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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金小姐觉得异常惊喜,“他喜欢谈革新教育,这新事业由他去管,再好没有了。”
树伯的近视眼睁大一点儿,定定地看了金小姐一眼。她才知道自己的语调近乎兴奋了;脸上微微感觉烘热。
“他起初是很高兴的,”树伯一笑,似带嘲讽的意味,“遇见了我,总是说什么东西下种了,什么东西发芽了,好像他是个大地主,将来的收获将加增他无限的财富似的,但是近来,我看他有点儿阑珊了。”
“为什么呢?”金小姐虽然着意禁抑,总掩不住关心的神色。
“我也莫明所以呀。昨天晚上他曾说这样一句话:‘理想当中十分美满的,实现的时候会打折扣;也许是有那么一回事的。’若不是意兴阑珊,他,喜欢理想的他,会说这样的话么?并且,他好些时没谈起农场的什么什么了。”
仿佛听人传说自己所悬系的人患病似的,金小姐惆怅而且焦虑了。他发见了这种新设施有弊害而无效益么?他在进行中遇到了从旁的阻碍么?从以前几次的会晤来推测,他像是个始终精进的人,意兴阑珊是同他绝对联不上的。但是,他确已吐露了阑珊的心声了。——她这样想,要去看他的欲望更加强盛起来;她似乎有许多话要问他,又有许多安慰的话要对他说,虽然再一想时,那些话都模糊得很,连大意也难以捉摸。
“他们的新花样不止一个农场呢,”树伯兄妹妹不开口,迎合她的兴味似地继续说,“戏台也造起来了,音乐室也布置起来了,商店也开起来了。听说下半年还要增添工场呢。”
“那很值得看看,那样办的学校从来没见过,”金小姐惟恐兄嫂怪她急于往学校里跑。
“你可以去看看。”
“是的,我想今天就去,”她挺一挺身子,两手举起掠着额发,那意态像是立刻要动身似的。
“坐了半天的船,不辛苦么?就是要去,下午四五点钟去为是;现在太阳晒得那么厉害,又是一无遮盖的田野间的路,简直不能走。”
金小姐没有理由说一定要立刻去,便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想把带回来的书物整理一下,但是一转念就感觉不耐烦,缩住了手,让那肚子饱胀的网篮待在一旁。她来回地走着,心里浮荡着种种的情绪,欣慰,馁怯,同情,烦恼,像溪流里的水泡一样,一个起来了,立刻就破碎,又来了第二个。就在两三个钟头之后,将要去会见一个虽不是爱着却是打动了自己的心的男子,实现那几乎延续到半年的想望:这在她是从来不曾经验过的。她一会儿嫌时间悠长;一会儿又感到它跑得太快了,从帘纹里映进来的日影为什么越来越偏斜呢!她开了壁上的小圆洞窗,见田野、丛树、村屋仿佛都笼上一层微微跳动的炎热,反射着刺眼的光。倏地把窗关上,又去梳理那新挑下来剪齐的一排额发。有了那一排额发,更增加秀逸的风姿;尤其是从侧面看,那额发配合着长长的睫毛以及贴在后脑勺的两个青螺一样的发髻,十分妥贴地构成个美女的侧面剪影。忽然,她从镜子里注意到自己的脸色红红的,眼睛里闪着喝醉了似的异样的光;一缕羞意透上心来,眼睛立刻避开了镜子。
第14章
金小姐到学校去时是下午五点。吹着爽快的风,大地上一切就像透了一口气;树木轻轻摇动,欢迎晚凉来临;蝉声不再像午间那样焦躁急迫,悠闲地颇有摇曳的姿致。她穿的是新裁的白夏布衫,齐踝的玄纱裙,白袜子,丝缎狭长的鞋。简单朴素的衣着是这时候所谓女学生风,但像她那样裁剪合度,把匀称的体格美完全表现出来,简单朴素倒是构成美的因素了。
校役水根回说倪先生在农场里;心里怀着疑怪,怎么一个年轻小姐跑来看倪先生呢!想了几转终于想不明白,只好举起手来在盘着粗黑大发辫的头顶一阵地搔。
这当儿,金小姐似乎已排除了一切烦扰的心思,只是这样想:她是来看学校里的新设施,希望长进些见识,将来服务时总会有许多用处;这中间完全没有私念和俗欲,所以羞惭是绝对不需的。正惟这样想,她才从家里举起第一步脚步呢。
一个低低的门通到农场。脚下是煤屑平铺的五尺来宽的步道。两旁一畦一畦高高矮矮的完全是浓绿的颜色。西瓜像特地点缀在那里似的,那么细弱的藤叫人不相信会结那么大的瓜。黄瓜藤蔓延在竹架子上,翠绿的黄瓜挂着,几乎吻着地面。向日葵朝渐渐下落的太阳低垂着头;叶子是一顺地亸着,晒了一天,疲乏还不曾苏醒呢。玉蜀黍从叶苞里透出来,仿佛神仙故事里的小妖怪,露出红红的头发。毛豆荚一簇一簇地藏在叶子底下,被着一层黄毛。棉已开着黄花,有如翩翩的蝶翅;将来果实绽裂,雪白的棉絮就呈现出来了。……靠右两棵高柳下的一区种着玩赏的花草。白的、红的、深红的波斯菊仿佛春天草原上成群乱飞的蝴蝶,随着风势高起又低下。茑萝爬上短短的竹篱,点点的小红花像一颗颗星星,又像一滴滴血。原议迁去而终于没有迁去的坟墓就围在竹篱里面。上面种着蜀葵、秋葵之类茎干较高的东西,也就把死寂的气象掩没了。篱外五尺见方一块地齐整地栽着各色凤仙和老少年;颜色娇嫩的花叶组织成文,像异域传来的锦毯。旁边排列着几百支菊秧,都是三张瓦片围一堆泥,中间插一支菊秧;这到秋来,将有一番不输于春色的烂漫景象呢。
金小姐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眼看含有教育意味的一一印着学生教师的手泽的各种植物纷陈在面前,一种激动的情绪涌上心头,仿佛来到圣洁的殿堂。平常的园圃也见得多了,而眼前的园圃似乎完全不是那么样,中间满惦着天真的意趣与劳动的愉快,一张叶子的翻动,一朵花儿的点头,仿佛都是手种它们的人投入新生活的标记。不禁想到将来服务的时候,也必须这么办才行,否则学校就没有意思。
“金小姐,你放假回来了?”
骤然间一声好鸟似的,她听见悦耳的焕之的声音;将来也必须这么办的意念便消散了,眼睛里满含着喜悦,向声音来的方向望去。
步道向左弯曲,在一丛高与人齐的麻的侧边,有个茅亭,亭中焕之的身影从麻叶间可以窥见。他举起右手招着,正走出亭子来。
“啊,倪先生!我参观你们的农场来了。你们的农场这样新鲜有味;这里镇上的孩子应当骄傲,他们有独有的幸福。”
金小姐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了的高兴;同时步子加快了,身体摆动的姿态像一阵轻快温柔的风,映在地上的长长的斜影见得很可爱。这时候她要是反省的话,对于自己的神态一定会惊异;每一回放假归来,初见兄嫂,决不是这么一副样子;这是女儿看见了久别的母亲,情不自禁,简直要把整个自己投入母亲怀里的神态。
焕之走到金小姐面前。彼此都站住了。他用清湛的眼睛看着她,透入底里地重读那深刻在心头的印象。血液似乎增加了什么力量,跳动得快而且强。像矜持又像快适的感觉仿佛顽皮的手爪,一阵阵搔他,使他怪不好过。这中间闪现的意念是“她来了!她果然来了!”昨晚树伯无意中说到妹妹明天回来时,他就猜想她会去找他;现在,面前站着个素衫黑裙风致明艳的人,那预感不是应验了么?
他一时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来表达他因她的到来而引起的心情,只得承着她的上文说:“农场总算办起来了,但经过不少的波折呢。”
他说着,低头默叹。他一想起那委曲求全的解决障碍的故事,就禁不住生气;事情虽然过去了,而受欺侮的印记却好像永久盖在他身上,也永久盖在全校每个人身上。但假如不那么办,就连一点儿革新的萌芽都不得生根,更不用说逐步逐步地扩充。能说冰如错了么?能说那出主意的算学教师错了么?他用对亲戚朋友诉说衷心甘苦的真挚态度说:“没有法子,社会是那样的一种社会!任你抱定宗旨,不肯放松,社会好像一个无赖的流氓,总要出来兜拦,不让你舒舒服服走直径,一定要你去找那弯曲迂远的小路。”
金小姐眼睛张大了,疑异地看着焕之含愁的眼睛,再往里看,要看透他内在的心;一句问语含蓄在她的眼光里:“怎么,你果真弹动了另外一条弦线了?”
“这且不谈,”焕之来了甜蜜的回忆,愤懑从眼睛里消逝,脸上呈现温和的微笑,“春间我说要把农场实施的情形写信告诉金小姐,金小姐说回来时面谈;现在回来了,大概乐意听我的陈说吧?”
“倪先生真记得牢,”金小姐抬眼一笑;心灵上好像受到十分亲密的抚慰,只觉软酥酥的。四围的景物花草似乎完全消失了,惟见对面那英秀可喜的青年,从他的嘴里将吐出新鲜名贵的教育经验。
“这哪里会忘?”焕之恳切地说。
金小姐又一笑,两排牙齿各露出洁白的一线,在焕之眼里像奇迹显现似地那么一亮;但是她随即把头低下了。
焕之指点着说:“这里的一切规划,像分区,筑路,造亭子,种这种那种植物,不单是我们教员的意思,完全让学生们一同来设计。那意义是理想的教育应该是‘开源的’;源头开通了,流往东,流往酉,自然无所不宜。现在一般的教育却不是这样,那是‘传授的’;教师说这应该怎么做,学生照样学会了怎么做,完了,没有事了。但是天下的事物那么多,一个人需要应付的情势变化无穷;教师能预先给学生一一教会么?不能,当然不能。那末何不从根本上着手,培养他们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呢?那种能力培养好了,便入繁复变化的境界,也能独往独来,不逢挫失;这是开源的教育的效果。我们要学生计划农场的一切,愿望原有点儿奢,就是要收这样的效果。计划云云无非借题发挥,所以非农家子弟也不妨用心思,将来不预备进农业学校的也可以用心思。这正像练习踢足球,粗看起来,好像只求成为运动会中的健儿;但练习久了,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养成了公正勇敢合群等等的美德。”
金小姐偷看了焕之一眼;像听完全信服的教师的讲授一样,听他的话有一个个字都咽了下去的感觉。她十分肯定地说:“确实应该这样,应该这样。不然,枝枝节节地‘传授’,哪里配得上教育这个名词?”
“我们计划停当了,”焕之舞动着右臂给自己的话助势,“就开始农作。锄头、鹤嘴、畚箕等等东西拿在手里,我们的心差不多要飞起来了;——我们将亲近长育万物的土地,将尝味淌着汗水劳动的滋味,将看见用自己的力气换来的成绩!学生的家属固然有好些不赞成这件事,但十个学生倒有十二个喜欢,因为中间有几个比别人加倍地高兴。我们按时令下种,移苗,就布置成眼前这样的格局。又相机适宜地浇水加肥,又把所做的工作所有的观察详细记载上《农场日志》。学生做这些事,那样地勤奋,那样地自然,那样地不用督责,远超过对于其他作业。他们全不觉得这是为了教育他们而特设的事,只认为这是他们实际生活里最可爱的境界,自然一心依恋,不肯离开了。什么芽儿发了,什么花儿开了,在他们简直是惊天动地的新奇,用着整个的心来留意,来盼望,来欢喜!”
假如把他的谈话想象成一种植物,那末这一段就是烂漫地开着的花。金小姐似乎望见了那花的明耀的笑靥,她的脸上现出神往的光彩。但是一缕疑念立刻潜入她的心,她关切地问:“那末为什么……”她咽住了,幸喜自己还没说出“阑珊”一类的字眼,改口说,“那末实施的经过是十分圆满。这在教育工作者,尤其是担负全责的倪先生,该是永远不会消亡的愉快。”
“这个……”焕之踌躇了。在他成功的喜悦里,近来浮上了一片黑影;虽然只是淡淡的,并没遮掩了喜悦的全部,但黑影终于是“黑的”影啊!
他看见学生们拿着应用的农具在农场上徘徊,看看这里那里都不用下手,只好随便地甚至不合需要地浇一点水完事。又看见他们执着笔杆写《农场日志》,带着虚应故事的神情,玩忽地涂上“今日与昨日同,无新鲜景象”的句子。他们热烈的兴致衰退了,恳切的期望松懈了:“今天要农作,但农作有什么事做呢!”这样的话在他们中间流传了。见到了这些,当然该设法补救。但是,他们需求的是天天变换的新鲜,而植物的生命过程却始终在潜移默化之中,粗略地看,几乎永远是“今日与昨日同”;他们喜欢的是继续不断的劳作,而农场只有十七八亩地,如其每个学生要天天有工作做,就只有无聊地浇一点水。说农场不应该兴办么?那万不能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