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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找到了一条常州路,非常短的一条路,路两旁共种了九棵树,我整个晚上都在数那些树。我数完树就去海滩散步,我提着鞋,走在海水里,经常有水草缠住我的脚趾,我的伤口已经不太痛了,我相信海水能够疗伤。
有几个男人在游泳,夜已经很深了,他们还在游泳,他们看到了我就拼命地往海的中央游,我猜测他们没有穿游泳裤,他们是即兴跳下去的,所以他们拼命往海的深处藏。我只有一天没有上网,我去看教堂了。
早晨,我找到了一个天主教堂,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我坐在教堂的门口,等待有人出来卖门票,我坐在那儿,有很多人看我,后来有一个老太太走过来问我为什么坐在这儿?我说我想进去看看那些五颜六色的窗玻璃,它们是怎么拼嵌出来的?老太太说今天要买门票才能进去呀,拾块钱呢,你应该在礼拜天的清晨来,和信徒们一起进去,就不用买门票了。
我说对啊,可是如果我礼拜天来的话,人就太多了,会很挤,我还得唱点什么。
老太太不理我了,她很快地走开,我猜测她生气了,其实我会唱赞美诗,我最喜欢那首《平安夜歌》,每次我的朋友们生起气来,我都要求他们唱那首《平安夜歌》,他们唱完,心里就会非常平静。像神话一样。
后来从教堂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她问我为什么坐在这儿?我说我要参观你们的建筑。
她看了看表,说,是啊,应该上班了呀,可是人还没来,不然你就先进来看吧。
我说谢谢,然后她领我走了很多小路,来到一扇门前,她打开门,让我进去了。我一个人,绕着那些椅子走了一圈,我走得太快了,很快就绕完了,于是我又走了一圈,我发现我走了两圈用的时间还是太少,我又走了第三圈,然后我出去了。我上出租车,让他带我去教堂。他说这里不就是吗?我说这里我已经看过了,还有别的教堂吗?他说他不清楚,还有一个基督教堂吧,可能在一条什么什么路。我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走吧。
我们没有找到那个教堂,司机把我放在一条小路上,然后告诉我,已经很近了,只需要随便拉住人问一问,就到了。我就拉了一个人问,他说就在前面,我就往前面走去,我走了很久也没有看到教堂,于是我又拉了一个人问,他也说就在前面,于是我继续往前面走去,我拉了很多人问,他们都告诉我,就在前面,可是我怎么也走不到。
我相信我已经走了快两公里路了。
我的脚后跟开始肿,而且我的伤口已经开始流血。我都要哭出来了,我才看见了那个教堂,藏在很多树的后面,有一个很像钟楼的尖顶。
我爬上了那个尖顶,里面果真有一只钟。
我在当天晚上的聊天室里说,孙悟空开始和各种各样的妖和仙打交道,有些妖要杀他,有些妖会帮他,所有要杀他的妖最后都被他杀了,而那些柔弱的并且长得不难看的女妖,就被仙收了去打扫庭院……
平安问我,还惦着花果山呢,有没有在花果山上的大圣山庄喝茶?
我说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去过那座山。
平安说,那么,你现在在威海?
我说我还在青岛,因为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坐船去大连?
平安说,你还是回去吧,你一路这么游荡,却什么都记不住,还是回去吧。
我说,我就是要什么都记不住,我要把一切都忘掉。
平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一天没在,我已经去过你的主页了,你吓着我了。
我说,什么意思?吓着你了?
平安说,是啊,绝对吓着了我,我已经把你的主页首页做成我电脑的桌面了,你的眼神太神秘了,你笑得太神秘了,我……
我说这儿是公众聊天室,大伙儿都看着呢,别这么一丝不挂的,大不了我也夸您几句神秘什么的,好了吧。
我说完,然后下网。我恼火得很,我吓着他了,什么意思?我神秘?神秘得就像蒙娜丽莎,能把一成年男人都吓着了?
我知道平安其实是在骂我,现在的人都很记仇,不仅记仇,而且越来越恶毒。
当念儿还在西餐厅弹钢琴的时候,她收到了一份礼物,来自另一位音乐系的美女,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两袋鲜奶。念儿把鲜奶带回家,她高兴地告诉我,我们晚上不需要出去买牛奶了,今天有人送我两袋鲜奶呢。
我关掉电脑,然后站起来,我把那个装着两袋鲜奶的塑料袋扔出了窗,我都哭出来了,我说念儿你这个蠢女人,别人这是骂你包二奶呢,你没知觉啊,你怎么这么笨啊你?我永远都记得念儿的脸,她好像死了一样,很久都没有缓过气来。
我总是说完了话才开始后悔,我知道我才是伤害念儿的凶手,真正的凶手,如果我不告诉她,我和她一样,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就把那两袋奶当做善意的礼物,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我后悔极了。
就如同我的广州情人幸福,他总是说他的妻子比我这个情人更可怜,因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你错了,只有知晓一切真相的女人才最可怜,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知道你不可以爱我,我知道一切,可是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有妻子,不知道你爱不爱我,如果我和她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我也知道,我和她,我们两个女人,其实都很可怜。我接电话,一个很北京的声音,很像很像我在电台做DJ时,我的搭档的声音,他说,我是平安。我说,平安?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平安说是甜蜜蜜给的。
我说甜蜜蜜不会这么不谨慎,她会告诉你?
平安说,你先别生气,我动用了比较不光明的手段。
我说我不生气,我会尽量克制自己不生气的。
平安说,我知道甜蜜蜜跟你熟,所以我告诉甜蜜蜜说我也是同行,我找小妖精茹茹谈点公事。当甜蜜蜜开始犹豫的时候,我就告诉她,我在做网络杂志编辑之前也是做女性文学评论的,我曾经评论过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们,我说她们的忧郁很夸张,有强烈的做秀欲,她们那种人就算自杀,也得先找几个记者,现场追踪报道,她们不可能真有发自内心的绝望感,一群入世欲望如此之强的女人……一群名利狂而已……
我让平安闭嘴,然后问他,甜蜜蜜就信了?
是啊,甜蜜蜜就信了。我与她套了多少的近乎绕了多大的圈子费了多少的口舌说了多少的话啊。
我在心里对甜蜜蜜说,甜蜜蜜你这个蠢女人。然后我对平安说,你想干什么?
平安说,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说,你有病啊。我们说了没几句话啊,你就喜欢我?还是崇拜我啊?
平安说,我要崇拜你?我还不如崇拜池莉去,全中国知道池莉的总比知道你的多吧。
我认为平安的话很有道理。可是,我又说,可是池莉结婚了,我还没结婚呢。
平安就说,不管怎么样,时间能够证明一切,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说,好啊,我给你时间,不过,希望你永远都别打我的电话找我,我要安静很久。平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我答应。
我决定去威海,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回去收拾我的新房子,我找了很多房子,可是没有一处是满意的,它们都不像家,就是房子,就是房子,我总怀疑别人的房子里有很多恐怖和邪恶的东西,它们会在深夜的时候杀死我。
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弃儿,被家庭遗弃的孩子,对于我来说,被家庭遗弃,就如同被
社会遗弃一样,我不知道我老了以后会不会这么写我的回忆录——《我这做为社会弃儿的一生》。
我想一想都会觉得寒冷,我发现自己已经泪痕满面。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我住的地方,就在我爸爸妈妈的房子的附近,可是很隐秘,典型的江南民居,阁楼,木楼梯,就像我妈妈在青果巷的老家,就像我在初中时与校长对话时走过的红漆楼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跟校长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那些木楼梯,它们吱吱咔咔地响。
冰冷的房间,阴湿极了,现在是夏天,我不知道我的冬天要怎么样过,我希望我可以在冬天来临之前找到一个有房子的丈夫,我可以嫁给那幢房子。
我太害怕寒冷了,我会胃疼,很多时候疼痛才是我迫切地要离开人的世界的理由,我太疼痛了。
如果我那富有的父亲知道他最钟爱的惟一的女儿,会因为小小一幢房子的困境而萌生出如此卑劣的念头,他会哭出来的,其实他是一个很柔软的男人,就像我一样,我已经泪痕满面。
他们只在白天领我看房子,他们说,白天看房子有很多好处,光线好嘛,你可以充分地看清楚房子的好和坏。当我办完一切手续以后,当我坐在房子里看着天慢慢地暗下来,我才知道他们欺骗我。房子里没有一盏灯,我的前任房客把所有的灯泡都拧掉带走了,我猜测那是一个残酷极了的自私女人,如果我的房约期满,我会把灯泡留着,给下一个女人,我相信她和我一样可怜。
我赶紧下楼,我看不清楚楼梯,我的每一步都很危险。我在对面的小铺子里买到了蜡烛,我知道我的第一个夜晚,将会在烛光中度过,第二天,我得去买灯泡。
我终于知道,灯泡原来分为两种,一种是旋转着旋进去,一种是直着插进去的。我跑了两趟,才买对。
房子里也没有热水,墙上挂着的是一个坏了的热水器,在看房子的时候它还是好的,能够打出火焰来,水很热。当我搬进来住了,我终于知道,它只可以维持五分钟,五分钟以后,它就会自动地熄灭了火,只有煤气,它们曼延着,悄无声息。
而且楼下的老太太跑上来告诉我,你不可以用抽水马桶,因为抽水马桶是坏了的,你一用,我们楼下就会下雨,所以,你不可以用,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说,对不起,阿婆,我同意,我不用。
可是当我在浴池里洗拖把的时候,老太太又敲我的门,老太太说,你也不可以用浴缸,因为浴缸也是坏了的,你一用,我们楼下就下雨。总之,卫生间里你什么都不可以用,无论你用什么,我们都会下雨。你看你看,我们楼下又下起雨啦,我刚刚洗好的衣服啊……
我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
厨房的每一个地方都沾满了油垢,而且下水道有点堵。他们告诉过我,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只要找个钟点工就可以搞掂,很简单。可是当我把水倒进厨房的水池时,那些水都泼出来了,泼了我一身,我根本就想不到它会有那么堵。
我坐在地板上,我什么都没有带出来。我妈试图偷偷地给我钱,我甩开她的手,我说我不需要,我刚刚卖掉了我的书,我有钱,我有住五星级度假酒店的钱。我妈悲伤地看着我。
我想当时她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的,她的女儿将会面临怎样的窘迫,她知道,可是她说不出来。
夜深了,我靠在窗口看月亮,我不可以看太久月亮,我会看出问题来。在我看月亮的时候,有很多交通管制的拖拉机路过,它们只可以偷偷摸摸地,在夜间来,在夜间去,它们选择了我的阁楼旁边的路,它们只在夜晚最嚣张,啪啪啪啪啪啪,冒着黑烟。我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一个单身女人的新生活。
我还有一点儿不习惯,当我蹲在厨房里刷那些油垢的时候,还有很多人说我风光,他们说你多么幸福,你真年轻,你还是一个作家。他们永远都不知道我得蹲在一个破房子的旧厨房里,像一个真正的钟点工那样尽心尽责地刷油垢,我怎么刷都刷不掉,我怎么刷都刷不掉。
我的手指开裂了,在夏天,被清洁剂和钢丝球破坏了,我打不了电脑了,也写不了小说,我一碰键盘就疼,疼极了。就像我在四岁,他们逼我拉小提琴,我的指尖都被琴弦磨平了,我很疼,我和我的手指一起颤抖,吃饭的时候连勺子都抓不住。
我坐在地板上失声痛哭起来。
念儿和小念的到来,使我快乐起来,可是念儿的疾病,又使我彻底地绝望,我怀疑这间房子,它果真有邪恶和肮脏的东西,它没能杀掉我,可是它却使念儿生了病。
我出门旅行,旅行可以使我忘记掉不快的事情,把一切都忘掉。
我去了中国的最东,一个名字叫做天尽头的地方。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小姐你还年轻,不要去那个地方。我说为什么?他说那个地方叫天尽头,就是到了尽头的意思嘛,所有的领导去了天尽头都会下台,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