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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雨衣。我很幸福,我只需要坐在不漏雨的房子里写字,我多么幸福。
于是我深深地呼吸,准备继续攀登,我拐了个弯儿,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宫殿前面,我看到上面写着三个字,中天门。我揉自己的眼睛,我对自己说,不要再坐在小店睡啦,醒来吧。我抹去脸上的水,才发现我是清醒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已经到了。
居然,就到了?
我看到了那对情侣,他们已经换了另一套情侣装,和旅店服务生坐在一起,他们看起来不太快乐,他们说,我们就是赶在缆车下班前上中天门的,我们就是想坐缆车上南天门,谁知道缆车不开了,我们只能自己爬上去了。
我给自己要了一碗热汤面,我说你们最好不要再爬了,因为夜已经深了,而且没有灯光,爬起来会很危险。
旅店服务生也说,是啊是啊,会摔死人的,不如就住一晚吧,明天坐缆车上去?
现在从红门爬上来的已经很少了,再从中天门爬上南天门的就更少了,再说,还下雨,路滑得很。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露出坚毅的表情,说,就是摔死,我们也要上去,我们今天一定要上泰山顶。
我开始吃我的面,我又冷又饿,再不吃点什么,我会彻底眩晕。
电话总是在我最不愿意接电话的时候响,我腾手听电话。是我的北京书商的声音,他说,书已经出来了,名字叫做《长袖善舞》。我说不可以换别的书名吗?我的书商说,这不可能,书已经完全印好了。
信号没有了。我有点愤怒,可是我的愤怒很快就消失了,我想我会很快再得到一笔钱,我会有更多的钱去更远的地方游荡,直到我把一切都忘记。
我把面放下。我说,好孩子,给我来一间你们这儿最好的房间,还有,你们还有什么好吃的吗?
那个好孩子说,我们这儿只有方便面,或者,有火腿肠,你要吗?
他给了我一间有电视机的房间,而且还给了我比其他房间多得多的热水,可是我不想看电视,我想坐在床上打电话。可是没有信号,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有的时候只有几秒种,很快就没有了。
我很想打一个电话,很想很想。
我跑到外面去,天还在下雨,我刚刚擦干的头发又湿了,我不管,服务生惊诧地望着我,跑出去。
我站在最空旷的地方,我看到我的电话有信号了,我打了我家的电话,我听到了我爸的声音,他说,喂。信号就又没有了。可是我很快乐。我只想听一听我爸的声音,我只想听一听他的声音。我站在泰山的中天门,我抱着我的电话,站在雨里,痛哭起来。天亮了,有很多虫子,它们使我睡不着,我想起了被挤压的高蛋白质虫子,我躺在床上想,在猪的眼里,再美的人也像魔鬼那么丑陋,人类的牙齿太锋利了,可以吃掉一切可能吃的肉,在猪看来,再美的小姐咀嚼起猪肉来,也是最丑恶的。
我胡思乱想了很久,然后起床,我问服务生,有缆车了吗?
他说,今天不可能开缆车了吧,因为有雨,而且人太少。
我又问服务生,那对情侣呢?他们有没有连夜上山?
他说没有,他们又回来了,就住在你的隔壁。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旅店的门口,看下雨。我看得见停车场的那些大巴士,它们绝不会为了一个顾客工作,我也看得见半山腰的缆车,它们空无一人,动也不动。
有很多人走来走去,他们都穿着泰山旅游的服装,因为现在是夏天,所有的人都不会穿很多衣服,可是现在又很冷,他们就在店里买衣服,穿在身上,组成一支统一的旅游队伍。
我坐了很久,缆车仍然不动,已经有一部分人开始登山了,剩下的那些就和我一样,等待着,等待着。
我要了一张煎饼,里面卷了一根大葱。我在早餐店里又遇到了那对情侣,他们看起来睡得很不好,在我撕咬煎饼的时候,那个身在爱中的女人走过来问我好不好吃?我说,这得看各人的口味,有的人说好吃,有的人说不好吃。
然后她就要了两张煎饼,她说,看你吃得香甜,一定很好吃。
我笑笑,抓着煎饼走出早餐店。我一边吃,一边对自己说,这是我第一次吃大葱煎饼,也是我最后一次吃大葱煎饼,以后打死我也不吃了。
在我走向停车场的时候,有很多人问我是不是山上下来的?我不说话,他们又问我山上的景色怎么样?冷不冷?有没有看到日出?我不理他们,我上车,车里只有一个空位了,在我上车的那个瞬间,有很多人鼓掌欢迎我,然后他们纷纷扒开车窗,冲着外面喊,满啦满啦。
一个司机不快乐地走过来,慢吞吞地,发动了车。
车里所有的人都对我笑,有人告诉我,他们等了很久很久了,就等你一个人了。
我不理他们,因为我很沮丧,我居然就要下山了。我从泰山脚下爬上了半山腰,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从半山腰爬上山顶了,我这根本就不算爬泰山,我没有看到云海,也没有听到松涛,更没有看到著名的泰山日出。我所感觉到的泰山,就是在大雨滂沱中,那个走也走不到尽头的阴影,压迫着我,使我上不来,也回不去。
我很累,我昨晚哭得太多了,可是睡得太少。我太累了。
有人安慰我,说我还不是最惨的,有很多人都是昨天下午就坐车上了中天门的,等了很久,住了一晚,看看实在没什么指望了,才又坐车下山。
其实,我们也真想尝试一回,登山的那种滋味。他们羡慕地望着我,说,一定很有FEELING。
我沮丧地坐着,什么也不想说。还有一个地方,曲阜,去完我就要回家了,那个不是家,却是我惟一可去的地方。
我坐火车去曲阜,我在电脑里放了一张唱片,一张唱片刚刚唱完,曲阜就到了,真好,从泰山到曲阜,只一张唱片的时间,真是太近了。
如果你晚些来就好了。他们说,会有一个孔子文化节,非常大的一个活动,现在你来得太早了。
那么,我下午来吧。我说。
我们是说,他们纠正我,我们是说,还得过几天,如果你愿意多住一阵子,就会赶上这个活动。
那就算了。我说,我跟孔子确实也没有什么关系,看看他住过的房子也就算了。
有很多小姐跟着我,愿意做我的导游,我说我不需要导游,我看得懂碑上的字,我也知道那些故事。
然后我就看到了一道城墙,它挡住了我的路,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请从侧门进入参观区。
于是我进侧门,门口要我买票,我买了票,上城墙,光溜溜的一道城墙,几个老太太坐在上面卖瓷器和书。它与孔庙没一点儿关系,而且离开孔庙很远很远。我才知道,我这么一个有着丰富旅行经验并且做过导游的聪明女人,也被骗了。在我下城楼的时候,我问他们曲阜市旅游公司的投诉电话,他们不告诉我,他们当然也不会告诉我。
我在孔府的后花园里给自己买了一只银镯子,它很像念儿送给我的那只镯子,云纹有些细微的差别,现在我有一对了。
我到哪儿都要买一样银,小时候的习惯,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看过一本书,我爸买给我的书,名字叫做《玫瑰与戒指》,我一直都相信书里的神话会成真。书里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件神奇的宝物,一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银戒指,无论哪个女人得到了它,都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会得到爱和幸福。从此以后,我开始收集银戒指,
我总是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得到那只戒指。
我已经买了很多很多的银戒指,可是我的小半辈子都过去了,我还没有得到爱和幸福,我已经不太相信神话了,可我还是会买下去,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终于回家了。
在我的电脑里,什么都没有,我一个字也没有写,我浪费了整整一个月。
平安写信问我,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总可以给你打电话了吧。
我说至少还得两年以后,我们应该一年前就在网络里认识,然后再有一年谈理想,然后再可以谈点别的什么,然后再可以开私人窗口,然后再可以通电话。
平安说,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了,你认识甜蜜蜜的那个晚上我们就认识了,因为我就是秋天,我的另一个身份,就是秋天,那个每天都经过《IT经理世界》去上班的秋天。我说,那是一个公认的好孩子,话不多,而且很天真,一点都不像你。
平安说,是啊,当我是秋天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好孩子,我很投入那个角色,可是当我是平安的时候,我就是一个资格很老的超级用户,我可以随便踢人,我同样也会很投入平安的角色。
我说,平安你应该和网络里认识的IT同行谈恋爱。
平安说,我可再也不敢了,我曾经和一个网络上认识的女孩子谈恋爱,我真心爱她。可是后来她发错了一封信,她把她写给另一个人的信发到我的信箱里来了,她居然是一个双性恋。
我说双性恋怎么了?双性恋就失去爱人的权利了?
平安说,我觉得恶心。
我说,哼。您老还是一边闲着吧。
小艾的电话冲断了我的网,小艾说,你回来啦?
我有点紧张,我说是啊,回来还不到一个小时,小念出事了?
小艾说,没有,小念很好,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搭档出事了。
我说,有一个女听众等在广电中心的大广场上,用水果刀刺杀了他?
小艾笑,说,不是不是,正好相反,告诉了你,你可不要高兴得睡不着啊。就在前天,他干了一件建国以来从没有人干过的事情,他做直播节目,做了一半,然后放卡带,然后他骑着摩托车出去,他找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他对她行了不轨,然后,他飞快地逃窜,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那个女人,她一直跟着他,直跟到你们电台,然后,事发了。
小艾说,我说完了,你高兴吗?
我说,我为什么高兴?
小艾说,他不跟你换节目啊,害你长期精神紧张,甚至从此以后一看到百合花就精神紧张。
我说,哦,我想起来了,好吧,我高兴,高兴得觉也睡不着了。不过,我说,不过我早就知道了,他喜欢老一点的女人,这不奇怪。
小艾警觉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和他是搭档嘛,我怎么会不知道?
其实是因为我和他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非常短暂,一个星期。那时候我念高中二年级,他念高中三年级,我们都太小了,所以我根本就不承认他是我的初恋,我们心平气和地分手,说好做朋友。这个办法真是太好了,我们在很多年以后居然就在不知情的电台领导安排下,做了搭档,如果我们当年翻了脸,谁也别想做好那档节目。
无论如何,高梁才是我的初恋,如果一定要连小时候的恋爱都算进来的话,那么也不会是他,而是幼儿园里那个坐在我旁边的弱智小男孩,他才是我的初恋,那时候我四岁。
我心里有点火,可是火早已经消了,我写过一篇文章骂他,其实我也不是骂他,而是骂他现在的情人,因为那个女人舔着嘴唇,骄傲地告诉我以前的同事钟丽儿,我比他要大八岁,可是我征服了他,我比她要大九岁,可是同样地,我也战胜了她。
我在电话里安慰钟丽儿,我说,别生气别生气,可是,她为什么要舔自己的嘴唇呢?钟丽儿说,咦?这也不懂?就是表示自己性感的意思嘛。我说,哦,我明白了,可是我又能够怎么样呢?老女人们,她们总是有着那么丰富的性经验。我说完话才后悔,我知道我把钟丽儿也骂了进去,我总是说错话,我不可以再说话了。
其实我真生气了,如果她不是这么喜欢到处告诉人,她战胜了我,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作家,于是她比我更有魅力的话,我也不会这么生气,我一直想要告诉她,您这是什么话?我们两个中学生分手的时候,您还在另一间学校教同年级语文呢。
但是后来我越来越温柔,我的脾气也越来越好,我不大容易生气了,怎么样我也不生气。我变成了一个很善良的女人。
所以后来小艾问我为什么,你的搭档会那么没品味,去喜欢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老女人呢?她没有面孔,没有身段,没有钱,总之是一无是处啦,一定是那个老女人勾引了他……我还让小艾闭嘴,然后我为她申辩,我说,绝不是女人的错,我相信他们有爱情,因为有爱情而居住到一起,是好事情。
既然我能够认同双性恋,那么我当然也能够认同有一定年龄差距的爱情。
可是我现在真的很难再为他申辩,他为什么会跑出去袭击一个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