆很宽敞,没有侍应生,自助咖啡机嵌在墙里,厨房里有厨师烘烤茶点。咖啡馆是专门的聊天场所。由于旅店和一般人家都有咖啡机,和咖啡馆没有太大区别,来咖啡馆的人通常都是会友或商谈。因此咖啡馆的声音环境作了特殊处理,悬挂吸声材料,用植物做隔断,桌椅也摆得疏远,给每一桌足够私密的谈话空间。
咖啡馆在街角的黄金位置,从落地窗望出去,左侧的服装店、右侧的油画店和正前方灌木簇拥的露天剧场都看得很清楚。街上有各种塑像,这条街是厨艺学大道,塑像是历代杰出的美食厨师。火星的几乎每一条街道都由杰出人物命名,科学家、工程师、画家、美食家以及服装设计师。所有的街道上都有他们的塑像,有些高大严肃地站立,也有诙谐幽默的瞬间。这条街上的美食家的塑像格外生动,每一个美食家都摆出不一样的造型,人的雕塑被食物雕塑包围,留下永恒的味觉瞬间。
一些孩子跑跑跳跳,从咖啡馆外经过,坐在伞形的树下吃水果。道路中间的圆形空场上,有四个少年在演奏弦乐四重奏。几个女孩子正在打开路边的玻璃盒子,将自己做的娃娃放进去展出。这些都是工作室课程的一部分。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像一阵模糊的风掠过落地窗。
珍妮特约伊格在这间咖啡馆见面,这里离影像馆很近,也是她和阿瑟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她没有动咖啡,眼睛看着远方,静静地聆听。
伊格把他能想到的都说了。
“他……没再拍片?”
“没有。”
“采访也没接受过?”
“也没有。老师一直是个谜,对谁都没解释。”
“跟你也没说过?”
“偶尔说过一两句,但我那时还小,通常不大懂。”
珍妮特叹了口气:“阿瑟这个人就是这样,像牛一样。自己想的事就一门心思做,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说着看看自己的双手,十指交缠,声音低下来,“那么他至少和家里人解释了吧?”
“家里人?你是指……”
“他的妻子和孩子。”
“没有。他和妻子早就离婚了。后来的十年,老师都是一个人过。”
珍妮特抬起眼睛:“十年?……阿瑟什么时候离婚的?”
“很早。我也说不太清楚。在老师三十二三岁的时候吧。”
珍妮特用手捂住张开的嘴,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伊格很诧异。怎么可能八年了都不知道。他小心地问:“老师他没说过?”
珍妮特摇摇头,有些心不在焉,像是一下子陷入了回忆,想要说什么但只张了张嘴。
伊格安静地等着,没有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珍妮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阿瑟没说过。不过不是他的问题。”她顿了顿,“是我一直不想知道,或者说不敢知道。阿瑟刚来的那年,我看到他随身带着的一张照片,是他和一个女人、一个小男孩的合影,我问他那是不是他的妻子和儿子,他说是。我问他离家这么久不怕家人着急吗,他说他们现在并不好。我没有问什么叫不好,只以为是感情不好,我笑着说不好也该回家啊,他说嗯,会回去的。后来……后来他没有走,我们好了起来,我就再也不敢提起这件事了,我怕一提起来他就该走了。每次他对我说,珍妮特,有件事我得说,我就问他,你要走了吗?他说不,我不走,我就说那就什么都别说了。后来他也就不说了。阿瑟本来就是石头,别人问都不一定说,我不问,他就更不说了。他沉浸在他的剧本里,我就在旁边看着他。就这样一年一年过下去,我一直不让自己想太多。心其实一直都悬着,怕他哪天说走就走了。越是这样,我越不敢挑明。我有直觉,他不会永远留在火星的。我只是想一天天推迟这个日子,推到不能推为止。所以当阿瑟最终说要走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奇怪。我很难过,可是不奇怪。我觉得那是必然要来的一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你以为……”伊格斟酌着表达,“老师是回去和妻子团聚了?”
“是。我是这么以为的。”
“老师没有。他和妻子是彻底分开了。”
“我也……我也这么想过。”珍妮特的眼睛又有一点红了,“我一直希望他还能回来。他说过他去处理一些事情。我以为他是去处理……处理这件事了。”
珍妮特抬起头,对着斜上方眨了眨眼睛,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将头发向后捋,深呼吸,勉强向伊格笑了一下,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不想让自己再显得脆弱,尤其是在一个年轻的后辈面前。她今天本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从一开始就很低沉,保持冷静。没有高扬的上升,也就没有起落的痛苦。伊格心怀尊敬地看着她。她的脸色不算好,有点憔悴,皮肤显得暗淡,眼袋肿了起来。可以想见这几天的状态,悲多喜少,但她极力保持着坚强的外表。她的头发还是整齐地梳过了,身上的条纹棉布衬衫虽然简单,却有着熨烫过的妥帖纹路。伊格知道,很多年一个人生活,会得到一种习惯性的独立,无论在多么混乱的思绪状态中,都能够凭惯性照顾好自己。珍妮特没有结婚。她给老师留着空,一直留着,直到这空永远无法补上。
“其实,老师是想回来的。”伊格缓缓地说。
他这么说不是为了安慰。他确实希望给珍妮特一些安慰,但不会故意说安慰的话。他说的是真话,他了解老师的最后时光,老师一直到死都怀念火星。越沉默,越怀念。
“只是他的病一直没治好。他这十年差不多都在治病,但最后还是扩散了。”他不知道这些情况能不能让她的悲伤减少一点儿,“我猜想,这病才是使老师回到地球的理由。他到地球不久就开始治疗了,激光、纳米手术、化疗。也许在火星时就发现了,但不想让你担心,就没有说,想回到地球治好了再回来。毕竟地球的医学在有些方面还是有优势的。可惜最后没能治好。”
“这是不会的,”珍妮特摇摇头,“他临走时体检很正常。”
这点伊格没料到。
“是真的。如果有大的病症,是不能上飞船的,宇宙辐射很危险,对正常人都有伤害,对病人更不行。如果他查出肿瘤,我们就不会让他走了。他走的时候是健康的。”
“是吗?……”伊格皱皱眉,“那也许正是路上的辐射使他致癌了。这就无法考究了。”
他沉默了。他本以为这就是老师离开的理由了,但她的话排除了这种可能。他本以为能让珍妮特告诉他答案,却没想到她还需要他来讲述实情。他和珍妮特各自抱有一种合理的猜测,但他们各自将对方否决了。这成了真正悬置的问题,线索断了,他不确定还能否续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被空气里的沉郁笼罩。穹顶像一把伞,将他罩在散射的阳光里,光如雨丝。中央的餐台旋转着,自动钢琴播放着曲调,更增加忧伤。盆栽的叶子恍惚了伊格的视线,有一两个瞬间,他好像看见一个穿燕尾服的身影,坐在钢琴前,背对着他,若隐若现。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清醒过来,想起此行最重要的事还没有说,连忙凛身坐直,正色道:“差点忘了,老师有东西给你。”
他从包里取出老师的遗物,一把女人用的梳子,一枚有他头像和名字闪烁的小徽章,还有他一直随身带着的电子记事簿,在棕色光滑的圆桌上摆成一排。
“嗯,这是我的,”珍妮特点点头,依次抚过那些小物件,“这是……他的通行证,我给他办的。这是他的日记,他从地球来就带着。”
“我见过你的照片,”伊格说,“在老师的记事簿里。……嗯。他没有再带妻子的照片。他带着的是你的。”
珍妮特低着头,手指温柔地摩挲着本子。
“还有……”伊格说得越发缓慢,斟词酌句,“老师临死时将头脑电波转换为数字信号,输入了芯片。也就是说,老师将记忆储存了。他让我带到火星来,留在这里。我想应该将它给你。老师什么都没说,但我猜这恐怕是他真正希望的埋葬方式。”
他掏出那个一直带在身上的微小圆片,托在掌心,郑重地递给珍妮特。
珍妮特的嘴唇颤抖了。她伸出手,手指也在颤抖。她的手碰到伊格的手掌,又缩回来,仿佛他托的是一团火。她望着那芯片,肿胀的双眼又充盈起泪水。
“阿瑟他……什么都没说?”
“没有。所以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是不是死得很痛苦?”
伊格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了想,说:“不能算痛苦,只是虚弱得太久了,说不出话了。老师在最后清醒时曾经写了一个字母B,我想那是你的名字。”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