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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丝铅条我们一大堆。又那些钳子、钉子、螺旋扛重器有什么用处?”
“一点没有用处。”
“那你买他做甚?”
“我不知道。”
人不能无常情,为故乡情而买不必用之物,是不可以理喻的。大概人家做生意,又不是向你乞贷,你心里高兴,又得到物件实惠,不能算花冤枉钱。花冤枉钱的,是走入洋行,有钱要买东西,偏偏遭人白眼不理。香港某家洋行,货色十分高贵,女店员是有名的十足洋奴,喜欢伺候洋大人,看见自己同胞,总是要理不理,令人生气。后来我要买一件需要的东西,装个神气,穿洋服,一进去就是打起洋大人吩咐家僮的架子,向女店员说一口漂亮的英语,果然得该店员帖帖服服的招呼。大概这种地方,少走为是。
买东西也是与小孩子接近的好机会。你在街上踱步,无故总不好意思和小孩子攀谈。人家在玩,一问一答就完了。大概十几岁小孩,能代父母管店的,都还不错。小孩子怎样调皮,也没有大人的阴诈虚伪。有一回在中山北路某文具店,有一个十二三岁小孩子看店,一说了错话,脸就红起来。我想非买他的东西不可,因为我知道脸红不能假的。于是我们成交二百多元。论理这一大堆的大信封、卷宗套子、尺、原子笔,都是家里已有的东西,不必买,无须买。然而买时小孩子一对黑漆的眼珠那么大,他也高兴,我也高兴。这是买东西的艺术,而我是买东西的艺术家。
人生在世,年事越长,心思计虑越繁,反乎自然的行为越多,而脸皮越厚。比起小孩子,总如少了一个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少了一个X。就说求其放心吧,亡羊亡马可以求之,所亡的放心怎样求法,恐怕未必求得来。这是人生的神秘,也是人生的悲剧。我想还是留点温情吧,不然此心一放,收不回来,就成牛山濯濯的老滑巨奸了。
宋儒喜欢讲明心见性,以庄以诚求之,要除去物欲之蔽。无奈此心此性,总是空的,到了无蔽无欲的境地,便愈空无所有,而以庄以敬,反而日趋虚伪。就使你做到明心见性便如何,此颜习斋之所以不满于程朱之学而起了抗议。我想心不必明,性不必见,只看看小孩子好了。
记身体总检查
进医院,在女人是一种兴会,在男人,没有必要还是不进为是。我所见过的女人,进医院没有不是兴高采烈。在医院里她们可以逢旧友,结新欢,也可以交换新闻,互通消息,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么?再有谁来送花,谁来探访,日子就很好过了。记得有某夫人分娩,住院两星期,住的是两床一室的房间,两位夫人同一房。这两星期的时间,她们所增进的学问,真正胜读十年书了。
“Y。T。我们这样年纪的人,一年一次作身体总检查是应该的。荣民医院都是第一流的名医,设备又好。”
“这个我知道。比国际水准,都有过之无不及。”
“我们做一个总检查。要住院三天半。”
“总检查。”这三字声势浩大,有点像三军总检阅的神气。
我心中气馁。检查就是检查,何必来个“总”字。
“你住院,我不住院。”我说。
太太说我这个人怪,她深信无事时应作有事打算,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做法,还说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话。因此我们各走极端,结果和和平平,各走其是。她住院,我受检查而不住院。
于是三军总检阅开始了。这不是验验血压,验血验尿,摸摸肚子而已。是把你整个身体的生理功能彻底检阅一下。就像一人进你屋子翻箱倒柜检查一下,清算一下。太太是对的,总清算一下总是无妨的,但是我以为多事。我屋里并没有隐藏耗子。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等你病倒了,已经悔不当初检验一下。”太太的聪慧的看法也可以说言之成理。“治病一斤不如防病一两。”我引用英语格言,附和她说。
但是心里还是抱着“以最少限度检查我的生理功能”为原则。比方说,我的肺功能很好,我自己知道,应不被检查之列。我对大夫说:“我的肝肾尽管检查,但是我的‘S形’(即大肠)无恙,豁免罢了。”大夫有点迟疑。我进一步说:“粪便检查也豁免罢。那样肮脏的东西,引不起我的美感。”
“这是你自己的事。”大夫说。
“不是这样讲。我是厦门人。粪便之为物,总使我想到陈六使。依厦门方音讲,这名字不大雅致。”大夫乃把“S形肠检查”一行划掉。
不知怎样,“肺功能”未曾划掉。一天早晨,我去验我的“肺功能”。这是一种侮辱。我华山都爬过了。在大学里,一英里赛跑也打破过纪录。谁怀疑我的肺功能?这大概是一种类似吹气球的试验,看谁气球吹的大。由是女士把我鼻子钳住,叫我嘴里含一块金属的东西,略如衔木受正刑的姿势,向大橡皮管拼命吹:“吐,吐,吐——吸,吸,吸——吐,吸,吐,吸,吐吐吐吐吐,吸吸吸吸吸——先吐后吸——先吸后吐。”
我觉得有点傻,但是仍然服从到底。
“我的肺功能如何?”
“不怎样。你年纪也大了。”女助手轻描淡写的回答。大概比以前实在差了。但是不一定是年龄关系,是我在国外久,失了中国人吐痰二吸一吐雄壮的练习所致。我知道痰于肺功能效用,大有补助。
“心电图”有点特别。起初照常躺在床上,左右手左右脚都有电线盘住,躺着欣赏电流侦查机所画出来的曲线,倒也整齐可观。但是荣民医院特别仔细,还要让受检人作一次运动,然后再作一图。室中有两阶级的木梯,叫你一上一下,再翻身一上一下,回环登降,三分内需作四十次的登降。我就用起爬华山本领登降回环,倒也及格。这位女助手是有说有笑的。
“我比姚丽丽如何?”
“姚丽丽没来运动过。”
“你们这样检查。再检查三天,我包管生病了。”
我的消化功能无问题。除了橡皮鞋以外,我咽得下去,包管能消化下去。女医师让我喝一大杯白色流质,然后用X光透视我的胃作用,翻来覆去,都没问题。
“你的胃非常美。”女医师说。
“是么?”我说,心里有点怀才不遇之感,女医师可算是我的知己。
肝常可以出毛病,肝石可以隐伏胸中十几年不发觉,所以应用X光摄影,以防万一。这是在我“最低限度检查生理功能”原则之下所应有的一举。向来我不信中国医师开刀取肝石,取肾石。因为中国人,烹调术太长进,五味感太灵,看见胃,想到炒肚尖,看见肾,想到炒腰花,回头把我肝上锅尝尝,香脆可口,而忘记我的胆石。梁任公割去一个腰,受了无妄之灾。但是那天女助手很忙,所以我没敢问她,“请问女士,我的肝美不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