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作品:倪焕之
作者:叶圣陶
内容简介:
从辛亥革命到大革命失败期间小学教员倪焕之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变迁。他曾经进行教育改革实验,但在旧势力的阻挠下失败了;他希望在事业基础上建立理想家庭,但妻子沉溺于家务变成了一个旧式家庭妇女;他一度参加大革命,革命失败后在苦闷中死去。小说人物形象很有典型意义,是五四以来颇有影响的一部现实主义作品。
作者简介:
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汉族。字圣陶。江苏苏州市人,著名作家、教育家、编辑家、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1912年中学毕业后,因家境清贫即开始当小学教师并从事文学创作。五四运动前参加了李大钊、鲁迅支持的“新潮社”。1921年,与沈雁冰、郑振铎等发起组织“文学研究会”,提倡“为人生”的文学观,并与朱自清等人创办了我国新文坛上第一个诗刊《诗》。他发表了许多反映人民痛苦生活和悲惨命运的作品,出版了我国童话集《稻草人》以及小说集《隔膜》、《火灾》等。
正文
第01章
吴淞江上,天色完全黑了。浓云重叠,两岸田亩及疏落的村屋都消融在黑暗里。近岸随处有高高挺立的银杏树,西南风一阵阵卷过来涌过来,把落尽了叶子的杈桠的树枝吹动,望去像深黑的完影,披散着蓬乱的头发。
江面只有一条低篷的船,向南行驶。正是逆风,船唇响着汩汩的水声。后艄两支橹,年轻的农家夫妇两个摇右边的一支,四十左右的一个驼背摇左边的。天气很冷,他们摇橹的手都有棉手笼裹着。大家侧转些头,眼光从篷顶直望黑暗的前程;手里的橹不像风平浪静时那样轻松,每一回扳动都得用一个肩头往前一掮,一条腿往下一顿,借以助势;急风吹来,紧紧裹着头面,又从衣领往里钻,周遍地贴着前胸后背。他们一声不响,鼻管里粗暴地透着气。
舱里小桌子上点着一支红烛,风从前头板门缝里钻进来,火焰时时像将落的花瓣一样亸下来,因此烛身积了好些烛泪。红烛的黄光照见舱里的一切。靠后壁平铺的板上叠着被褥,一个二十五六的人躺在上面。他虽然生长在水乡,却似乎害着先天的晕船病,只要踏上船头,船身晃几晃,便觉胃里作泛,头也晕起来。这一回又碰到逆风,下午一点钟上船时便横下来,直到现在,还不曾坐起过。躺着,自然不觉得什么;近视眼悠闲地略微闭上,一支卷烟斜插在嘴角里,一缕青烟从点着的那一头徐徐袅起,可见他并不在那里吸。他的两颊有点瘦削,冻得发红,端正的鼻子,不浓不淡的眉毛,中间加上一副椭圆金丝边眼镜,就颇有青年绅士的风度。
在板床前面,一条胳臂靠着小桌子坐的,是一个更为年轻的青年。他清湛的眼睛凝视着烛焰,正在想自己的前途。但是与其说想,还不如说朦胧地感觉来得适切。他感觉烦闷的生活完全过去了,眼前闷坐在小舱里,行那逆风的水程,就是完篇的结笔。等候在前头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侣,是称心满意的事业,是理想与事实的一致;这些全是必然的,犹如今夜虽然是风狂云阴的天气,但不是明天,便是后天或大后天,总有个笑颜似的可爱的朝晨。
初次经过的道路往往觉得特别长,更兼身体一颠一荡地延续了半天的时光,这坐着的青年不免感到一阵烦躁,移过眼光望着那躺着的同伴问道:“快到了吧?”虽然烦躁,他的神态依然非常温和,率真;浓浓的两道眉毛稍稍蹙紧,这是他惯于多想的表征;饱满的前额承着烛光发亮,散乱而不觉得粗野的头发分披在上面。
“你心焦了,焕之,”那躺着的用两个指头夹着嘴里的卷烟,眼睛慢慢地张开来。“真不巧,你第一趟走这条路就是逆风。要是顺风的话,张起满帆来一吹,四点钟就吹到了。现在……”他说到这里,略微仰起身子,旋转头来,闭着一只眼,一只眼从舱板缝里往外张,想辨认那熟识的沿途的标记。但是除了沿岸几株深黑的树影外,只有一片昏暗。他便敲着与后艄相隔的板门问道:“阿土,陶村过了么?”
“刚刚过呢,”后艄那青年农人回答,从声音里可以辨出他与猛烈的西南风奋斗的那种忍耐力。
“唔,陶村过了,还有六里路;至多点半钟可以到了。”那躺着的说着,身子重又躺平;看看手里的卷烟所剩不多,随手灭掉,拉起被头的一角来盖自己的两腿。
“再要点半钟,”焕之望同伴的左腕,“现在六点半了吧?到学校要八点了。”
那躺着的举起左腕来端相,又凑到耳边听了听,说道:“现在六点半过七分。”
“那末,到学校的时候,恐怕蒋先生已经回去了。”
“我想不会的。他知道今天逆风,一定在校里等着你。他想你想得急切呢。今天我去接你,也是他催得紧的缘故。不然,等明后天息了风去不好么?”
焕之有点激动,讷讷地说:“树伯,我只怕将来会使他失望。不过我愿意尽心竭力服务,为他的好意,也为自己的兴趣。”
“你们两个颇有点相像。”树伯斜睨着焕之说。
“什么?你说的是……”
“我说你们两个都喜欢理想,这一点颇相像。”
“这由于干的都是教育事业的缘故。譬如木匠,做一张桌子,做一把椅子,用不着理想;或者是泥水匠,他砌墙头只要把一块一块砖头叠上去就是,也用不着理想。教育事业是培养‘人’的,——‘人’应该培养成什么样子?‘人’应该怎样培养?——这非有理想不可。”焕之清朗地说着,仿佛连带代表了蒋先生向一般人宣告。他平时遇见些太不喜欢理想的人,听到他的自以为不很理想的议论,就说他“天马行空”,“远于事实”,往往使他感到受了冤屈似的不快。现在树伯提起理想的话,虽没有鄙夷他的意思,他不禁也说了以上的辩解的话。
“老蒋大约也是这样意思。”树伯闭了闭眼,继续说:“所以我曾经告诉你,他做好一篇对于教育的意见的文章,那篇文章就是他的理想。”
“你记得他那篇文章怎样说么?”焕之的眼里透出热望的光。
“他开头辨别什么是‘性’,什么是‘习’,又讲儿童对于教育的客受与排斥,又讲美育体育的真意义,——啊!记不清楚,二十多张稿纸呢。反正他要请各位教员看,尤其巴望先与你商酌,等会儿一登岸,他一定立刻拿出他那份一刻不离身的稿纸来。”
“有这样热心的人!”焕之感服地说。便悬拟蒋先生的容貌,举止,性格,癖好,一时又陷入沉思;似乎把捉到一些儿,但立即觉得完全茫然。然而无论如何,点半钟之后,就要会见这悬拟的人的实体;这样想时,不免欣慰而且兴奋。
风似乎更大了,船头汩汩的水声带着呜咽的调子;烛焰尽往下亸,烛泪直淌,堆在锡烛台的底盘里;船身摇荡也更为厉害,这见得后艄的三个人在那里格外用力。
树伯把两腿蜷起一点,又把盖着的被头角掀了一掀,耸耸肩说:“事情往往不能预料。早先你当了小学教员,不是常常写信给我,说这是人间唯一乏味事,能早日脱离为幸么?”
“唔,是的。”焕之安顿了心头的欣慰与兴奋,郑重地答应。
“到现在,相隔不过一二年,你却说教育事业最有意义,情愿终身以之了。”
“记得给你写过信。”焕之现出得意的笑容,“后来我遇到一个同事,他那种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知为儿童服务,只知往儿童的世界里钻的精神,啊!我说不来,我惟有佩服,惟有羡慕。”
“他便把你厌恶教育事业的心思改变过来了?”
“当然改变过来了。不论什么事情,当机的触发都不必特别重大:譬如我喜欢看看哲学书,只因为当初曾经用三个铜子从地摊上买了一本《希腊三大哲学家》;又如我向往社会主义,只因为五年前报纸上登载过一篇讲英国社会党和工党的文章,而那篇文章刚刚让我看见了。我那同事给我的就是个触发。我想,我何必从别的地方去找充实的满意的生活呢?我那同事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充实,很满意,而我正同他一样,当着教员,难道我不能得到他所得到的感受么?能,能,能,我十二分地肯定。观念一变,什么都变了:身边的学生不再是龌龊可厌的孩子;四角方方的教室不再是生趣索然的牢狱。前天离开那些孩子,想到以后不再同他们作伴了,心里着实有点难受。”焕之说到这里,眼皮阖拢来,追寻那保存在记忆里的甘味。
“那是一样的,”树伯微笑说。“那边当教员,这边也当教员;那边有学生,这边也有学生;说不定这边的学生更可爱呢。”
“我也这样想。”焕之把身子坐直,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似乎透过了中舱头舱的板门,透过了前途浓厚的黑暗,已望见了正去就事的校里的好些学生。
“像蒋先生那样,也是不可多得的,”焕之从未来的学生身上想到他们的幸福,因为他们有个对于教育特别感兴趣喜欢研究的校长蒋先生,于是这样感叹说。他共过事的校长有三个,认识的校长少说点也有一二十个,哪里有像蒋先生那样对于教育感兴趣的呢?研究自然更说不上。他们无非为吃饭,看教职同厘卡司员的位置一模一样。他也相信任教职为的换饭吃,但是除了吃饭还该有点别的;要是单为吃饭,就该老实去谋充厘卡司员,不该任学校教师。现在听说那蒋先生,似乎与其他校长大不相同,虽还不曾见面,早引为难得的同志了。
“他没有事做,”树伯说得很淡然,“田,有账房管着;店,有当手管着;外面去跑跑,嫌跋涉;闷坐在家里,等着成胃病;倒不如当个校长,出点主意,拿小孩弄着玩。”
焕之看了树伯一眼;他对于“弄着玩”三个字颇觉不满,想树伯家居四五年,不干什么,竟养成玩世不恭的态度了。当年与树伯同学时,有所见就直说出来,这习惯依然存在,便说:“你怎么说玩?教育事业是玩么?”
“哈哈,你这样认真!”树伯狡笑着说。“字眼不同罢了。你们说研究,说服务,我说玩,实际上还不是一个样?——老蒋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他决不当什么校长了。你想,我家里琐琐屑屑的事都要管,几亩田的租也得磨细了心去收,还有闲空工夫干别的事情么?”
树伯说到末了一句时,焕之觉得他突然是中年人了,老练,精明,世俗,完全在眉宇之间刻划出来。
“老蒋他还有一点儿私心……”树伯又低声说。
“什么?”焕之惊异地问。
“他有两个儿子,他要把他们教得非常之好。别人办的学校不中他的意;自己当了校长,一切都可以如意安排,两个儿子就便宜了。”
“这算不得私心,”焕之这才松了一口气说。“便宜了自己的儿子,同时也便宜了人家的儿子。从实际说,不论哪一种公益事里边都含着这样的私心;不过私了自己,同时也私了别人,就不是私心而是公益了。”
“我也不是说老蒋坏,”树伯辩解说。“我不过告诉你事实,他的确这样存心。——蜡烛又快完了,你再换一支吧。”
焕之便从桌子抽斗里取出一支红烛,点上,插上烛台,把取下的残烛吹熄了。刺鼻的油气立刻弥漫在小舱里。新点的蜡烛火焰不大,两人相对,彼此的面目都有点朦胧。
“嘘,碰到逆风!”树伯自语;把脖子缩紧一点,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卷烟盒来……
换上的红烛点到三分之二时,船唇的水声不再汩汩地呜咽,而像小溪流一样活活地潺潺地发响了。风改从左面板窗缝里吹进来,烛焰便尽向焕之点头。
树伯半睡半醒地迷糊了一阵,忽然感觉水声与前不同,坐起来敲着板门问阿土道:“进了港么?”
“进了一会了,学堂里楼上的灯光也望得见了,”阿土的声音比刚才轻松悠闲得多。
“我上船头去望望!”焕之抱着异常兴奋的心情,把前面板门推开,两步就站在船头。一阵猛风像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把他的头面身体重重地压抑,呼吸都窒塞了。寒冷突然侵袭,使他紧咬着牙齿。
一阵风过去了,他开始嗅到清新而近乎芳香的乡野的空气,胸中非常舒爽。犬声散在远处,若沉若起,彼此相应。两岸都靠近船身,沿岸枯树的黑影,摇摇地往后退去。前面二三十丈远的地方,排列着浓黑的房屋的剪影。中间高起一座楼,楼窗里亮着可爱的灯光。灯光倒映河心,现出一条活动屈曲的明亮的波痕。
“啊!到了,新生活从此开幕了!”焕之这样想着,凝望楼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