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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说自己太累了,让他们明天再来。伊格虽没有说话,但在出门前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洛盈在瑞尼肩上静静地坐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里空无一人,万籁俱寂,她才如卸下千斤重担,轰然跌落。瑞尼医生伸开一直僵持的手臂,接住她柔软倒下的身体。
走廊长而空旷,黑漆漆中带有安抚的温柔。走廊尽头是弯月形的玻璃,透出遥远的淡蓝色灯光。瑞尼推着洛盈,顺着走廊慢慢前行。洛盈说不想睡,瑞尼医生便推她出来散心。黑暗的走廊包裹着两人的身影,轮椅的车轴发出有规律的咔嗒声。
“谢谢您。”洛盈轻声说。
“没什么。”瑞尼医生声音和缓,“想去哪儿?”
“不知道。随便去哪儿都行。”
他默默地推着她,上电梯,再上电梯。从开始到现在,他始终没问她什么。他们转过一个弧道,穿过一间休息室,绕过一座陈列着怪兽般巨大仪器的储藏厅,最后到达一扇精巧的拱门。
瑞尼打开门,推洛盈进去。
那一瞬间,洛盈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玛厄斯。门缓缓开启,夜幕降临。她仿佛被直接推进了星空,推进一片无限而温柔的茫茫宇宙。
这是一片极宽广的天台。迎面是完整的弧形玻璃墙,屋顶的电池板向两侧让开,让玻璃墙不露痕迹地一直延伸到头顶。墙面如椭球体,淡静而极端通透,让人仿佛无遮无拦地置身于旷野,视野辽阔。医院临近城郊,天台高于一般建筑,周围风景尽收眼底,近处屋舍井然有序,远处星罗棋布,无垠的荒原平和静谧,尘沙偃旗息鼓,天地寂寥,远方的山脉在暗中隐约起伏,像黑色沉睡的兽。天台布局极简,地面光洁,一条蜿蜒的浅水池从脚边穿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洛盈面对夜空,深深地呼吸,她没有料到医院还有这样斑斓的一个天地。
“这里差不多是城市的最南端。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直接面对大峭壁。”
瑞尼医生在她身后解说。他的声音低缓,和夜色配合得天衣无缝。
洛盈望着玻璃外,许久都没有说话。大峭壁像一柄黑色的剑,横陈在远方,黑夜席卷她的全身,她的焦灼慢慢卸下。星空笼罩一切,无遮无拦,她就像回到了舞蹈现场,以宇宙为舞台,对着横亘在两端的星球:地球蓝绿相间,火星红橙粗粝,横眉冷对,距离最近,却仿佛最远。群星在四面八方闪耀着,既明亮又黑暗,无垠无边,宇宙中央跃动着孤单的自己。
洛盈闭上眼睛,轻轻靠向站在一旁的瑞尼,心里的困扰在夜色中慢慢流淌进空气。瑞尼给她的感觉很安全,那种依靠是她已遗忘很久的父辈的依靠,就像一棵秋天的树,茂盛而内敛,成熟而平静。他的动作始终得体稳定,像一把裁纸刀,简洁而又准确。
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天台宽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蜡烛细小的火苗。
“医生……”
“叫我瑞尼就可以。”
“瑞尼……医生,我会在这里住很久吗?”
“应当不用。”瑞尼医生回答得又平稳又坚决,“只是普通趾骨骨折,很快就能恢复。”
“我以后还能走路吗?”
“当然可以。不用担心。”
“那跳舞呢?”
这一句洛盈问得很急,不是因为心情急,而是怕迟疑了便问不出口。她觉得瑞尼医生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只是一下,具体有多久她无法估量。
“现在还不好说。先观察一阵子吧。”
“……这是什么意思?”
瑞尼又沉默了片刻,说:“你的主要问题不是骨折,而是腱鞘炎。炎症很严重,我不知道怎么引起的。跳舞……也还是可以,但我建议你停下来,以免将来受到更大的伤害。”
洛盈心里一沉,这是什么意思她比谁都清楚。瑞尼的话说得明确而克制,很显然,他不想太刺激她,也不想表现得像个强势的家长,但他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话里的隐含也已经足够明白。他的答案洛盈自己也能猜到。自她听到腱鞘炎这三个字,心里就有了自然的解答。炎症永远比冲击更厉害,不会更坏却也永远不会痊愈。对依赖关节细微运动的人来说,严重的炎症就是梦魇。若不想落下终身残疾,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退出。
瑞尼的宣判在夜晚如同落入水中的铁球,一直砸到水底。洛盈心里的感觉不是错愕,而是扬起的风沙沉降下来一般。
事实上,她早预料过这个结果。在地球上,她曾经有许多次难以起跳的经历,面对三倍于火星的重力,腿脚像绑上铅石,难以抬动一寸一毫。那时她常常想,早晚有一天,双脚会承受不住这场与重力的战争,早晚有一天会败下阵来。她想过两种结局:一种是没来得及回家就不能再跳了,一种是咬牙熬过那些年回到火星彻底飞翔。但她没想到结局来得这么不合时宜。她终于回家了,却不能再跳了。她刚刚远离那个庞大的重力场,刚刚能够舒展轻盈,就再也不能跳了。她刚刚结束咬牙坚持的日子和日子里的希望,就没有福气再受那些受过的苦了。舞台落幕,草草收场。星与星之间有时有些许火光,但转瞬即逝,只留下沉寂。自己那么努力地跳着,想越过无法穿越的距离,可终究还是无法成功。磨得脚踝超越了负荷,但还是够不到天空。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双手,却还是无法连接两颗星球。最终还是跌倒,最终只能放弃。重力无法超越,距离也不能。
只不过,为什么连个像样的谢幕都没有呢?洛盈仰起头,看着穹顶外的银河。我什么都接受,但只是想跳完一曲啊。她仰着头,流出泪来,它们很温暖,润湿了僵直整晚的脖子。这一下终于了无牵挂了。她想。
瑞尼医生蹲了下来,单膝着地,抬起头看着她,看到了她的眼泪。他戴着圆框眼镜,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温和而包容。他没有说劝慰的话,只是轻轻将洛盈的脚抬起来,扶住她腿上套着的金属细丝编成的靴子。
“这是特制的鞋子,脚部固定,腿部的金属丝连着微传感器,传感器连着微电极,可以把你脚踝及以上的神经活动传到鞋子上,控制行走。这几天可以先用这个走路,但大概得适应一段时间,需要很小心。”
他说完,让洛盈试着活动一下。她抬起右腿,膝盖没有问题,收缩小腿肌肉也很正常。她试探性地动了动脚踝,发觉尽管脚上仍没有感觉,但鞋子跟着金属丝,活动得相当自如。
“能控制?”
“可以的。”
“那就好。一般人最开始都不太灵活。”
洛盈苦涩地笑笑,她能控制,还是托跳舞的福。跳舞的关键就是控制,不是绝对的高度,而是让脚尖在对的时间出现在对的位置,不高也不低,是让每一小块肌肉都接受控制,不过度绷紧也不随便。她看着小鞋子,感受轻细的金属丝将自己包裹,将细微动作如实传达,像敏感又忠实的情绪,将神经传导译成动作。瑞尼一直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追问也不催促。
“瑞尼医生,”洛盈一边活动一边轻声问,“你是神经科医生吗?”
“就算是吧。”
“我一直不知道,”她问,“到底是人的脑细胞多,还是天上的星星多?”
瑞尼微微笑了:“还是星星多一些。人的脑细胞只有一百多亿,但银河系的恒星就有三千亿,银河系外还有上千亿个星系。”
“那么如果每颗星星是一个脑细胞,整个星系是一个大智慧,它应当比人聪明多了?”
“除非星星与星星能够通话,就像脑细胞之间传递荷尔蒙,否则不可能产生智慧。不过这很困难。星星离得太远,又隔绝真空。”
瑞尼说到这里顿住了。洛盈也沉默了。瑞尼的话像夜晚的谵语,在天台的空气里空旷回响。
“瑞尼医生……”好一会儿,洛盈抬起头来。
“怎么?”
“今年您多少岁?”
“三十三岁。”
“那您还记不记得,在十八年前,也就是您十五岁的那一年,火星都发生了什么?”
“十八年前……那就是火星二十二年是吧?”
“是。”
“那一年是发生了一些事。”瑞尼的声音有一丝意味深长。
“您还记得?”
“一般人都记得。”瑞尼说,“那是个很重要的年份。地球历2172年。是我们说的和解时代的开端。”
“和解时代?”
“是。你应该知道地球和火星曾经彻底隔离过一段时间吧?战争的前二十年,地球阵营还有基地在火星上,为地球阵营运送的物资常常被火星阵营掠取。但后二十年,随着地球阵营从火星表面撤离,开始太空轰炸,火星基本上就处于孤立状态了。所有的物资都需要自己制造,包括食物、水和衣服。这听起来很难,但必须做到。如果做不到,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战后的前十个年头,地球和火星还是完全隔绝,一些人认为不应该低头向地球人恳求,但加西亚坚持主张,不该为了恩怨断送长远前景,他那个时候三十三岁,成为首任外交大使。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他做到了。火星十年,玛厄斯开始运行,运行了两年之后,双方有了第一笔交易。我们用一项芯片技术换来了地球上一批含氮化学品,开始了重新往来。再后来是十年的物资交换。双方用资源和技术相互对换,就像最原始的以物易物,相互提防。一切都在玛厄斯上进行,没有一个火星人下到地球上,也没有一个地球人来到火星上。这样一直持续到火星二十二年,也就是和解时代的开端。当时我们曾经报道了很久,作为一段历史的结束和另一段历史的开始。”
“那一年第一次有地球人来?”
“对。主要是学习技术。这算是火星的主动让步,让地球人先来,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让他们派代表,学习火星的先进技术。这一步火星是冒了相当大的风险。我们唯一能与地球抗衡的就是不断更新的技术,如果让地球人学到了精华,很难保证不会借以对火星构成威胁。然而当时的决策者认为,总要迈出第一步,如果双方人员永远不相往来,最终吃亏的还是火星,地球可以独立生存,但是火星依旧很难。十八年前,第一个地球使团到访,一共十个人,学习五项火星技术。”
“其中有影像技术?”
“对,那是当时很重要的一项交流技术。有一个人执意留了下来。”
那就是妈妈的老师了,洛盈在心里想,他也是伊格的老师。他不是雕塑家,但是他跟爸爸妈妈谈了艺术。他勾起了爸爸妈妈少年时代的艺术梦想,为他们带来了地球上的自由气息,带来了流动的观念。他和他们在书房讨论观念的历史,试图统合两个星球的不同生活方式。书房里永远留着他的气息,他的影像,他的话语。他的到来正伴随自己的降生,所以妈妈才说她是光,降生伴随着交流的到来。
如果不是他,妈妈爸爸不会死。如果不是妈妈爸爸的死,她不会去地球。而如果不是去了地球,她不会想要追寻往事。一切都早已写好。在出生十三年之后,她注定要踏上这场寻找往事的旅程,这是她的命运,与生俱来的命运。
她望着星空,开始寻找黑暗背景中那艘银色的孤单的船。船上有孤单的船长,独自一人,生存在两千万与两百亿不理解他的人之间。他已经生活了三十年,接近路的终点。星空浩渺,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想象它的样子。她想象加西亚一个人走过宴会落幕的走廊,脚步因年老而迟缓,停在船舱最前方,隔着落地舷窗望着火星他热爱却再也无法回归的城市。
她开始怀念玛厄斯上无忧的日子。那时她也如此坐在群星的怀抱中,时间夜夜静止。她和伙伴们在船舱里跑来跑去,坐在球幕舷窗前喝吉奥酒,大声嘲笑玛厄斯破旧。他们跳入无重力舱,扭动身体,辗转腾挪,享受动用每一小块肌肉不受束缚的舒畅,看小小的皮球在身旁飞来荡去。他们踢动,转动,飞舞,抹着汗笑,互相拥抱,大口大口喝酒,不睡觉。那时她是那么想家,那么想回家,以为回到家就可以远离一切不安和困扰,然而现在却发现,只有那古旧的船舱才是安稳的根源。她在那里过得简单纯然,也只有在那里才过得简单纯然。那里没有恐惧,没有人和人的对立,没有人和世界的对立,也没有世界和世界的对立。
“瑞尼医生,您和我爷爷很熟吗?”
“还可以。”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坦诚地告诉我。”
“什么事?”
“爷爷他,是不是独裁者?”
“为什么这么问?地球人说的?”
“嗯,是。”洛盈点头回忆,这是她第一次将这段往事讲出来,“第一次是在一个盛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