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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巴比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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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电工班唯一的工作就是到处给人换灯泡。电工得会修马达、会修触报器、会安装低压电路、会爬电线杆……这些都很复杂,所有技术性的工作与我完全无关,我根本没学过。师傅们说,不着急,慢慢学,先去换灯泡吧。   

  老牛逼曾经对我下过结论,说我没有机械天赋,修不了水泵,所以只能把水泵都报废掉。这么干其实很罪过,很多水泵就这么白白地被送进了废品仓库,假如我干的不是钳工,而是医生,那火葬场的人肯定得忙死。推己及人,推水泵及自己,我应该感到惭愧。但是,做电工就不会有任何负罪感了,灯泡坏掉是修不好的,没有人会修电灯泡,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会修灯泡的人,他一定是个比爱迪生更伟大的天才,因为爱迪生发明灯泡的时候就没打算让人去修它。我只需要把坏灯泡拧下来,扔进垃圾桶,再拧上去一个好灯泡就可以了。从卡路里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比钳工轻松一百倍的工作。唯一的缺憾是,水泵不太容易坏,而灯泡经常出问题,并且,全厂有几千个灯泡,一天换上二三十个灯泡乃是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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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3)         

  换灯泡很容易,带一支电笔,扛一把竹梯就可以了。我每天扛着竹梯在厂里跑东跑西,白蓝说我像扫烟囱的男孩,最好再带把扫帚。我以前看过本书,扫烟囱的男孩从烟囱里掉下来,被有钱人家的女孩看到了,他们就结下了友谊,友谊是爱情的前奏。这是一个英国的故事,好像很浪漫。不幸的是我也读过狄更斯的《奥立弗·退斯特》,我知道扫烟囱的男孩经常被卡在烟囱里,下面的人不知道,一点火,男孩被熏成烤鸭。烤鸭好吃,但绝不浪漫,像我这么一条壮汉真的去扫烟囱,必然会被卡住,而成为牺牲品。我只能说白蓝有点异想天开,我做了电工,她也为我高兴,这是真的。   

  做电工不用穿工作服,电工是非常干净的工种,而且这种干净显示出了电工的技术水平,牛逼的师傅在车间里做八个小时,身上的衣服都不带一点灰尘的,这就叫水平。只有在大检修的时候,因为有领导在场,我们才套上工作服,至于平时则是一身枪驳领双排扣的西装,笔挺地穿在身上。九十年代初,枪驳领西装非常流行,双排扣子最好是金色的,更神气。那时候还流行穿太子裤,又肥又大,裤腰上打着八到十六个褶子。太子裤配金色扣子的枪驳领西装,脚下是一双白色的真皮运动鞋,就这么个鸟样。这种装扮走在厂里非常吓人,认识的人知道是电工发神经,不认识的还以为是外商来考察。这种装扮还有个特点:枪驳领西装很长,而太子裤显得腿很短,我们就是一群上身笔挺修长,而下身短成一橛的怪人,自己还觉得很时髦。   

  那时候我没有枪驳领西装,穿着工作服出去混,反而被人嘲笑,车间里的阿姨甚至都不信任我,对我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为了公关形象,我必须穿得跟他们一样。我央求着我妈,去裁缝那里做了一件枪驳领西装,竖条纹的,近看像囚服,远看像旧社会上海百乐门的小开。我妈看了也很满意,说我神气得不得了。我穿着这件西装到处招摇,后来不穿了,因为只有民工才穿枪驳领的西装,城里人改穿单排扣小领子的款式了。枪驳领的西装成为民工的标志,非常巧合的是,他们穿着这种西装砌砖头、捡垃圾、骑三轮,和我们当年如出一辙。   

  到了夏天,西装不能穿了,我们还是穿太子裤。上身则什么都不穿,就这么光着,八个褶子的太子裤配上光膀子,使我们看起来就像一群阿拉伯舞娘。夏天的早晨,我们骑车到电工班,把衬衫一脱,就这么站在电工班门口抽烟。我们还把皮带松开一个扣,裤子就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露出肚脐三寸之下的一小撮荫毛。路过的师傅们看了,纷纷叫好,小姑娘则面红耳赤,急匆匆地跑过去。   

  那时候白蓝看见我的舞娘装束,骇得目瞪口呆。我赶紧提裤子,免得她看见我的荫毛。后来她说这个裤子好,肥大宽松,勃起的时候看不见。我立刻想起自己在医务室里昏迷的事情,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又嘲笑我说:〃当心老阿姨流鼻血。〃   

  那天我刚到电工班报到,就接到了一份外出干活的差使,电工班班长对我说,去制冷车间换灯泡。电工班班长三十多岁,绰号鸡头,这个绰号很难听,他以前的绰号叫鸡鸡,更难听,做了班组长才升级为鸡头。鸡头就鸡头吧,总比鸡鸡好听一点。他给了我一个380伏的灯泡,并且告诉我,灯泡分为两种,220伏和380伏的,如果把220伏的灯泡塞到380伏的插口上,那个灯泡就会变成一个小型的炸弹,玻璃碎片崩到眼睛里就会变成瞎子阿炳,以后只能到工会里去拉二胡。我战战兢兢地拿着灯泡。鸡头又说,去制冷车间找黄春妹吧。   

  我问鸡头:〃黄春妹是谁?〃   

  鸡头说:〃一个很胖的女人,大概有你两个那么宽,很容易找的。找不到就问别人吧,制冷车间都知道黄春妹。〃   

  我听他这么形容,觉得有点心虚。鸡头皱着眉头说:〃怕什么?一个胖女人就把你吓成这样,那要是遇到瘦女人怎么办?〃他说的近乎黑话,我又听不懂了。鸡头就把身边的一个青工叫过来,陪我一起去,他叫小李。我以前没见过他,他说:〃哦,我是从橡胶厂新调来的。我见过黄春妹的,很胖的。〃鸡头说:〃对,就是那个胖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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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4)         

  我和小李一起去制冷车间。他比我大一岁,技校毕业,学的就是电工。我们都是新人,相互结伴胆子大,于是揣着灯泡,扛着梯子,哼着小曲去找胖老虎黄春妹。   

  路上,小李说:〃你们这里,那种阿姨,原来叫老虎啊。〃   

  我问:〃你们橡胶厂呢?〃   

  〃我们那里叫蝗虫,又叫菜皮,又叫烂污女人。〃   

  我问小李,为什么鸡头说胖女人比瘦女人好对付。小李挠了挠头说:〃我也不大清楚,以前橡胶厂里的师傅说,瘦女人欲望很强烈的,会把人吸干掉。〃   

  关于瘦女人的问题,超出了我当时对性的理解,我一直以为胖女人难对付,因为体形比较庞大嘛。瘦女人可怕,似乎不符合逻辑。后来有个学生物的朋友告诉我,工厂的传说是有道理的,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体形较大的生物其繁殖能力都比较弱,大象,鲸鱼,熊猫,莫不如是。相反,较小的生物其繁殖能力必定旺盛,老鼠就是典型。我回忆工厂里的阿姨,就说,她们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性欲旺盛。生物学家说,性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在这种战争中不一定以体形大小决定胜负。我年轻时所犯的糊涂,就是把Xing爱和打架混为一谈。   

  那天,我和小李跑进制冷车间,到操作室一看,见了鬼,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黄春妹了。这种情况很可怕,可以直接去安全科举报他们,无人看管的车间随时都可能爆炸。小李放亮了嗓子喊:〃黄春妹!黄春妹!〃可是机器的轰鸣像战斗机在我们头上呼啸,根本听不清他的声音。我和他分头去找,过了一会,小李冲过来对我说,他找到黄春妹了。我跟着他跑过去,发现在车间偏僻角落的一架鼓风机前面,晾着一些女式内衣,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布片,其中却有一个巨大的白布兜子。我问小李:〃黄春妹呢?〃   



  小李指着白布兜子,大声喊:〃这是黄春妹的胸罩!〃   

  我见过的最大的胸罩就是在制冷车间里,它飘啊飘地晾在昏暗的角落,白色的,缝制得很差,胸罩上的带子被风吹得绞作一团。小李说,这只能是黄春妹的胸罩,除非制冷车间有另外一个胖子。我和小李都忍不住上去摸了摸,虽然我们都知道,随便摸一个晾出来的胸罩是件非常恶劣的事情,但我们纯粹是为了证明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并不是幻觉。   

  我对小李说:〃妈的,你找到她的胸罩有屁用啊!〃   

  小李说:〃你笨啊,只要守着胸罩就能等来黄春妹,她总得戴着胸罩下班吧。〃   

  我说:〃这他妈哪里是个胸罩啊?这分明是一个降落伞。〃   

  后来,我们看见制冷车间的大门口晃进来一个巨大的影子,这影子慢慢移动着,当她晃到我们眼前时,我确信,这就是降落伞的主人黄春妹。小李说:〃黄春妹,你们车间里一个人都没有!〃黄春妹说:〃哇!要死啊!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为了讨好我们,她并没有急于让我们换灯泡,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香瓜子,用那只钵大的拳头抓着,塞到我和小李的手心。她说:〃吃瓜子呀。〃   

  我握着那堆瓜子,还带着她手上的温度。我必须很负责地说,黄春妹不是老虎,她只是长得胖一点而已。她脾气很好,我们去换灯泡,她在梯子边上呵呵地笑,也不知道笑什么,她还帮我们扶着梯子。她给我们看她打的毛衣,那是一件像蚊帐一样大的衣服。这姑娘快三十了还没嫁出去,假如瘦一点的话,大概是个不错的老婆。黄春妹还问我们,有没有合适的对象给她介绍一个。我和小李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回到电工班,我郑重地对鸡头说,黄春妹不是老虎。鸡头根本无所谓,他觉得胖成那样的女人就是老虎,不管脾气好不好。我对鸡头说,这太不人道了。鸡头说:〃你们真有空,还跟她聊天啊?吃了她的零食没有?〃我和小李老老实实地点头,同时又说了降落伞那一节,鸡头哈哈大笑,说我们脑子有病,偷看女人的胸罩。结果,过了一个礼拜,附近管工班、钳工班的人都跑过来嘲笑我们,说我们是变态狂,喜欢看女人的胸罩,还要凑上去闻闻。最后的结论是:路小路和李光南(就是小李)专偷人家的胸罩,本厂女工失窃的胸罩,作案者很可能就是我们俩。我和小李面对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师傅,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照书上的说法,从一开始就陷于辩诬的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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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5)         

  我二十岁那年只是希望厂里的灯泡长命百岁地亮着,除此以外别无所求,我既不是强Jian犯也不是变态狂,对女人的胸罩虽然很有兴趣,但决不至于到偷一个胸罩来闻一闻的程度。工人说的那些全是谣言。但是,活在世界上,老是要为自己是不是变态而争辩,实在很无趣。而变态这个词恰如烙印,只要我跟它沾上边,别人就永远会记得我是个变态。后来厂里有人偷窥女浴室,保卫科的人第一时间就来调查我和小李的动向,说我们是重要嫌疑犯,或者是从犯,或者是教唆犯。   

  九三年我从一个后进青年直线堕落成偷胸罩的变态狂,这纯粹是起哄造成的结果,整个过程乱糟糟的,也找不到造谣者。在钳工班里,我是老牛逼的徒弟,谁也不敢惹我,到了电工班,我没有师父,于是就成了弱势群体,谁都可以欺负我。我怀疑鸡头就是造谣的人,但他是班组长,我不能打他,也不一定打得过,众所周知,鸡头的两个兄弟三个小舅子一个姐夫全都在厂里做工人,这些人蹦出来能把我踩扁了。如果我想找死,得罪鸡头一定是条捷径。   

  我在电工班干活的时候,没有师父带我,只能自学电工技术,但我什么都学不会。小李是科班出身,技术很扎实,他教我安装触报器,教我修马达,这些活都很复杂,我转眼就忘记得一干二净。由此可见,我也没有电工天赋。小李也不生气,说:〃你就跟着我到处换灯泡吧。〃   

  每天清晨,我骑自行车上班,沿着郊区的公路走,那条路上是浩浩荡荡的上班人流,自行车和卡车混在一起。骑车的人都是睡眼惺忪,开卡车的都是外地司机,一晚上没睡了,疲劳驾驶。这两种人混在一起经常出事。我见过有人被卡车蹭了一下,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我也见过早晨去买菜的老太横穿马路,卡车呼的一声从她身上就过去了。这些都像曾经看过的电影一样,回想起来,觉得很诡异。   

  每天上班前,我妈都会叮嘱我一句:小心汽车啊。那阵子戴城开发工业园区,把农田填平了造厂房,到处都是运土方的大车,在马路上开得稀里哗啦犹如坦克。这种土方车好像只装了油门,从来没见过司机踩刹车的。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日本人的神风敢死队才有这种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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