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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我们总是很容易地就忘记了小时候的小心思,而且它再也不会自己逃出来了,虽然我们曾经羞答答地把它一字一句记录在日记本上,秘不示人。有时候很偶尔地,它逃出来了,我们也只是淡然地看看它,心如止水,它便失望地飘游一番,夺门而去。
我病了。我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头痛欲裂。下午雅雅来看过我,带来了一个饭盒,她得意地打开那只饭盒,里面是一只油腻的煎蛋,蛋白焦了,蛋黄还是稀的,上面重重地洒了一层盐粒。我亲手做的。雅雅说,我知道你生病以后亲手做的。我说我不吃。
雅雅看着手里的饭盒,脸色马上就变了。于是我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哆哆嗦嗦地拨弄那片金黄色的稀液。愉快地咬了一口。
好好吃。她温柔地俯下身,淡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满意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雅雅真是一个美女。我望着她的背影甜蜜地想道,如果我们一起走在大街上会使很多男人撞电线杆,我们是珠联璧和的一对。
我认识雅雅已经十几年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我们又同时考砸了最重要的一次考试, 和所有的破落生们一起,被扔进了C市工学院。可是雅雅不来上课,她说与其念一个坏学校,还不如什么都不要念,雅雅跑到电台去,做了一个DJ。当我坐在电脑前研究分支程序设计的时候,她却在电台如鱼得水,风光极了。我们都很忙,我们不见面,也不通电话,但我们知道对方还活着,很健康。
当然在我生病的时候她还是出现了,难能可贵地显露一下她的手艺,随后她又会离我而去。
然后我就去开会了。这是我的第一个笔会,我在我们省会城市的一家纯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两个中篇小说,他们给我的小说起了一个好听极了的名字——本省中青年作家作品小辑。年终的时候,他们又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得以看到他们的脸,同时也被他们看一看我的脸,于是我必须要去,不仅要去,还要做出欣喜若狂的得宠模样。
我的头已经不太痛了,但我只想睡觉,我果真就在他们领导的讲话声中睡着了。
我开始知道,笔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笔会就是领导讲话,吃饭和娱乐活动,男人和女人由不相识到相识,他们聚集在了一起,在一种完全新鲜的状态下,他们眉来眼去,演绎出无数动人的故事。总之谁也不是在自己的城市里,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在别人的天空下做一做自己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拖家带口消磨了人的激情,可是开会让人海阔天空,活力四射,只有回到自己的城市,他们才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他们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向来如此。
我遇到了一个从我们城市走出去的男人,他们总是给我们的城市丢脸。整个会议上我只看见他跑来跑去,献殷勤,讨好漂亮小姐。
最后他坐在了我的旁边。你说话的风格很象Fà国女作家萨冈,他说。他就是那么念那个法字的,在此之前我从来也不知道法字是可以读成降调的,我想我要多看看港产片。
你经常看她的书吧。他把脸凑了过来,但是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只想睡觉,我一心一意地想要睡觉。然后他放弃萨冈,开始叙述卡夫卡,他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卡夫卡是什么?什么是卡夫卡?那三个字迷惑了我,让我不知所措。
他怎么不去勾引别人?大概是因为我最小吧,或者我看上去最容易被勾引,他想用卡夫卡打动我?可是我不读他的书,我只读《西游记》,卡夫卡很难打动我这样的问题少女。我茫然地看着他,做出一副很弱智的表情。
我看见美丽的徐娘在宴会上频频举杯,她们老气横秋。卡夫卡倾过身子,口齿清楚地告诉我们一句名言:女人并不一定要守身如玉,但是一定要守口如瓶。这是名言,他又重申了一遍。
女人们捂着小嘴儿吃吃地笑,但我不是一个徐娘,我还是一个学生,我的表情就很弱智,我睁着大眼睛,我很茫然。然后我喝醉了。
我在酒精中回家,我摇摇晃晃地走过车站广场,我爬上了一辆奇怪的车,我发觉它实在是太高了,我的窄裙子束缚着我的腿,在我抬腿的时候,裙的开叉滑开,露出了我的腿。司机看着我,我不看他,我裹紧了长大衣,衣服的下摆终于严密地掩住了我的腿。夜深人静的晚上高粱打来了电话,我正在吃地瓜干,现在它是天然食品,包装精美,有益健康。
你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他说。
高粱,你有枪吗?我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一句话,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是我说了。我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有。他说。
你有没有受过伤?我歪着头,用我美丽的牙咀嚼天然食品。
你不能说这种话。高粱在电话的那头抽烟,虽然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是我听得见他抽烟时的喘气声,那是一种很煽情的声音,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你连小偷歹徒什么的都没有碰上过吗?你只是扶老太太过马路,送迷路的小女孩回家?
高粱又抽了一口烟,烟草味道已经通过电话线通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你今天晚上怎么不用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啊?我今天在机房值班。高粱说,电话那头果然传来了电台的声音,有一个大嗓门的男人在说着什么,然后电话被打断了,我听到高粱也在用大嗓门说话,很快地,他又回到电话前面来了。喂。他温柔地说。
你在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我说,你们警长知道了会给你处分。
沉默。我想也许高粱正在屏息观察着门。
高粱你怕死吗?我说。
我不怕,高粱说,可是我知道你很怕死。他小心地说完了这些话。
他的话使我心情坏透了。我的确怕死,怕得要命,我比谁都要怕死,我想起了我的学校,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高粱知道,我开始害怕,因为他了解我的过去,提起往事,我才意识到,其实在他的面前,我一直都是赤裸裸的,我做过的和我想要做的,他都知道。我有些沮丧。
我的小学,那时候有许多飞鸟和虫子,它们讨人喜欢地到处乱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坐在太阳下面,语文老师正在用难听的方言讲课文,他的眼珠灵活地在我们的脸上转动。我两只脚闲得发慌。书包带子垂在课桌下面,软塌塌地给我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我就把脚伸出去踏在带子上,绷直了,马上就有了一种荡秋千的快乐。同桌的高粱全神贯注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铅笔盒里摸出一只纸管子,罩住了一只飞来飞去的绿头苍蝇。
然后就下课了。一只麻雀撞上了教室的玻璃,翅膀扑扑地响。坐在窗子旁边的男生一把就捉住了那个小东西。他挤眉弄眼地冲着大伙儿笑,紧紧握住那只恐慌的鸟,它正在拼命地挣扎。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它的两只小脚爪,然后很动情地冲着满教室正在欢腾的男生女生笑了笑,慢吞吞地把麻雀举过了头,一下子就把它撕成了两爿。他手里举着还在蠕动的鸟的大腿,血肉模糊。我的笑僵滞在脸上,我一下子就吐了出来,吐了一地。
我的头象书包带子一样软塌塌了,周围都是呕吐物发出的气味,高粱面孔阴沉地下座位,不情愿地去拿苕帚,他是当天的值日生。扫完以后他就从我的铅笔盒里抢我的橡皮,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的头歪在了课桌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耐心地把我的橡皮切碎成了小块,然后又放回到我的铅笔盒里去。我恨死了他。
有医生要来给我们打针,那是很可怕的事情呢。他们说,男生要打在脑门上,以后就变成白痴,女生打在肚皮上,以后就不会生孩子了。他们交头接耳地讨论这件事情,模样很诡秘,当然也有好心地女生告诉我,她们准备下午逃到隔壁横街小学去。
当然生不生孩子是无所谓的,那不是太重要的,只是打针会很痛,我打过针,我知道那种痛。
那个下午我还是去了。整个学校都空荡荡的,校长正不知所措地在楼梯口徘徊,他好像并不想管我,我就一个人往教室去了。
教室里也空荡荡的,只有高粱坐在那里,我昂着头走过去,坐了下来,我们先是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语文书,教室里很寂静,除了他隐约的喘气声,只有鸟清亮的鸣叫声回旋在树丛中。
好象除了我和高粱,这地方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了,然后我们都坐到靠窗的位置上去了,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校门口。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没有人来上课,也没有人拿着针筒走近学校,我们都有点坐不住了。
我问高粱,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不怕。高粱说,又转过头看我,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没有家里的钥匙,又没有别的地方去。我撑着头看窗子外面的天,天空很晴朗。
他们要来给我们打针了。高粱说。
你怕死吗?我说。
高粱笑了笑,我不怕。他用力跳上了课桌,显得很威武。
我怕。我说,我怕得都在发抖呢。
那,我们走吧。高粱迟疑地说。于是我很快地就从教室的后门跑出去了,高粱紧紧地跟着我。我们来到了学校花园的一堵墙下面,墙上爬满了小蔷薇花,只有红色和白色两种,墙的后面密密麻麻地成长着浦公英金黄色的花。
他们肯定是找不到我们了。我吐了一口气,开始放松。整个下午我都在玩一种名字叫做《向前进》的橡皮筋游戏,我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跳,累了,就在花丛中寻觅夜来香花籽,塞到裤袋里去,我想把它们带回家去种。高粱已经翻到墙那面去了,那儿有一条河,里面的河泥黑油油的,散发出一种成熟了的臭味道,还有探头探脑的泥鳅,我看见高粱捡来了两根树枝,他趴在那儿捞啊捞啊,但他什么都没有捞到,只有河泥不断地溅到他的脸上。
然后我就升初中了。但是报到的第一天我就迟到了,我站在那张粉红色的纸前面,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的新班主任有着很慈祥的面孔,她的脸很滑,没有皱纹,她把我带进教室,我看见我的新同学们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盯着我看,窃窃私语。
然后他们很客套地鼓了一会儿掌。
我坐了下来,发现高粱坐在我的旁边,他文静地抿着嘴笑,现在他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
我在操场上闲逛,上课铃响了,我在潮水般涌向教室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我撞上了一棵梧桐树,我有一种花在盛开的感觉。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也没有立即地感觉到痛,我只是在看见自己流出来的血以后才哭了出来,鲜血像花一样绽放,铺天盖地。我模模糊糊地寻找我的同学,却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我躺在那里,觉得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好像要飞起来了。我想我要死了。
高粱发现了地上的我,那个时候我正紧闭着双眼,头上很奇怪地开了一朵红花。
高粱抓住我的头发,扛着我的肩,把我从地上弄了起来,然后他从体育室里推来了一辆旧自行车,让我坐到上面去。我上车,低着头,把红纱巾拉下来盖住了脸。高粱用力地蹬车,我的眼泪和血都蹭到了他的后背上。
医疗室里有张旧桌子,上面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陈血和不断新鲜的血给了这张桌子非常瑰丽的色彩。那个清闲的年轻医生用粗长的针缝补我的额头,尖利的针尖穿透着我的皮肉,我还没有任何的痛觉,我只是怕,怕血再这样流下去,我就会死掉。我发着抖,嘴唇惨白。
没事了。医生灵巧地穿针引线,安慰旁边显得十分着急的高粱。只是,剪刀放在哪儿了?他一手提着线头,一手到处翻东西找剪刀,高粱也到处翻东西,帮忙找。
哦,在这里呢。年轻医生看到了剪刀,他一挥手把剪刀上面的苍蝇赶走,然后细致地用剪刀剪下线。那根线始终长在我的额头上让我烦恼,当它被快速地抽走后,我知道我光洁的额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上面有了一条隐约的疤痕。
语文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我低着头,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命令所有的同学念课文,他走到我的旁边,脸凑得很近。
我不敢抬头,我只闻到一种强烈的臭,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
我的手无措地放在课桌上,那是一双白晰的小巧玲珑的手,现在它正在散发着热气,惊慌失措地动。一只粗壮的大手忽然抓住了那两只小手,粗糙的皮茧开始在柔嫩的手指上滑动。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但是我不敢发出声音,也没有挣扎,因为我很懦弱,我没有把手抽出来,我站在课桌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