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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便离开了,在树荫里走得又轻又快,直到皮尔斯说话时他才意识到洛克已离去了。皮尔斯向他走的方向注视了好一会儿,耸耸肩,开了前门。
在电梯里,他满腹思虑。到了他的房门口,他心不在焉地摸摸索索掏出钥匙插进锁眼。当钥匙转不动时,他又拔了出来,想检查一下,这才注意到门只是掩着的。
皮尔斯轻轻推了推门,门无声地向里边打开了。门廊里的灯光洒在他肩上,但只在黑暗的房间里照见一点点光亮。他朝里面房间看看,同时耸起双肩,仿佛那样会帮他什么似的。
“进来呀,皮尔斯大夫。”有人温和地说。
灯大亮了。
皮尔斯眨眨眼。“晚上好,威弗先生。还有你,简森,你好吗?”
“很好,大夫。”威弗说。
他看上去并不好,皮尔斯想。他看上去比上次老,憔悴、疲乏。他是担心吗?威弗已坐在皮尔斯心爱的椅子里,那是一张放在壁炉边的绿色皮制椅。简森站在开关边。
“看得出来,你们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一点也不拘束啊!”
威弗格格笑了。“我们跟管理员说我们是你的朋友,他当然不怀疑我们。事实上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皮尔斯看看威弗,又看看简森。“你有朋友吗?或者只有佣工?”他把视线转向威弗,“你看上去不太好。我想让你回医院重新检查——”
“我说我现在感觉很好。”威弗的声音提高了,接着又恢复到平常的谈话语调说;“我们想和你谈谈——关于合作的事。”
皮尔斯看着简森。“奇怪——我一点儿也不想谈话。我
干了一整天的活,累极了。”
威弗的视线没离开皮尔斯的脸。“你出去一下,卡尔。”他轻声说。
“可是威弗先生——”简森的灰色眼睛变深了。
“出去吧,卡尔。”威弗重复着他的命令,“在汽车里等我。”
卡尔走了以后,皮尔斯坐进一张扶手椅子,面对威弗。他环视着房间,慢慢收回视线问威弗:“你们找到什么了吗?”
“没找到我们要找的。”威弗平静地答道。
“是什么?”
“卡特莱特的下落。”
“你怎么会以为我知道他的去向呢?”
威弗紧握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说:“难道我们不可以合作吗?”
“当然可以。你想知道什么——你的健康状况?”
“你把从我这儿取得的血样拿去做什么了?你肯定留了一部分。”
“可以这么说。我们对其中的一部分作了分离处理,取得血浆,然后用锌把球蛋白从血浆里分离出来,再把它在各种动物身上进行试验。”
“那你发现了什么?”
“免疫力的取得在于血浆中的丙种球蛋白,那是造成免疫的因素。你应该去看看我的老鼠,在实验室里活蹦乱跳,跟刚出生的一样。”
“是从我身上取的血?”威弗问。
皮尔斯慢慢地摇摇头,“是原来的丙种球蛋白在你的血掖里经过稀释后取得的。”
“那就是说,要想永远活下去就得不时地进行输血?”
“假如可能永远活着的话。”皮尔斯耸耸肩说。
“这是可能的,这你清楚。至少有一个人可以永远活着——卡特莱特。除非他发生意外。那可是个悲剧,不是吗?因为不管你多么小心谨慎,总会发生意外的。譬如说被谋杀。你能想象某个莽撞的小伙子使那珍贵的血液变成横流的污水吗?或是某个吃醋的女人用刀捅进那无价的身躯?”
“你想要什么,威弗?”皮尔斯平静地问,“你已从死亡边缘逃了出来,你还想要怎么样?”
“当死亡来临,再逃一次,接二连三地,毫无止境地活着。为什么让那个无名小卒碰巧享有这种权力呢?这对他又有什么用呢?对世界又有什么用呢?我要把他保护起来——然后享用他。我要很好地对待他,他值得这世上任何人以任何代价去换来生命。我给他每年一亿美元——假如不够可以付更多。要是别人也愿意付这个代价的话。我们可以拯救世界上最优秀的人,那些以赢得巨大财富显示他们超凡能力的人。哦,是的,也包括科学家——我们挑选一些人。那些不做生意的人——领导人物、政治家……”
“卡特莱特怎么办?”
“他怎么办?”威弗眨眨眼,仿佛在回忆一场美梦。“你以为这世上能有比他过得更好的人吗?受人保护,让人宠爱,还有,他所需的东西不求自来,谁敢说不?生怕他会自杀。他可真的成了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
“他是可以拥有一切,可他却没有自由。”
“自由只是一样被人估高了价格的商品。”
“世界上唯一的长生不老的人。”
“确实如此,”威弗向前移了移说,“而且将有更多长生不死的人。”
皮尔斯不停地来回摇着头,好像他没听见。“一种偶然的基因结合而成——来自宇宙的射线或是一种比这更微妙更偶然的东西对这种结合稍稍产生些改变——接着就产生了永恒。某种对死亡的抗体——某种保持血液循环永远更新的力量,抵抗,恢复活力,永保青春。堪扎利说过,‘人的动脉决定了他的年龄’,只要好好保养人的动脉,它们就会使你的细胞永不衰老。”
“告诉我,你!快趁早告诉我卡特莱特在哪儿,否则就太迟了。”威弗迫不及待地凑上前说。
“一个知道自己会活一亿年的人总是事事十分谨慎小心的。”皮尔斯说。
“正是这样。”威弗眯起双眼,“他自己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他肯定不会献血的。”他的脸部表情稍稍变了变,“也许他知道了——现在?”
“你什么意思?”
“你没告诉他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你难道忘了在九号晚上去过爱伯特饭店,要求见卡特莱特,与他谈谈?你应该记得。饭店员工认识你的照片,也就在那天夜里卡特莱特离开了爱伯特饭店。”
皮尔斯当然记得爱伯特饭店,记得那儿又窄又黑的门厅里苍蝇乱飞,十分肮脏。他穿过门厅时,想到的是霍乱和淋巴腺鼠疫。他也不会忘记卡特莱特——那个长得很高大、穿戴破旧,看上去很一般的人,他听完自己讲话,然后拿了钱走了……
“我不相信,”皮尔斯说。
“我早就该知道,”威弗说,似乎是自言自语地,“你那天就知道他的名字,我问你的那天。”
“就算是吧。如果我真的如你说的那样做了,你以为那是件容易的事吗?对你来说,他是金钱,你知道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整日在那宽大的实验室里走来走去,只要能对他进行研究,我什么都愿意给!去发现他身体器官功能的运行,去综合分析那种物质。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动力。”
“为什么不把我们两者结合起来呢,皮尔斯?”
“两者是无法混为一谈的。”
“别那么神圣,皮尔斯。生活并不神圣。”
“生活是我们造就的。’皮尔斯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想插手你正在计划的事。”
威弗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朝皮尔斯走近几步。“你们这些职业医生,有些人被伦理道德迷惑了。”他几乎是咆哮着说,“不多,但也不少。你所从事的职业毫无神圣可言。你只是个手艺工人,机械师——你干活——然后拿工资。对你的工作如此虔诚,是毫无理智的表现。”
“别发谬论了,威弗。如果你对自己做的事不虔诚,你就不会这样干了。你对赚钱一心一意,金钱对你而言是神圣的。那么,对我来说,生活是神圣的。这就是我日复一日所从事的工作。死亡是我的老对手,我将和它战斗到最后。”
皮尔斯从椅子里站起身,他站到威弗的身旁,尖利的双眼直视威弗的眼睛。“你得清楚,威弗,你正在策划的一切是不可能的。假如我们大家都能返老还童了,那又怎么样?你想过那又会发生什么?你有没有考虑过这将会给人类文明带来什么?
“不,看得出来你没想过。噢!那会彻底打翻你的金钱支柱。文明会像一个不稳的轮子飞转得支离破碎。我们的文化是建立在这样的假设下的:前20年时间是成长和学习阶段,接下来的20多年是用来创造财富和繁衍子孙后代,最后的10年或20年是渐渐衰老,直至最后死亡。
“回顾一下,看看在上一世纪里我们做了多少研究,创造出多少药物,已经把人类的平均年龄延长了几年——只是几年,我们的社会已经在渴望进行进一步提高。想想假如能延长40年!想想假如我们再也不会死亡,那会怎么样?
“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让变化逐步地慢慢进行,那样社会才能适应,才能不知不觉地适应这种社会内部的新事物,即长生不死。卡特莱特所有的孩子将继承这种变化,这是肯定的。这是占绝对优势的。他们会活下去,永远,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生存因素。”
“他现在在哪儿?”威弗问。
“这不重要,”皮尔斯降低了声音,仿佛稍稍有点怜悯,“我不告诉你,我要你自己去找。”
“他在哪儿?”威弗坚持着他的问题,声音轻柔。
“我不知道。你不会相信的。可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不想知道。我把他自己的身体事实告诉了他,给了他一些钱,就让他离开这儿,叫他改名换姓,隐藏起来——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被发现,让他繁殖后代,遍布地球……”
“我不信。你自己把他藏起来了。你不会白白给他一千美元的。”
“你还知道我给了多少钱?”皮尔斯问。
威弗轻蔑地翘了翘嘴唇,“我了解你在前五年中的每一笔存款和每一笔支出。你是微不足道的,皮尔斯,你也是低贱的,我将把你摧毁。”
皮尔斯微笑了,不慌不忙地说,“不,你做不到。你不敢使用武力,因为我也许真的知道卡特莱特藏在哪儿。那样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你也不敢用别的花招,因为只要你一动,我就会把我正在写的一篇关于卡特莱特的文章抛出去——我也给你寄去一册,到那时,你可就前功尽弃了。如果别的什么人知道了卡特莱特的事,你即便是能找到他,恐怕也没机会控制局面了。”
在门边,威弗转过身,平静地说,“我会再来的。”
“行啊。”皮尔斯说,同时心里想:我帮不了你的忙,因为你不相信我对卡特莱特的下落一无所知。
可是我不同情你。
两天以后传来了威弗结婚的消息:一位来自乡村俱乐部地区的25岁姑娘,名叫帕特丽夏·华伦,跟他私奔了。这件事成了轰动的周末新闻—一财富与美貌的结合,一对老夫少妻。
皮尔斯看着刊登在星期天报纸上的姑娘的照片,心想她当然是得到了她要的东西。至于威弗——皮尔斯对他是太了解了,他也如愿了。威弗想要继承人这件事也得到了保障。要不然,他绝对不会拿自己和他的帝国在一个女人手里冒险。
第四个星期,输血如常进行。第五个星期,简森送来一道请他的命令,皮尔斯置之不理。
第六周,一开始就接到伊斯特一个电话,伊斯特在电话里情绪激动。皮尔斯拒绝去威弗新买的楼里。
一辆救护车把威弗送到了医院。救护车一路闪着红灯尖叫着,把前面的道路横扫一空,车里载着那昂贵的货物:金钱的化身。
皮尔斯站在医院里的硬板床边,在那瘦瘦的手腕上数脉,两眼盯着那衰弱憔悴的身体。寂静中,老人急促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响。盖住病人的床单出现一阵阵的起伏。
他还活着——但却是垂死的。他已经享尽赐给他的70年。不仅仅是他将死了,每个人都会的,而他即刻就得死去。
脉搏跳得很微弱。青年人给他的礼物早已耗尽。仅仅在几天之内,威弗的脸上就失去了血色,那40年的岁月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现在是个垂死的老头。脸青黄色,死气沉沉。瘦瘦的脸上布满皱纹,仿佛皮肤包裹下的是骷髅头。他以前长相漂亮,可现在双眼深陷,鼻子成了细细的一条。
这次可是没救的了,皮尔斯心想。
“我真不明白。”伊斯特大夫嘟哝着说,“我原以为他可以再活40年——”
“那是他自己的结论。”皮尔斯说,“实际上只不过40多天。30到40天——那是丙种球蛋白留在血液中的时间。所以它是一种消极的免疫。唯一能永远免于死亡的人只有卡特莱特,他只能把这种免疫力传给他的下一代。”
伊斯特朝四周看看是不是有护士在听,然后低声说,“我们难道不能把它改善一下?有时候只要稍加努力就会发生偶然的事。我们已经有了精子库和人工受精,借助这些,我们可以在一、两代人之后改变人类的身体构造——”
“那也得以人类没被消灭干净为前提。”皮尔斯说完,就转身不理他了。
皮尔斯坐在那儿,双目紧闭,一边听着威弗沉重的呼吸声,一边思考着生与死的悲剧——生命与死亡交织在一起,成为一体。这儿,威弗阳寿已尽,躺在这儿;那儿也许还得等好几个月,他的孩子会出生。这是一种连续,一种平衡——生命接着生命,正由于这种连续使人类绵延了几亿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