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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巴比伦-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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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胡得力结下了梁子。照小李的说法,我死定了。小噘嘴传出内部消息,劳动纪律重新修订,翻墙一律按盗窃论处,不管口袋里有没有揣东西,不管是往里翻还是往外翻。至于抽游烟,新的规定是罚款五百元。其余迟到早退的罚款金额也相应提高。那阵子工人师傅恨死了我,说我一粒老鼠屎,坏了所有人的汤。与此同时,他们也恨胡得力,用了很多脏话,在此不宜一一表述。   

  为了端正纪律,每天早上胡得力都站在厂门口抓迟到,七点五十五分,他踱到传达室,站在那儿等待上班铃声响起。八点整,传达室的铃声响起,等它停下的时候,就意味着抓迟到的工作开始了。那时候也没有打卡机,抓迟到完全依赖人工,这就使得迟到的概念成为争论的焦点。具体来说,工厂门口有一条笔直的白线,铃声停止的一瞬间,一些职工的自行车前轮过了线,而后轮还在线外,这到底算不算迟到?还有一些职工被前面的人挡在白线之外,认为是前面的人故意堵塞交通,这算不算迟到?还有一些人声称自己早就上班了,只不过又晃出去买了包香烟,这算不算迟到?凡此种种,都要胡得力来解决。   

  对付这种人工式的抓迟到,有一条原则:宁愿迟到一小时,绝不迟到一分钟。胡得力是干部,不是看大门的,不可能在传达室门口站上一整天。八点三十分,他就慢慢地踱回劳资科,坐在炮楼上,偶尔看一眼厂门口。这时候只需要倒退着走进厂里,他看见的只能是我的屁股,然后往附近的树丛里一钻,万事大吉。   

  起初,我被胡得力抓到过几次。他会很开心地大喊一声:“路小路,迟到!”我一哆嗦,就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被他逮了个正着,揪着我的领子让我填罚款单,还得站在厂门口示众,手里拿着一张工厂里的信笺,上书四个大字:我迟到了。胡得力说,这是对付懒散青工的办法,专门用来整我这种不求上进的小青年。他还对我说,人最重要的是羞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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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示众的时候,整个厂门口冷冷清清的,工人都在上班。我举着那张信笺,也不知道举给谁看。胡得力站在我对面,用目光测试着我的羞耻心。当时他说,路小路,你的眼睛里没有羞耻。我说,胡科长,你把我剥光了站在这里,我就会有羞耻了。他听了这话,就对我大声呵斥:“举高点!把纸举高点!” 

 我示众的时候,附近化验大楼的女孩子从窗口探出头来看我,还用瓜子皮扔我。这些姑娘我都认识,经常去她们那里换灯泡,还请她们吃糖,给她们讲鬼故事。我很喜欢她们,因为她们都很干净,穿的是白大褂一样的化验服,到了夏天,这身衣服之下就是胸罩和裤头。白大褂很薄,隐隐地能看到这些内衣的轮廓。我一想到化验室的女孩,就会想入非非。瓜子皮落在脑袋上也很快乐,古代的书生和我一样,走过勾栏瓦舍,被凭栏女子用瓜子皮击中脑门,这是一件很意淫的事情。趁着胡得力不注意,我对她们投去一个微笑,甚至挥挥手,她们就很嚣张地将瓜子皮一把一把朝我扔,我也不知道她们哪来这么多瓜子皮,大概平时特地攒下来,专门对付我这种懒散青工的。此时胡得力扭头朝她们张望,那几个脑袋就嗖地消失在窗口,像一群受惊的松鼠。这一点我最是佩服,她们从来不会落到胡得力手里。   

  假如让我来形容,胡得力就像是个猎人,站在厂门口打猎。那些松鼠一样的化验室女孩当然不会引起他的兴趣,就在这时,我出现了,我就是胡得力寻觅已久的大狗熊,只有把我一枪撂倒,才配得上劳资科长的光荣称号。如果你打了一只狗熊,也会把它的皮剥下来,挂在墙壁上展览。对狗熊而言,这纯粹是命运使然。但我愤怒的是另一件事:你不能要求一只狗熊有羞耻心,这他妈太奢侈,狗熊是不能为羞耻心负责的。   

  我不是傻子,被抓过几次之后,开始向老师傅们学习,上班迟到就往茶馆里一钻。那家茶馆如今已被拆掉了,早先,这里是一间昏暗的平房,没有招牌,走进去先是看见一个老虎灶,灶头上永远烧着一壶水,两盏二十瓦的灯泡悬于头顶,灯下是几张旧得发黑的桌子,一些被屁股磨亮的条凳。郊区的老头就在这里喝茶,老头们看见我钻进来,就会嘲笑道:“嘿,又是个迟到的。”   

  在茶馆里泡着,看完两局棋,绿茶喝得想尿尿,差不多就是九点钟了,这时候胡得力已经回到炮楼里去了,我就把自行车停在附近的车摊上,让修车师傅替我看着,自己一溜烟蹿进厂里。有时候动作快如闪电,门房的老头只觉得眼前一花,还以为闪过去一只野猫。   

  当然,茶馆并不是绝对安全,有一次胡得力不知哪里来了股雅兴,居然踱到茶馆里来查岗。他一进门就看见我,正在那里下象棋呢。胡得力冷笑了一声,对我说:“你这个月奖金全没啦。”我心里一寒,下错了一步棋,当场被老头将死,输给了他两毛钱。   

  茶馆据点被查抄之后,我去更远的游戏房打“街霸”,这比下象棋更好玩,也更安全。唯独麻烦的是,打游戏常常使我忘记了时间,等我想起要上班,跑出昏暗的游戏房,太阳已经悬在了头顶,差不多可以去食堂吃午饭了。   

  九三年和我一起站在厂门口示众的,还有一个高个子,绰号长脚。长脚是个管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胡得力让他举着另一张信笺,上面同样写着:我迟到了。长脚比较有羞耻心,而且有恐惧心,看见胡得力就吓得说不出话,态度极其端正,把那张信笺举得很高。由于他的身高一米九五,信笺就在两米五以上的高空,谁也看不见上面写着什么。胡得力认为长脚是在故意耍宝,比路小路更缺乏羞耻心。   

  那一次,长脚示众还不到十分钟,管工班的班长就把他喊了回去,因为管子没人修。有关管工,简单的解释,就是负责安装和维修那些化工管道的,这个工种很古怪,既可以很清闲,也可以累得像苦力。具体来说,如果你不干活,任由管子漏掉,那就很清闲,如果你到处去检查管子,全厂的管子加起来大概有几百公里,你就成了苦力。我厂的管工班极其懒散,师傅们都不大爱干活,所有的工作交给一个人包办,这个人就是长脚。   

  照我的看法,上班不干活其实也挺无聊的,总要稍微动弹动弹。但管工班的师傅们发展出了另一项工作:下围棋。其中有几个师傅已经是业余二段了。这伙师傅手筋大得出奇,都是刘小光和刘昌赫那个流派的,只是格调低下,盘面上落下五个棋子之后,必定开始绞杀,毫无教养,完全是流氓棋,大概和他们的工种也有一点关系吧。管工班的师傅下棋,全是站着的,叼着烟,喝着茶。小小一个班组,摆了四五个棋局,杀得天昏地暗。师傅们一下棋,当然顾不上干活了,凡有管道泄漏,就指着长脚说:“去,长脚,修管子去!”长脚就老老实实地扛着工具出去干活了,很不幸,整个管工班里只有他一个人是棋盲。     

 有一天,我和小李又跑到锅炉房去换灯泡。我们还惦记着瓦房底下的半裸体,当然,不会每次都这么好的运气。爬到最高那层平台,那里黑漆漆的,头顶上有轰隆隆的声音,并且非常热。我刚把灯泡摘下来,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钻出一个瘦骨伶仃的脑袋,这个脑袋在有光的地方瞪着我,乍一看,以为他没有长着身体,光是一个脑袋浮在半空中。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灯泡从二十多米高的平台上掉了下去,当的一声,砸得粉碎。   

  这个脑袋快乐地看着我们,并且喊我们的名字:“李光南,路小路。”仔细一看,原来是长脚,他个子太高,难怪被我误认为是飘在空中的脑袋。我骂道:“操,长脚,你在这里干什么?”   

  长脚说:“我在修管子。”   

  小李说:“你出来,你躲这里吓死人。”   

  长脚从阴暗处走出来,他很高很瘦,工作服穿在身上,横宽竖短,非常好看。管工班的师傅们给他起了很多绰号,长脚、仙鹤、竹竿、火筷、圆规、僵尸、高跷……化工厂的师傅们都是修辞大师,取的绰号无比精准。照我的看法,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因为长脚不会下围棋,所以得干八个人的活,还要忍受所有的嘲笑。   

  那天长脚说他在修管子,其实是骗人。我和小李都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蹊跷。锅炉房的顶层是最偏僻的地方,常年无人,在这种地方通常不会干什么好事。小李在平台上巡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长脚问:“你们找什么?”小李说:“你会不会带个女人在这里嘛?”长脚大惊失色,连声说:“不要乱讲,传出去会害死我的。”   

  我说:“长脚,你老实交代,在这里干什么?”   

  长脚说:“修管子。”   

  我说:“你连个扳手都没带,你修鸟个管子啊?”   

  长脚皱着眉头,抿着嘴,从侧面看,他的脸呈C型,好像吃多了中药。这个表情是长脚的招牌。小李说:“长脚,你不会在这里手Yin吧?”长脚做了个要昏过去的表情,说:“你们真下流。我在这里复习功课。”   

  “你复习鸟个功课啊?考八级管工?”   

  长脚说:“我复习语文。”   

  我搞不懂,长脚一个管工,学什么语文。照我看,他还不如去学学围棋,可以少干点活。后来小李提醒我,长脚是要参加成|人高考。长脚点头,从屁兜里掏出一本成|人高考复习资料,果然是《语文》。《语文》我最喜欢了,可惜那时候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   

  小李说长脚惨了,被他们班组长知道,肯定打断他的腿。我说不至于吧,他又不是奴隶,凭什么不能参加成|人高考。长脚对我说:“路小路,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到你家门口自杀。”我非常嫌恶地把他推开,说:“长脚,你这个变态!”   

  事实上,小李没有说错。成|人高考是公开的,每个适龄青年都可以参加,但厂里对此非常反感,但凡参加成|人高考的青工,都被认为是不务正业,好高骛远,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对付这样的青工,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那时候我们都安慰长脚,放心,你不会去上三班的,你调走了就没人修管子了。长脚说:“我就烦修管子!”   

  其实,长脚曾经多次想调到电工班。电工班比较轻松,像他这么个身高,拧灯泡连梯子都不需要,最多找个小板凳就可以了。问题是,修管子同样需要身高,化工厂的管子也都是架在半空中的。   

  为了调动工种的问题,长脚曾经去找过管工班长,请他吃饭,要求调到电工班。那位业余二段的围棋家不动声色地吃完了饭,等长脚把用意说清,就抹了抹嘴说:“你去找鸡头,他同意的话,我就没意见。”长脚又请鸡头吃饭,鸡头抹了抹嘴说:“你去找车间主任,他同意的话,我就没意见。”长脚又请车间主任吃饭,车间主任比较难请,请了三次才赏脸。车间主任抹了抹嘴说:“你去找胡得力,他要是同意,我就没意见。”一听胡得力的名字,长脚立刻犯病,腿肚子都哆嗦。他跑到办公大楼里,在劳资科门口转了十几个来回,鼓足勇气冲进去。胡得力一见他进来,不等他开口,就厉声呵斥:“长脚,我听你们车间里汇报上来,说你又不安心工作!”长脚听了,一肚子的勇气都成了个屁。   

 那时候我们都劝长脚,别指望了,你要是调走,管工班的师傅就得去干活,围棋水平肯定下降,这是全厂的损失,是国家的损失。长脚哭笑不得,非常沮丧。后来六根还给长脚出馊主意,教他日本式的励志法,就是每天早上对着镜子说出自己的愿望,大声地喊,还要握紧拳头,这样就能给自己以希望。长脚不知道该喊什么,六根说:“你就对着镜子喊‘我是电工!我是电工!’”   

  那天在锅炉房,长脚让我们一定要保守秘密。假如管工班知道他在复习功课,就会派他去做最脏最苦的活,累得像条狗一样,根本没精力去读书。他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脸像茄子一样发紫。我和小李都很怕他哭,这个仙鹤活像个女人,哭起来会发出抽噎的声音,很恶心。我们用手拍着他的头,安慰他,顺便把手上的煤灰也擦了个干净。我们答应他,不说出去。长脚还不放心,忽然说:“我们结拜兄弟吧,这样你们就不能出卖我了。”   

  我嘲笑地说:“还是结拜兄妹吧。”长脚瞪着我说:“小路,你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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