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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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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如不料毅公会说这样的话;低着头来回地走,胸次悒郁,像受着压迫;一会儿,停了步愤愤地说:“这样地‘外慕徙业’,什么事也不会定心干下去的!”
  “这倒是应该原谅的,实在教育事业的鱼太小了,小得叫人不得不再在河边投下网守着。”焕之这样说,自觉违反了平时的意念。少数的薪水,仅能困苦地维持母子两人的生活,对于这一层,他向来不以为意,因为物质以外另有丰富的报酬。现在这样说,不是成为“薪水惟一前提论”么?一半辩解一半矜夸的意思随即涌上心头,他说:“能定心地干,不再去投网的只有两种人:富有资产,生活不成问题的,是一种人;把物质生活看得极轻,不怕面对艰窘,一心推求精神的恬适的,是又一种人。”
  “唔,”像阴暗的云层里透露出一缕晴光一样,冰如沉闷的脸上现出会心的微笑;他明白焕之所称两种人指的谁和谁。
  “余下来的人就是些‘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的。中间比较优秀的,当然转徙的机会较多;机会来了,掸干净了染在身上的他们以为倒霉的教育界的灰尘,便奔赴充满着新希望的前程。于是,不属于以上两种人而也久守在教育界里的那些人,还堪设想么!”
  “啊!的确不堪设想。”冰如蹙着额,像临近异常肮脏的地方。“有的是游荡的少爷,因为不愿得个游荡的声名,串演个教员来做幌子。有的是四块钱六块钱雇来的代替工,有他们在,总算教台上不至于空着没有人。有的是医卜星相来当兼差,学校同时是诊病室,算命馆。这种情形几乎各处地方都有,但大家不以为值得注意。你说是不是?”
  “是呀,”焕之说,“就目前而论,教员的待遇决不会改善;所以这种情形必将延续下去,而且更为普遍。这里就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是优秀分子将从教育界排除出去,除了极少数的例外,而存留在教育界里的,将尽是些不配当教师的人;这样,学校无论如何多,在学儿童无论如何激增,到底有什么意思?”
  “这确是个严重的问题!”冰如凄然地无目的地看着前方,好像来到一个荒凉的境界,不看见一点含有生意的绿色,只见无边的悲哀与寂灭。他自己正在奋发有为,自己面前正在开始新鲜的事业,这似乎细小极了,微弱极了;想到广大的教育界,在自己这方面的真像是大海里的一个泡沫。空虚之感侵袭他的心,他求援似地说:“怎么好呢?一切希望悬于教育;而教育界里却有这样严重的问题。”
  “没有法子呀!”焕之径捷地回答;政治的腐败,社会的敝弱,一霎间兜上他心头。“但自己正是个教师”的意念立刻又显现了:譬如海船覆没,全船的人都沉溺在海里,独有自己脚踏实地,站定在一块礁石上,这是个确实的把握,不可限量的希望;从这里设法,呼号,安知不能救起所有沉溺的人?这样想时,他挺一挺躯干,像运动场中预备拔脚赛跑的选手,说:“然而教育总是一个民族最切要的东西。这全靠有心人不懈地努力,哪怕极细小的处所,极微末的成就,总不肯鄙夷不屑;因为无论如何细小微末的东西,至少也是一块砖头;砖头一块块叠上去,终于会造成一所大房子。整个教育界的情形我们不用管,实在也管不了;我们手里拿着的是砖头,且在空地上砌起屋基来吧。我们的改革和改革以后的效果,未必不会引起教育界的注意。注意而又赞同而又实施的,就是我们的同伴。同伴渐渐多起来,蒋先生,你想,造成功的将是怎么样的一所新房子?”
  焕之近年来抱着乐观主义,其原因在想望着希望的光辉,又能构成一种足以壮自己的胆的意象,使自己继续想望着,不感空虚或倦怠。这里说的,当然又是一服自制的兴奋剂。
  冰如对于刚才谈的虽有悲观的敏感,实际却颇朦胧。正像他与朋友谈话的当儿,谈起打得正起劲的欧洲大战争,生命牺牲多少了,人类的兽性发泄得不可遏止了,一层悲感便黑幔似地蒙住心目一样;这种悲感决非虚伪,但也决不钻入心的深处,在里头生根。他用安慰的眼光看着焕之,说:“改善整个教育界呢,我也没有这样的奢望。这一个镇,如其能因我们的努力而改善,我就满意了!”
  “一块小石投在海洋里,看得见的波纹是有限的,看不见而可以想象的动荡的力量却无穷地远。我们能叫那力量只限于直径五尺或一丈么?”焕之趣味地看着工人手里锄头的起落,差不多朗诵诗歌一般地说。
  他又说:“我们只管投就是了,动荡的力量及到多少远是不用问的。我看他们垦地,有说不出的高兴;这一块小石投下去,展开了我们全学校新的心境!”
  “请你接替毅公担任教理科,指导农场的一切吧,”冰如见焕之这样有兴味,相信自己的预拟再没有错儿,便把它说出来;同时热情地望着焕之,在不言中充分表达出“务请答应”的意思。
  “我担任教理科?”焕之带点儿孩子气似地把身躯一旋,一种很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心情使他涨红了脸。金小姐所说“耕种的劳动也有很高的价值呢,”以及吟咏似地说的“新教育!新生活!”在他的记忆中刻得非常深:温暖的春夜的灯光下,清新的朝晨的楼窗前,这两句简单而意味丰富的话,引起他不少诗意的以及超于诗意的遐想。同时那个婉美匀调的影子叫他简直忘不了;在冥想中,时常描摹她的躯体,描摹她的脸盘,还描摹她的风姿神态,尤其注重的是黑宝石似的两颗眼瞳流利地诱惑地这么一闪耀。他感觉自己这颗心除开教育还该有个安顿的所在,犹如一个人有了妥贴的办事室还得有个舒服的休息室;而最适宜的安顿的所在,似乎莫过于金小姐的灵魂。现在听见冰如请他教理科,并指导农场的一切。仿佛孩子知道父母将要买一向心羡的玩物给自己那样地感动,因为这事情是她特别赞美过的。他接上说:“虽说曾经学过,小学的功课还能懂得,但教授法从来没研究,完全是个外行。不过农场的事情我倒喜欢干,因为耕种的劳动最具高价的人生意义,理科的功课又将以农场作中心了,我就担任下来试试吧。”
  “好,”冰如拍拍焕之的肩,欣喜他的爽直率真,“外行内行没有什么大关系,重要的在乎嗜好不嗜好,这是你常说的话。现在,你又给它作个证明了。”因为高兴,冰如几乎同喝了酒一样,发音很洪亮。几个雇工停了锄头,张开了嘴,莫名其妙地向他们两个看。
  第12章
  镇上传布着一种流言,茶馆里讲,街头巷口讲,甚至小衖的角落里矮屋的黝暗里也讲。流言没有翅膀,却比有翅膀的飞得还快;流言没有尖锐的角,却深深地刺入人们的心。大家用好奇惊诧的心情谈着,听着,想着,同时又觉得这不是谈谈听听想想就了的事,自己的命运,全镇的命运,都同它联系着,像形同影一样不可分离,于是把它看作自己的危害和仇敌,燃烧着恐惧、忿恨、敌视的感情。
  开始是学生夸耀地回家去说,学校里在开辟农场,将要种各种的菜蔬瓜果;大家都得动手,翻土,下种,浇水,加肥,将是今后的新功课。又说从场地里掘起棺木,有的棺木破烂了,就捡起里边的死人骨头。这是梦想不到的新闻,家属们惟恐延迟地到处传说。经这一传说,镇上人方才记起,学校旁边有一块荒地,荒地上有好些坟墓。什么农场不农场的话倒还顺耳,最可怪的是掘起棺木,捡起骨头。这样贸贸然大规模地发掘,也不看看风水,卜个吉凶,如果因此而凝成一股厉气,知道钟在谁的身上!这在没有看见下落以前,谁都有倒霉的可能。于是惴惴不安的情绪,像蛛丝一样,轻轻地可是粘粘地纠缠着每个人的心。
  传说的话往往使轮廓扩大而模糊。迁葬,渐渐转成随便抛弃在另一处荒地了;捡起骨头来重葬,渐渐转成一畚箕一畚箕往河里倒了。好事的人特地跑到学校旁边去看,真的!寂寞可怜的几具棺木纵横地躺在已经翻过的泥地上,仿佛在默叹它们的恶运;几处坑洼里残留着腐烂棺木的碎片,尸骨哪里去了呢?——一定丢在河里了!他们再去说给别人听时,每一句话便加上个“我亲眼看见的”;又描摹掘起的棺本怎样七横八竖地乱摆,草席也不盖一张,弄破了的棺木怎样碎乱不成样,简直是预备烧饭的木柴。这还不够叫人相信么?
  这种行为与盗贼没有两样,而且比盗贼更凶;盗贼发掘坟墓是偷偷地做的,现在学校里竟堂而皇之地做。而且那些坟墓是无主的,里边的鬼多少带点儿浪人气质,随便打人家一顿,或者从人家沾点便宜,那是寻常的事;不比那些有子孙奉把的幸运鬼,“衣食足而后知礼义”。以往他们没有出来寻事,大概因为起居安适,心气和平,故而与世相忘;这正是全镇的幸运。现在,他们的住所被占据了,他们的身体被颠荡了,他们的骸骨被拆散了。风雨飘零,心神不宁,骨节疼痛,都足以引起他们剧烈的忿怒:“你们,阳世的人,这样地可恶,连我们一班倒运鬼的安宁都要剥夺了么!好,跟你们捣蛋就是了,看你们有多大能耐!”说得出这种无赖话的,未必懂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的道理;他们的行径一定是横冲直撞,乱来一阵。于是,撞到东家,东家害病,冲到西家,西家倒运;说不定所有的鬼通力合作,搅一个全镇大瘟疫!——惴惴然的镇上人这样想时,觉得学校里的行为不仅同于盗贼,而且危害公众,简直是全镇的公敌。
  学校里的教师经过市街时,许多含怒的目光便向他们身上射过来;这里头还搀杂着生疏不了解的意味,好像说,“你们,明明是看熟了的几个人,但从最近的事情看,你们是远离我们的;你们犹如外国人,犹如生番蛮族!”外国人或生番蛮族照例是没法与他计较的;所以虽然怀恨,但怒目相看而外再没什么具体的反抗行动。待那可恨的人走过了,当然,指点着那人的背影,又是一番议论,一番谩骂。
  教师如刘慰亭,在茶馆里受人家的讥讽责难时,他自有辩解的说法。他说:“这完全不关我的事。我们不过是伙计,校长才是老板;料理一个店铺,老板要怎么干就怎么干,伙计作不得主。当然,会议的时候我也曾举过手,赞成这么干。若问我为什么举手,要知道提议咯,通过咯,只是一种形式,老蒋心里早已决定了,你若给他个反驳,他就老大不高兴;这又何苦呢!”
  别人又问他道:“你知道这件事情很不好么?”
  他机警地笑着回答:“鬼,我是不相信的。不过安安顿顿葬在那里的棺木,无端掘起来让它们经一番颠簸,从人情上讲,我觉得不大好。”
  这样的说法飞快地传入许多人的耳朵,于是众怒所注的目标趋于单纯,大家这样想:“干这害人的没良心的事,原来只是老蒋一个人!”可是依然没有什么具体行动表现出来。在一般人心目中,蒋冰如有田地,有店铺,又是旧家,具有特殊地位;用具体行动同具有特殊地位的人捣蛋,似乎总不大妥当。
  直到蒋老虎心机一动,饱满的头脑里闪电似地跃动着计谋,结果得意地一笑,开始去进行拟定的一切,蒋冰如才遇到了实际上的阻碍。
  蒋老虎在如意茶馆里有意无意地说:“蒋冰如干事太荒唐了。地皮又不在他那学校里,也不问问清楚,就动手开垦,预备做什么农场。”
  “怎么?”赵举人回过头来问,“记得那块地方向来是荒地,我小时候就看见尽是些荒坟,直到后来建筑校舍,那里总是那副老样子。”
  “荒地!”蒋老虎啐了一口说,似乎他的对手并不是在镇上有头等资望的老辈,只是个毫不知轻重的小子。“荒地就可以随便占有么?何况并不是荒地,明明有主人的!”
  “那末是谁家的,我们倒要听听,”金树伯严正地问,近视眼直望着蒋老虎圆圆的脸。
  “就是我的,”蒋老虎冷峻地一笑,“还是先曾祖手里传下来的。只是一向没想到去查清楚,究竟是哪一块地皮;入了民国也没去税过契。最近听见他们学校里动手开农场,我心里想,不要就是我家那块地皮吧?倘如是我家的,当然,犯不着让人家占了去;你们想是不是?于是我捡出那张旧契来看。上边载明的‘四至’同现在不一样了;百多年来人家兴的兴,败的败,房子坍的坍,造的造,自然不能一样。可是我检查过志书,又按照契上所载的‘都图’仔细考核,一点也不差,正就是那块地皮。”
  “唔,原来这样,”赵举人和金树伯同声说,怀疑的心情用确信的声气来掩没了。
  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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