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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认同,带来由此产生的种种购物的欲望。交流损失了,交易却生长了。
只有关心世界的人才关心交流。伊格想起了洛盈,想起她说的人的相同。这个柔弱的女孩身上充满迷惘,她的寻觅中有相互冲突的东西,可她在冲突的时候忘掉言语,在面对编织成网的矛盾时,高高扬起下巴,坚强得像个公主。他惹她哭了,可她救了他。
伊格看着窗外的星空,群星如神明光芒闪耀。在地球上,他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夜空。地球厚重的大气遮挡了视线,夜晚的霓虹又太过夺目。他几乎不了解星空。他只按想象勾勒出样子。
远远近近的斜屋顶像巨鸟的翅膀,在天幕中留下黑色剪影。远处的幽蓝隧道交错纵横,如画布上随手画出的线条,莹亮、纤长。风沙似乎越发强烈了,他仿佛看到它们在风暴的裹挟下轻轻颤抖。
伊格打开屏幕画面,调出这几天收到的地球新闻。新闻无声无息,画面中却有千百人挥舞旗帜拥挤呐喊。这是地球上这一个月以来的经济危机。他早就有所耳闻,但今天才理解它的意义。这是话语经济的危机。地球的智慧股在几天内崩盘,原因无他,只是话语的代理商一层层变得太过复杂,一句话可以被包装多层出售,一个想法也可以注册成庞大而空虚的商品。人们不再为智慧本身而购买,人们买了却不拆开,转手再出售。智慧在这一次次转手中升值,却也贬值,价格升了,被人关心的价值却降了。这是无本的买卖,无水之源,许多次交易打造金光灿烂的包装气球,直到某一天,一根针突然捅破它,一句话的泄露就带来所有包装的崩盘。世界震动,人们走上街头,奔跑呼告,抗议示威,汇集成洪流,情绪激昂。
伊格作了决定,决定将数据库继续向地球推行,将自己的创造公开,至少在自己身上,让老师的努力前行一步。他想要建立一个公共话语空间,每个人对自己的思考负责,没有人用自己的语言赢利。巴别。这是多么大的梦想和野心。当人们开始在语言中统一,塔就接近了天堂的高度。地球的媒体已经彻底商业化了,甚至不再有任何对买卖的质疑。权力和文化资本达到了最大的默契,前者铺路,后者鼓吹,一同收获利润,相互保卫。质疑被摆上货架,讨论和谄媚靠包装竞争。伊格决定要有所行动。他还从未作出过类似的决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他想找的答案,但他知道,老师曾有他没有的沉默的勇气,从梦想者到行动者,尽管步履维艰。
他回到床边,躺倒在床上,手臂和双腿伸开,轻触墙上火焰边框里的风景。风景消失了,薇拉出现。她仍然像他第一天见到时一样,穿一件花裙子,眼睛忽闪,笑得甜美又单纯。他说出账号和密码,期待她笑着点头,伸出手开门,可是她没有,她迷惑地摇着头,摇着头,仍然摇着头。伊格明白,他的账号被注销了。自从他的行迹引起了注意,他就没有可能再一次进入系统。他最后和巴别说了再见,永远没有机会再去浏览工作室的内容。
他躺在床上,眼睛向上瞟,看着视野里倒转过来的薇拉,试图和她说话。她不变的甜美笑脸和悲伤的夜晚无法契合。他从屏幕想象画面背后的空间,从空间的门外向门里沉默凝视。九大系统,无数的空间。阳光系统、空气系统、水系统、生物系统、土地系统、星空系统、审视系统、艺术系统、飞行系统。多么简单而原始的名字,就像九条粗壮的藤蔓,带着田园牧歌式的怅惘,在虚拟的世界里交缠生长。在这个世界里,每一种语言都能被阅读,就像是图书馆。曾经是谁说过的,如果有天堂,那么天堂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他抬手旋转镜框边的小球。房间墙壁玻璃从无色变成淡绿色、淡黄色、淡红色、淡紫色。再转,回到透明。他重新看到天边密布的星河,星光灿烂,如神明在头顶照耀。
伊格看完了老师最后一部片子。老师旁白说,那是一个古代东方寓言的翻拍。那个寓言讲一个人到另外一座城市,看到那里的人走路美妙,便想学习,学了很久都没学会,想回家,却发现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走路方式。老师说,这是所有寓言中最最悲伤的一个。之所以悲伤,是因为真实。
伊格静静地躺在床上。窗外的风停了。他想起火星没有雨,更没有暴风雨。没人会想到风暴,风暴只是他的幻觉。他仰面无声地躺着。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第一缕阳光,清晨快到了。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作为开始的结束
伊格最后一次见到洛盈是代表团离开的前一天。此时距离演出已过去了三天。洛盈仍然住在医院里,由瑞尼看护她的起居作息。代表团即将结束全部行程,展台有条不紊地撤除,人员收拾妥当,整装待发。伊格抽出上午短暂的时间,独自一人赶到洛盈的病房。
这一天,作为对地球人的送行,火星的大部分地方显得温情十足。街上挂起了两个星球模样的小气球,会展中心挂上了色调柔和的丝带。空旷的展厅布置成了宴会大堂,为了最后一晚的公告会和酒会,火星拿出了隆重的礼仪陈设。街上的屏幕播放起双方首脑友好的微笑。没有人知道,这温情背后,曾有怎样的危机四伏。洛盈的病房远离尘嚣,感受不到这种微妙的忙碌,只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安闲,一如既往的阳光灿烂。百合花的边缘亮起金边,舒缓的音乐弥散在空中,时间凝止,空气温柔。
伊格在洛盈的床边坐下,两个人都没有太多表达。伊格向洛盈郑重地表示感谢,洛盈说不必,她也没做什么,他曾两次在倒下的时候撑住她的身体,这已是感激不尽的帮助。伊格对他之前的莽撞表示歉意,洛盈笑笑说,没关系。伊格说他有一点东西要给她,洛盈抬起眼睛,好奇地问是什么,伊格从包里拿出一颗芯片,插入随身带着的立体眼镜中。
洛盈坐在床上,戴上眼镜,走进一个熟悉的空间。熟悉,却宛如异域。那是时间的彼岸。她看到大剧院,看到参观的人们,看到她自己。她在影像中走入奇妙的、与自己相遇的旅程。这许多年,她从来没有这样看到过自己的舞蹈。乐曲是熟悉的乐曲,舞步是熟悉的舞步,连周围的气息都带着熟悉的潮腻的味道。她的身影在舞池中心,全然投入,成为视线的焦点。她真正的自己成了旁观者,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舞动着的另一个的她。近在咫尺,几乎能触到皮肤。她很想伸出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知道没有人能看见她。她进入了真正的戏剧,在这出戏中,观众才是主角。尽管身边的所有人都看着舞动的那个她,但她清楚,旁观的自己才是舞台真正的核心。她看着另一个她。她没见过自己,而她见过。她觉得她的舞动似乎就是为了让她见到。她就像一个透明的魂魄,和其他人一同站在舞池边上,驻足观赏,直到曲终人散。她心安了。演出终于完整了一次。
洛盈摘下眼镜。伊格坐在她的床边,平静坦然地看着她。她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慢慢适应屋里太过明朗的阳光。
“感觉还可以吗?”
“谢谢。真的谢谢。”
他笑了:“不用客气。喜欢就好。”
“我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自己。”
“我也没有。”他说。
两个人都静静地坐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伊格心里想的是泰恩的暗示。那是他在玛厄斯上对火星公主的猜测。按照泰恩的原意,伊格无论如何都应当制造一些与洛盈有关的罗曼史,不管是模糊暧昧还是电光石火。可以想象,最后的隔离整个夜空的生离死别,配上她的身份,她漂亮的脸庞充满哀愁,她轻盈的身体裹在半透明的长裙里,将会成为诱惑力十足的经典画面,足以在网络畅销。他没有付诸实践。他确实制造了一些暧昧画面,让她说喜欢他,可是那一切却与此大相径庭。他想着这一切,觉得非常讽刺。他不想告诉她这些,只是将真实的画面送给她自己收藏。
洛盈心里旋转的是对记忆的思量。她这几天的脆弱在这一刻重新找到了一点点坚强。她开始重新估量记忆的意义。曾经常常有人和她说,有了自己的影像,就有了过去的时光,可以常常拿出来温习、怀念,生活在其中。她曾经也是这样觉得,觉得记忆是为了打开过去。然而今天,当她在影像中见到立体真实的自己,她忽然发现,记忆的意义是关闭过去。她的记忆化作一种实体性居所,因此她便可以放心地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她不必再怕改变,不必担心弄丢了过去,否定了昨天。她曾经的自己已经获得了生存。因此她可以安心上路了。
伊格和洛盈安静地交换了目光,各自带着各自的心事,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便不开口。
伊格最后笑笑说:“你放心,你的所有镜头都在这儿了,我一点都不带走。”
洛盈不懂他让她放心什么,但她看到他诚恳的面容,点点头笑了。
两个人又匆匆交换了一些对展览会的看法,带着明显友善而浮光掠影的态度,没说很多。洛盈的脸庞白皙,睫毛长而黑,伊格的脸孔瘦削,卷曲的头发遮住额头,让原本深陷的眼眶更显得幽暗。
洛盈想了想问:“明天一早你就走了吧?”
“对。”他点点头,“清早的飞机。今天下午的新闻发布会和晚上的宴会我都必须到场,所以,走以前可能没有机会再过来了。”
“嗯。一路平安。”
“回去以后还能联系吗?”
“不知道,”洛盈说,“爷爷说星球间的通信正在商谈,但不知有没有结果。”
“我想,我之前可能对很多事都有误解,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向你们询问。”
“希望可以。我不懂的地方也太多了。”
然后,他们平静地互道再见,谁都没有提恐怕永远不会再见这个事实。上午的阳光和暖,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打破这和暖并不令人舒服。他们和气谈话,友好告别。伊格起身告辞,在病房门口回身点点头。洛盈看着伊格的背影,脚步决绝,像看着一只小帆船驶入茫茫的大海深处。
第二天清晨,洛盈在天台上目送代表团离开。路迪陪着她,一起坐在清早的阳光里。
一望无际的红色土壤上,阳光投下泾渭分明的影子。土地被齐整地切割成一半暗褐、一半金黄。笔直的线一寸一寸滑过粗粝的砂石,如同为雕塑掀开丝绸的帘幕。远处峭壁嶙峋,边缘处锐利得刺目。
清早的恬静让人忘记言语。洛盈和哥哥坐在难得的闲适中,良久无言。
洛盈过了很久才想起真正的大事:“最后的决议是怎么样的呀?我还不知道呢?”
路迪轻快地笑了:“对我们很有利就是了。”
“怎么说?”
“首先是两个水利专家留下了,教我们必要的合闸技术。其次……我们的代价不多。”
“他们没要聚变发动机?”
“没有。他们放弃了。”
“为什么?”
路迪露出狡黠的笑容,说:“因为我们的聚变技术要求发达的核裂变废料处理技术和海水处理技术。地球上核电最强的是欧洲,但海水处理掌握在美国人手里。他们不愿意技术相互公开,都怕未来利益遭受损失。中俄两国如果合作也能掌握,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互相忌惮,因而相互攻击,其他小国代表更不愿意让大国得到聚变技术,日后成为他们生存的威胁,所以最后全团放弃了。”
“那他们要什么了?”
“他们要了两项,剧院墙和隧道车。隧道车他们已经觊觎很久了,前两次也都谈过。主要是地球充满摩天大楼,如果能用隧道车实现楼间交通,会比汽车飞机便捷许多。至于剧院墙,主要是我和一个叫泰恩的家伙私下联络的。”
“泰恩?”洛盈恍然,“那天参观……”
路迪扬了扬眉毛,笑道:“是,是我安排的。我虽然想打仗,但爷爷不想打仗,那我只能帮着想想办法。没想到一试就成功,泰恩看来还挺有影响力,出乎我的预料。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一个娱乐人物,但看来低估了他。昨天听说这一次地球经济危机很大程度上和他有关系,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懒得管,但能用这么小的一项技术顶替核聚变,捡了个大便宜,何乐不为呢?”
洛盈听到这里,心里动了动。
“那胡安伯伯呢?”
“暂时肯定不会有发兵动议了。”路迪笑了笑,“不过你知道,外交关系这种事……”
他没有说完,笑笑顿住不说了。路迪今天改换了普通的棉布衬衫,这些天第一次没有穿制服。他坐在一个沙石墩上,说得兴味盎然又轻描淡写。他双手搭在膝上,一只脚像是跟着音乐轻轻踏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