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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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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佩璋敬覆
  她放下笔杆,感到像松解了几重束缚似的;又像做罢了一件艰难的工作,引起该到什么地方去舒散舒散的想头。于是想着南村的那个池塘,一丛灌木掩映在上面,繁枝垂到水里,构成一种幽深的趣致,此刻酷日还没有当头,如果到那边去游散一会,倒也有味,而且可以想……然而她并不站起来就走;又仔细地把自己的信审阅一过,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意思遗漏了似的。但检查一阵之后,实在没有遗漏什么,而且一个字也不用修改了。她忽然下个决心,便把信笺折叠了封在信封里,免得再游移不决。
  她懒懒地站起,意思仿佛是要亲手去交邮。但立即省悟封面还没写;两条发辫也得盘成了髻,才好出门。不觉就走近镜子前。从镜子里,她看见自己眉眼的部分染着红晕;眼瞳是新洗的一般,逗留着无限情波;头发略见蓬乱,惟其蓬乱,有格外的风致;她从来没有像这时刻一样,惊诧赞叹自己的美,几乎达到自我恋的程度。
  第16章
  金小姐的一封覆信,当然不能满焕之的意,非但不能满意简直出于他意想之外。他以为可能的答覆只有两种:其一是完全承受,料想起来,该有八九分的把握;不然就是明白拒绝,那也干脆得很,失恋以后会是颓唐或奋励,至此就可以证明。但是她现在表示的态度,非此又非彼,不接受也不拒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什么‘璋固女子’!女子对于这件事,就得把情意隐藏起来么?合乎理想的女子是直率坦白,不论当着谁的面,都敢发抒自己的情意的。我以为她就是那样的女子;从她对于教育喜欢表示意见这一点着想,的确有点儿像。谁知她竟会说出‘璋固女子’的话来!”
  焕之这样想,就觉得大可以停止追求了。假如她明白拒绝,那倒在失望的悲哀中更会尝到留恋的深味。现在,她显然告诉他他的观察错了;幻灭所引起的,不只是灰暗的冷淡么?他想从此断念,在暑假里储蓄精力,待假期满了,比以前更努力地为学生服务。他又想结婚的事并不急急,自己年纪还很轻,没有理想的伴侣,迟一点结婚也好。他又想自己一时发昏,冒失地写了封信去,以致心上沾上个无聊的痕迹;如果再审慎一下,一定看得出她是会说“女子,女子”的,那末信也就不写了。
  但是,这些只是一瞬间的淡漠与懊恼而已。记忆带着一副柔和的脸相,随即跑来叩他的心门。它亲切地说:她有黑宝石一样的眼瞳,她有匀称而柔美的躯体,她的浅笑使你神往,她的小步使你意远,你忘了么?她有志于教育,钻研很专,谘访很勤,为的是不愿意马虎地便去服务;那正是你的同志,在广大的教育界中很难遇见的,你忘了么?她同你曾作过好多次会见,在阖镇狂欢的星夜,在凉风徐引的傍晚,互谈心情学问以至于随意的诙谐;那些,你一想起便觉得温馨甜蜜,你忘了么?她曾用一句话振作你渐将倦怠的心情,你因而想,如得常在她旁边该多么好呢,你忘了么?你爱她,从第一次会见便发了芽,直到开出烂漫的花贡献与她,是费了几许栽培珍护的心的,你忘了么?你有好些未来生活的图景,其中的主人翁是你共她,你把那些图景描写得那么高妙,那么优美,几乎是超越人间的,你忘了么?……
  于是他的心又怦怦地作恋爱的跃动了。“必须得到她!必须得到她!她的信里并没拒绝的意思,就此放手岂非傻?记忆所提示的一切,我何尝忘了一丝一毫?既然忘不了,就此断念的话也只是自欺。我为什么要自欺呢?”
  这时他似乎另外睁开一双灵慧的眼睛,从“璋固女子”云云的背面看出了含蓄的意义。他相信那个话与她是否合乎理想的女子全没关系;是环境和时代限制着她,使她不得不那样说。她仿佛说:“承受你的爱情,固然非常愿意;但是,家里有兄嫂,镇上有许多亲戚世交,学校中有更多数的教师与同学,他们大多要鄙夷我,以为女孩子惟有这事情不该自家管。论情是无疑地答应,论势却决不能答应,我‘莫知所以为答’了。要知道,我苦的是个女孩子啊!”从这里,他体味出她的文笔的妙趣,愤慨嘲讽而不显露,仔细辨认,却意在言外。刚才粗心乍读,看不到深处,便无谓地一阵懊恼,很觉得惭愧;而对她曾起一些不尊重的想头,更是疚心不已。
  她的含蓄的意思既是这样,那末他该怎样着手呢?他喜爱地再把来信读一遍,发见了,原来信里已有所启示。她说女孩子自己对于这类题目少有能下笔的,反过来,不就是说要下笔须待别人么?别人是谁?当然是她哥哥咯。同时就想起蒋冰如,所谓“别人”,他也该是一个。而母亲也得加入“别人”的行列,算是自己这方面的。
  男女两个恋爱的事,让双方自由解决,丝毫不牵涉第三者,焕之平时以为那样是最合理的。现在,他自己开手做文章了,却要烦劳别人,牵涉到第三者,他觉得多少是乏味的事。把怎样爱她怎样想得到她的话告诉她,自然是真情的流露,生命的活跃。但是,把那样的话去告诉不相干的第三者,是多么肉麻,多么可耻的勾当啊!
  然而辩解又来了。来信虽没承受的字样,实际上是承受了的。那简直就是双方自由解决,精神上已超越凡俗。还得去烦劳第三者,不过聊从凡俗而已;一点点形式上的迁就又算得什么事!
  于是他到处都想妥贴了;只觉从来没有这样满意过,幸福过,开始把秘藏在心头的恋情告诉母亲,说:“金树伯,你是知道的,他有个妹妹,在女师范读书,今年年底毕业了。她性情很好,功课也不弱,我同她会见了好多回,谈得很投机;她也佩服我;如果同她结婚,我想是适当不过的。现在拟托校长蒋先生向他们去说,你看好不好?”
  “是女学生呢,”母亲抬起始终悲愁的眼看着焕之;同时想到在街头看见的那些女学生,欢乐,跳荡,穿着异于寻常女子的衣裙,她们是女子中间的特别种类,不像是适宜留在家庭里操作一切家务的。
  焕之领悟母亲的意思,便给她解释:“女学生里头浮而不实的固然有,但好的也不少。她们读了书,懂得的多,对于处事,对于治家,都有比寻常女子更精善更能干的地方。”
  仿佛有一道金光在他眼前闪现,把这比较简单枯燥的家庭修饰得新鲜而美丽。他心头暗自向母亲说:“将来你在这样可爱的家庭里生活,始终悲愁的眉眼总该展开来笑一笑吧。你太辛苦了,暮年的幸福正是受而无愧的报酬。”
  “女学生也能在家里做一切事么?”母亲着意去想象一个女学生在家庭里操作的情形,但终于模糊。本能似的切望儿子的心情催促她接着说,“论年纪,你本该结婚了;我家又这样地冷静。金家小姐果然好,自不妨托蒋先生去说说。不过金家有田有地,你看彼此相配么?老话说‘门当户对’,不当不对那就难。”母亲现在已经赞同焕之的意见,惟恐进行不成功了。
  焕之听说颇有点愤愤,这是何等庸俗的见解!纯以恋爱为中心的婚姻,这些想头是一点儿也搀不进去的。只因对于母亲不好批驳,还是用解释的口气说:“那没有关系。结婚是两个人相配的事情,不是两家家产相比的事情。人果然相配,那就好。‘门当户对’只是媒人惯说的可笑话,我是想都不想到这上边去的。”
  “哪里是可笑话,实在不能不想到这上边去呀!女子嫁到男家,从此过活一辈子了;在娘家过什么样的日子,到了男家又过什么样的日子,她心里不能没有个比较。比较下来相差不多,那没有什么;如果差得很远,那末,在她是痛苦,在男家是牵累,两面都不好。你有这么一种脾气,尽往一边想,不相信相传下来的老经验。但要知道,婚姻不是买一件零星东西那样轻便的事情。”
  焕之点头说:“妈妈说得不错,婚姻不是买一件零星东西那样轻便的事情。”一阵得意涌上心头,他站起来走到母亲跟前,语声里带着无限的欢快,说:“不过对于金小姐,我看得很仔细了;她一点没有富家小姐的习气,过什么样的日子,她是并不拘的。她的心思伸展到别的方面去了,她愿意尽力教育,同我一样地尽力教育。妈妈,我曾假想这件婚事能够成功,对于将来已经想得很多很多。那时候,我们家里将充满着生意、光明和欢乐!我们俩出去同做学校里的事,回来便陪着你谈话消遣,或者到花园去玩,或者上街市买点东西。妈妈,到那时候你才快活呢!”
  他忍不住,终于把刚才默想的意思说了出来。
  母亲看儿子情热到这样程度,说得过分一点就是痴;又听他说到未来的美满,触动了她对于过去的悲凉的记忆,心一酸便把眼泪挤了出来。她一手拭眼泪,勉强堆着笑脸说:“但愿能这样,但愿能这样。那末,你就去托蒋先生吧。”
  金树伯送走了蒋冰如,回入内室,看妹妹不在这里,便向夫人说:“你知道冰如来说些什么?”
  “你们在外边谈话,我哪里会知道?”
  “他作媒来的,”树伯冷笑。
  “唔,知道了,为妹妹作媒。是哪一家呢?”
  “你猜不出来的;是倪焕之!”
  树伯夫人现出恍然解悟的神情。她想那倪先生每一回到来,妹妹在家时,总要往客室里同他接谈;平时无意中说到倪先生,妹妹又往往不知不觉露出高兴的样子:原来他们两个爱着了。她怀着这意思并不向树伯说,独自享受那发见了秘密的快感,故意说:“那很好呀。”
  “那很好呀!刚才冰如也说那很好。他说两个人志同道合,如果联结起来,并头共枕讨论教育上种种的问题,那才妙呢;闺房画眉那些古老的韵事,不值一笑了。他说由他看来是很好;焕之那边不成问题,只待听我们的意见。”
  “那末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是冰如在那里胡闹!他干的事,往往单凭自己想去,不问实际情形,譬如他办学校就是那样。焕之与我是老同学,他的性情,他的学识,我都知道,没有什么不好。不过他是一无所有的。这一层实际情形,冰如丝毫不曾想到,偏要来作媒!惟有作媒,万不能不问这一层。”
  “预备回绝他么?”
  “当然。女子也能自立,我根本就不相信。十几岁时什么都不懂,做梦一般嚷着自立自立,以为那样才好玩,有志气。只要一出嫁,有的尝到了甜味,有的吃到了苦头,便同样会明白实在自立不起来;尝到甜味的再想尝,吃着苦头的得永远吃下去,哪里还有自立的工夫!所以女子配人,最要紧的是看那人的家计。——关于这些,你比我懂得多呢。——如果我把妹妹许给焕之,我对不起妹妹。”
  “没有对蒋先生说起这些话吧?”
  “没有,我又不傻,”树伯狡狯地看了夫人一眼,又说,“我只说待我考虑一下,缓日回覆;并且也要同妹妹自己商量。”
  “不错,该同妹妹自己商量。”
  “何用商量,根本就不成问题。你太老实了,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树伯夫人对于这件事情渐渐发生兴趣,觉得小姑的确到了出嫁的年龄了;便亲切地劝告丈夫说:“我想不商量是不好的。我们处在哥嫂的地位,并非爷娘;或许这确是好姻缘,若由我们作主回绝了,她将来要抱怨的。同她商量之后,就是回绝也是她自己的意思。”
  树伯想这话也不错;对于妹妹负太多的责任确有可虑之处,应该让她自己也负一点。但是这中间有不妥的地方,他问:“如果她倒同意了,那怎么办呢?”
  “哈哈,你这话问得太聪明了!”树伯夫人笑了,头上戴着的茉莉花球轻轻地抖动。她抿一抿嘴唇,忍住了笑,继续说,“如果她同意,那末婚姻就成功了。”
  “成功了她要吃苦。”
  “依我说,不能一概而论。家计不好,人好,大部分也不至于吃苦。反过来,家计很好,人不好,那倒难说了;我们镇上不是有好些个含怨衔悲的少奶奶么?”
  “你倒像是个贤明的丈母!”
  树伯夫人不顾树伯的嘲讽,承接自己的语气说:“那倪先生,我看见过,人品是不错的。听你们说,他是个有志气的教员。万一妹妹许配给他,我想他未必肯让妹妹吃苦吧。”
  树伯夫人这时有一种预感,相信妹妹一定会表示同意,而语调竟偏到玉成那方面去,连她自己也莫明所以然。她朦胧地觉得,这件婚事如果成功,在她有一种隐秘的愉快。
  “你料想是这样么?”树伯这话是表示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虽不能说一定,大概是准的。并且,有一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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