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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试探性地看着皮埃尔。
皮埃尔点点头,像是印证了什么事情。“不是训练的问题。是衣服的问题。是衣服产生了托举力,就像穿了降落伞。”
“天哪!怎么会这样?”吉儿叫道,“是衣服有什么问题吗?该不会是我害得你受伤吧?可是洛盈你不是试演过吗?”
洛盈探询地看着皮埃尔,又拍拍吉儿的手,像是安慰她似的说:“不会,应该不会是你的问题。我穿着跳过好几次了,裙子很薄,没有问题的。”
她看到,皮埃尔的神情有点儿奇怪。
“平时是没问题,”皮埃尔冷冷地说,“但是那天晚上的剧院地板把磁场打开了。”
洛盈心里蓦地一沉。
“哦!”吉儿恍然大悟似的,“皮埃尔,你那衣服的材料会受磁场影响是吗?”
“不是。”皮埃尔很坚决,“我的材料完全不受磁场影响。磁矩是零,我测过的。”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咽了口唾沫,喉结一鼓一鼓,像一条溺水的鱼,“但是有人在裙子上动了手脚。”
洛盈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轻声问:“你确定吗?”
皮埃尔点点头:“演出当晚我就在手术室门口把裙子要回来了。我当时就担心是材料的问题,所以回来做了检测。结果我发现,裙子表面有一层磁矩很显著的镀膜。”
他又停了下来,将眼睛望向路迪。这一下,屋子里所有人都听懂他的意思了,吉儿也从他的眼神中看懂了他的怀疑。洛盈觉得,在那一刻,再没有比皮埃尔那内向轻细的声音更洪亮的话语了。空气一下子尴尬起来。
“你是在怀疑路迪哥哥吗?”吉儿喃喃地问。
皮埃尔没有回答,将目光缓缓转向吉儿。
“你凭什么怀疑路迪哥哥?”吉儿生起气地大声说,维护似的站到路迪面前,“分明是你自己的材料不好,是你不好,凭什么瞎怀疑别人?”
皮埃尔盯着吉儿,像是不理解似的眉头皱了起来。吉儿的反应显然是他没有想到的。他蕴蓄的对抗情绪松动了,像是受了闷头一击。
洛盈内心非常紧张。她看着路迪,希望他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些什么。她被空气中僵持的气氛笼罩了,几乎忘了讨论的是她的问题。她觉得皮埃尔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与路迪对峙,倒不是她内心捍卫哥哥,而是清楚他的指责会让吉儿更加与他对立。吉儿想讨好路迪,这时的女孩是不顾道理的。洛盈看着皮埃尔觉得很难过,她看得到这一刻皮埃尔眼中的失落和惶恐,因而同情他,也同情吉儿。她希望路迪能站出来面对质疑,坦率解释,她的脚伤过了这么多天其实已经不太在意了,但她希望哥哥是个诚恳而有担当的人。
“我没有瞎怀疑。”皮埃尔对吉儿说。
“你有。”吉儿抢白他。
“我没有。”
“你就是有!”
直到这时,路迪才终于开口。
“他没有。”他说得非常缓慢,眼睛只看着洛盈,仿佛并不受吉儿和皮埃尔影响。他的脸色有些尴尬,但仍然靠墙站着,制服仍然笔挺,双手仍然插在口袋里,神情仍然镇定而试图显得不动声色。“是我不好。”
吉儿一下子静了,呆呆地张开嘴。
路迪看着洛盈说:“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了。”
“哥,”洛盈不知该说什么,“你什么时候……”
“我拿你的裙子去常规检查,检查之余,给裙子镀了一层膜,和剧院长椅外表原理一样,几个纳米厚,感受不出,但能在磁场中产生微小的托举力。”
路迪看都没有看其他人,语调比平时更平静。他神态举止都保持镇静,仿佛这不是考验诚实的时刻,而是考验镇静的时刻,而他应该做的仿佛不是认错,而只是保持镇静。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是我多此一举了。”
“多此一举?”纤妮娅突然冷冷地插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路迪转向她,静静地问:“怎么了?”
纤妮娅冷笑道:“这是多此一举那么简单吗?这是无所谓的小问题吗?你知不知道,洛盈可能以后再也不能跳舞,甚至险些不能走路了?你怎么能这样不当回事?”
洛盈看着纤妮娅。纤妮娅的样子傲然而耿直,像是故意与路迪过不去。洛盈能看出,让她觉得愤愤不平的与其说是路迪犯的错误,倒不如说是他的镇定自若和仿佛不以为然的态度。
“我只是希望减轻一点儿小盈的重力。”路迪说。
“重力!又是重力。”
“是我想错了。我以为重力小会跳得高一些。”
“你没有常识吗?跳舞又不是跳高。”
“我以为跳得高些会有好处。”
“是吗?”
“我以为是。”
纤妮娅没有回答,嘴角闪现出一丝清晰的嘲讽,似乎还有一声不可听闻的叹息,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脱下长外衣,露出鹅黄色的短上衣和棉柔长裤,大概是体操训练的日常服装。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手腕上的镯子丁零作响。
“从你们送我们去地球,就是跳得更高这句蠢话。你不是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跳得高吗?”纤妮娅凝视着路迪,“我来告诉你。”
她说完,自顾自地在病房的空地中做起了轻快的小跳,边旋转边跨跳了三步,嘴角微微上扬,问:“这样算高吗?”
不等回答,她又轻垫两步,跳起来双腿伸平在空中。落下来稳稳站住,又重复刚才的话:“这样呢?这样算高吗?”
没有人回答。
“你不知道。”纤妮娅平静地说,“其实我刚才跳的高度比初学的小朋友都不如。但他们不在这里,你就不知道。你们说更高。更高。把我们送到地球上为了让我们跳得高。可是比什么更高?比一只青蛙,比蚊子,还是比什么仙女座的外星人?别傻了,你知道都不是的。人要跳过的,不过是人的高度。”
路迪紧紧地盯着她的面孔,好一会儿才问:“你想说什么呢?”
“我只是想说,你们只想着让我们跳得高,从一开始就是。可小盈受的那些苦、忍不了的不适应,你想过吗?为了所谓的高度,人的感觉痛苦不痛苦就无所谓了吗?”
洛盈坐在病床上,远远地望着纤妮娅的脸,心怦怦跳动。纤妮娅清冷悲伤,二位脚点地,一动不动,颀长地站着,像一只白色的孤单的仙鹤。
洛盈看着这一切,心情比谁都复杂。话说到这份儿上,她知道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事故的问题,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实际上不管路迪这一次有没有推波助澜,她的伤和退役都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她们本来就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身体调整,腱鞘炎早已十分严重。这些都是多年的遗留。起初她们带着期望和任务,只是一心想以自己贴近高度,不想辜负重托,而到了后来当她们开始质疑为何如此的时候,已经伤痕累累,不可恢复了。
洛盈知道纤妮娅的意思。她和路迪争吵并不只是为了这场事故,而是在争论更为压抑的问题。别傻了,纤妮娅说,人要跳过的,不过是人的高度。
屋里的气氛紧张而压抑。纤妮娅压住骄傲。吉儿压住委屈。路迪压住挫败感。空气压住紧张。洛盈不知该怎么办,他们在争的是她的问题,可是她却是最不想让他们争执的一个。
就在这个时候,瑞尼推门走进房间。
瑞尼推门看到一屋子的孩子,微笑着点点头,问他们早上好。看到他,洛盈忽然感觉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到来了。瑞尼稳定瘦削的侧脸、刮得干净的下巴、平稳有力的双手、无框的圆边眼镜在那一刻都似乎是一种她可以寻求支援的安宁。
“瑞尼医生,我可以出院了吗?”洛盈慌忙问。
“可以,没问题了。”瑞尼笑着说。
“你不是还要再带我去做最后一项检查吗?还需要吗?”
“不用了。今天早上我做了透视光片,愈合状况良好。定期复查就可以。”
“那我们这就走吧。”
洛盈说着挣扎着站起身来,开始穿外衣,整行装,查看剩下的物品。其他人陆陆续续也站起来,扶着她,帮她拎东西,帮助瑞尼整理房间。
一时间,争吵的尴尬被细碎的忙碌取代,相互之间谁也没有看谁,房间充斥了“这个水杯带不带走”之类的问答。很快,东西就全都整理好了,他们陆陆续续走出门,上午的阳光才正是和暖怡人。路迪走在最前面,吉儿在他身后,皮埃尔跟着吉儿。米拉他们四个跟在后面,洛盈是最后一个出门。
跨出门框的一刻,安卡走在洛盈身侧,用手臂紧紧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在前面的人都没有看见。她抬起头看他的脸,他没有看她,眼睛面对前方,但轻轻微笑了一下。那一瞬间洛盈能感觉自己心里突然沉降下来的稳定。
“下午……”他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
“两点,三号站?”
“嗯。”
他们很快分开,安卡和米拉他们走到一侧,洛盈走到路迪他们等待的另一侧。
瑞尼医生走在最后。他从洛盈的眼睛里读出房里的尴尬,因而一直没有说话,温和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也跨出门,走到洛盈身边。
“这个是答应你的。”
他递给洛盈一个叠好的信封,用红色的带标记的金属薄膜封口,那是个人信息印证,一般最郑重的授权声明才会使用这样郑重的身份证明,如同鹅毛笔时代的红色火漆。
洛盈看了一眼,就心知肚明。她感激地抬头看看瑞尼。
“谢谢您。”
瑞尼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叮嘱她自己要小心,然后就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洛盈下到转弯处向他挥手告别,瑞尼也向她挥挥手。
洛盈在下楼前最后又转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将近二十天的病房,心里涌起一股恋恋不舍。她知道,走出医院就是忙碌繁杂的另一片天地,再也不会有这样从世间抽离似的隐修的日子了。这段日子是如此清幽,似乎庞杂喧嚣的十年时光都在眼前纷纷飘落,尘土各归其位,水波不再汹涌。她不清楚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她想她一定会怀念这里。她站了好一会儿,才一晃一晃地走下漫长的楼梯。
送走洛盈,瑞尼回到自己的书房,开始一项全新的工作。他开始写这座城市作为城市本身的思想和历史。一座城市首先是一座城市,然而它最后被人记住的往往是它作为历史艺术舞台的历史,几乎很少有人会在意它作为城市的历史。
雨果曾经说,在印刷术诞生之前,人类的思想用建筑表达。而瑞尼觉得,在航天术诞生之后,人类的思想又一次开始用建筑表达。
地球上可居住的大部分土地都已经经历了太多次建筑的覆盖,新的建设无论如何都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见缝插针,即使是大片推倒重来,历史也已经让从前存在过的所有房屋像幽灵一样萦绕在新建筑的周围,密密麻麻全是幻象,如同习俗让一代代新生儿在不知不觉中臣服,带上四处袭来的烙印。想要彻底清空一片土地重新开始是不可能的,以毁灭古迹为代价的建设从一开始就带上了杀戮的幻影,即使建成,也不再是单纯的新鲜。
从另一方面,地球上的建筑与地域的依赖性已经越来越小,它们受到周围建筑的夹击,却与土地失去了联系。大地上的各种资源基本上已经从土里连根拔起,在地表运行了不知道多少个周期,散布到世界各地,只跟随金钱的高低起伏,再也不能反应山川的高低起伏。地球上的建筑越来越趋向于世界大同,大都市的雄伟大厦,郊区的富豪花园,走到哪个角落都看不出差别,建筑只反应生活阶层,不反应自然地理。
然而太空里却是一片空无,一切的建造都从零开始。自从人类将双脚踏入太空至今的两百五十年间,各种各样奇异的构思就不曾停止地诞生在黑暗荒芜的虚空里,建起一座座地球上难以想象的空间花园,形态奇妙而迥异,运行机理复杂而不断更新。
它们仍然与天地紧紧相连,从天空呼吸,从地底给养。太空的资源还没有完全开发,建筑就像井一样深入自然深处,就地取材,借助地势,按照环境的样子塑造自己的样子。无论是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的环形城,月亮上的蜘蛛城,还是火星上的山城和水晶城,几乎都像生在环境里的植物一样无法与四周割开。
当人类经历了自然图腾的宗教崇拜和自然征服的工业理想之后,这种自然融合的宇宙之路成为人类思想与建筑共同的第三大发展阶段。“建筑是沙土里开出的花”,这是加勒满年轻时最著名的话。
火星的城市是沙子的产物。钢铁、玻璃和硅芯片是火星赤红土壤最丰富的产物。他们用第一样做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