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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和我从前所有蓄养的爱情都不一样,从前的仿佛是宠物一般在我的掌控之内,我喂它、梳理它,打它、奚落它。而且任意时刻我都可以考虑是否抛弃它。可是现在,忽然有一只野生的兽闯了进来。它异常美丽,可是脾气古怪,阴晴难测。它对于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我不知如何喂养它,怎样照顾它。只有一点我非常清楚,我一定要留住它,它是极其美好的东西。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离温暖和酷寒都只有一步之遥的程度。现在我非常明白,我既然爱了纪言,我就必须随他去见段小沐。也许那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纪言站在我的身后保护我,十多年过去之后的段小沐也不再是那个折磨我的魔鬼,我们的会面很快结束,而我彻底得到了纪言的原谅,他将永远牵着我的手,不再分离;可是也许,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个陷阱,我跟随着纪言去见段小沐之后,才发现纪言爱的是段小沐而不是我,——天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念头,总之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段小沐一定抱着我伤害她的旧怨怎么也不肯放过我。纪言和她是站在一边的,仅仅是他们这作为情人的身份就足以伤我至深,何况他们绝不会饶了我。我从来都不聪明,我对待事情总是以一种过激的态度。我慌张地爱,慌张地恨。我把爱酿成了醇甜的陈酒,用它浸泡自己的心肺,我把恨铸成了滚烫的火钳,用它烧透敌人的胸膛。这些都固定在我的体内再也无法消驱,像营养一样被吸附进我的血液里,像疤痕一样被刻划进我的皮肤里。我想这些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我能恨段小沐如此长久,为什么又在忽然之间爱纪言如此激烈。真的,我从来都不聪明,我也从来经不起美好的东西对我的诱惑,现在我靠近温暖和酷寒的机会各是百分之五十,可是温暖却在我的心里像个发酵的面包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释放出噴香的甜气。
我经受那个吻的那一天,没有出门,没有按照原计划,去踩一踩门口的雪,而是把自己困在这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面。
我的画板像块破裂的地面砖一样,紧紧地贴在地板上,冬日的严寒使它冰冷冰冷的,上面含蓄地画着男子的侧脸和他有些自恋的手指。而我则像块从天花板上飘落下来的尘埃一样,轻飘飘地贴在床上,似乎随时都有被吹起来的可能。我一直这样躺着,闭着眼睛或者睁着,看着天花板或者窗外的冬景,望见窗外的天亮着或者黑了,午夜到来了。我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在一阵突然而至的开门声中。唐晓回来了。她的睡床在我的对面,她把牛仔色的绣花背包向床上一扔,然后她欠着身子在床边坐下。她看起来非常疲惫,我猜想也许她在异常生气的状态下一个人去马路上闲逛了整个下午。她半天都没有说话,也躺下,看起来正在严肃地想些事情。我不想使我自己这异常关注她的表情被她发现,我就侧过身子面向墙壁,再也看不到她了。后来我听见她坐起来的声音。我翻身一看,她已经下了床,蹲在地上认真地看着我的画。她咯咯地笑起来。说真的,唐晓一直是个非常令人着迷的姑娘,可是她的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充满了感染力。唔,不是感染力,而是穿透力。也许穿透力还不够恰当,应该说是杀伤力。我听见曼陀铃般悦耳的笑声,它蒙蔽了我的耳朵,我被这吟吟绕绕的笑困住了,宛如被一只有力的手压住了胸口,已经不能呼吸。她拾起画板走到我的床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半跪下,脸俯过来,嘴巴对着我的耳朵说:
“这个是纪言吧?”
那幅画是我在很迷惘的夜里画的,我当时只是信手拿起了笔,并没有想着要画哪个人。然后我的笔上的颜料就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泻了下来,流到画板上就是一个男子的脸了。现在看来,认识纪言的人都能很容易就看出,这男子是纪言。可是我还是不想对着唐晓承认说是。我没有回答她。她的明知故问使我异常紧张。所有的神经都在提醒我,现在的唐晓已经变得乖张、暴戾,我需要躲闪,避免伤害。
她仍旧笑嘻嘻。忽地甜甜地叫起来:
“姐姐。”我猛然一惊,这是我很久都没有听到的称呼,我爱她的,唐晓,泪水已经蒙上了我的眼睛,我终于得到了勇气,我凝视着她,和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姐妹唐晓。
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这是她在最爱的,最敬佩我的时候都没有做过的动作,我闭上眼睛,我相信着那些古来就有的道理,姐妹间是不记仇的。就在我完全信任她,并相信我们已经言归于好的时候,她的手指甲忽然尖利地刺进我脸部的肌肤,深深地,像一个丧绝人性的猛兽一样地凶狠,面部的疼痛像藤蔓一样地爬上来,覆盖了我的整个脸。她又说:
“姐姐,你请从纪言的身边滚开,永远地滚开。”她的声音非常平静,却像一团龙卷风一样卷裹住我的身体,我的疼痛已经扩散到全身。我从那一刻就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和唐晓言归于好了。因为她和我一样,能把恨一分一寸地刻入骨头里,这将伴随着她一生一世。何况,我真的能从纪言身边“滚开”吗?按照我对爱的深沉而凝重的态度,我必将永远爱着纪言,即便他骗了我,害了我,更何况是旁人的阻挠呢?所以我和唐晓再也无法相爱了。我之间的爱被一个男子所阻隔,我们被这个男子消磨着,再也没有力气去爱旁人了。
冬天刚刚开始,我想总有更加严酷的在后面。深沉的爱之花在这个时候就不合时宜地开放了。面对早产儿我们应当更加宝贵才是。我总是说,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总有可以越冬的花。
从那之后我很多个周末都没有回家。通常我一个周带到学校来的衣服不过三件,所以现在我就只有三件衣服了。颜料就要用完了,多余的钱也没有。可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这里,我不想让那个来找我的人扑个空。我就像空空的痴痴的花一样,从昼日到夜晚地支着脖子等着那个赏花人的到来。上次他来的时候,亲了亲花朵,这些令花朵永生难忘。
校园并不很大,我却从没有遇见过纪言。唐晓每天夜晚归来,晚起晚睡。她喜欢在很深的夜里打电话——那些话究竟是说给电话那端的人的呢,还是说给我的,我始终不知道。她总是说他们的乐队今天又排练来着,非常愉快,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说,非常愉快。她是想让我听明白,这整个晚上她都和亲爱的鼓手在一起。可是我却总是怀疑她在撒谎,她自始至终都在她自己的梦呓中。
又是下雨的傍晚,我感到非常伤感。两个周我未曾见到纪言。现在的我像个孤儿一样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我只是很想很想见到纪言,见到他我就有了家,我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于是有了力量和勇气。
在选修课的时候,我去了他上课的教室找他。那门课去的人很少,我在门口就看到了他也不在。可是我看到了他的背包在,于是走进去,在他的位子旁边坐下来。他的日记本赫然地放在桌上,是一个咖啡色铜制外壳的美丽的小东西。我握住它,急不可耐地想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最重要的是,有没有我。
我再也不顾了,我打开了本子。里面的每页并没有日期。只是乱纷纷地继续着一些零碎的话。可是我还是敏锐地发现,那的确是写给我的。他写道:
“啊啊,亲爱的,我们如何纪念所有长耳朵的童话呢。”这让我想到了我和他重逢时候的景象,他带着敏锐的耳朵,忧伤的表情,像一只遭到伤害的兔子一样走过我的身边。他是多么令我心仪。是的,为什么欺骗自己?我和他重逢的第一天就仿佛是带着今生前世都说不尽的情,早在那个时候我就迷恋上了这个鼓手,故人,伤害我疼爱我的人。他又这样写下去:
“我今天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她的眉眼都是打了霜一样冷冰冰的,只有温存的脸是旧时嘻笑的模样。忽地我震颤了,她是秋千上的宛宛。有关她做过的事情我从未忘记,我也想过我再见到她的时候要诘责她,训斥她,抓她回去向小沐道歉。可是,在这些事情都还没有做之前,我就首先爱上了她……”
“……童年的最后一幕并不符合童话的安排,她把血腥抛下,逃走了。我望着倒在血泊里的小女孩,摇摆不休的秋千,最后一次看着她跑走的身影,我只是知道,故事再不能像童话写的那样,最终王子和公主未能快快乐乐地共度一生,他们带着仇怨分开了,永不能相聚。她就像灰姑娘一样在不得已的时刻仓惶地逃走了,可是她却没有给我留下充满希望的水晶鞋,而是一大片的血和受伤的人儿这样的残局等着我来收拾。”
“……把她关进教堂里并非我所愿。只是希望她能迅速觉醒,我们便能抽去我们中间的怨恨,好好,好好地相爱。当她在教堂里面哭喊的时候,我的心立刻布满了纹裂,就要彻底碎了。我希望天上的神好好地保护她,我坐在教堂门口一夜未眠,只想陪着她共度难关。我想一切都会好的。她将蜕变成完全善良的姑娘,我们便可以好好相爱。今天的事情我对不起她,可是我想对她说,以后,以后的很多很多个日子里,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她的手今天受伤了。可怜的姑娘已经被我折磨得失去理智了。她把玻璃刺进身体里了。我抱着她奔向医院,我想,我爱她,她知道吗?这对她重要吗?会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帮助吗?我未能一直在床边看着她,很强的责任感驱使着我要回郦城看望小沐,可是我去的这些天从来不能安宁,宛宛似乎总是在叫我。声音凄洌,充满绝望。我一刻也不能等地要回去。”
“我再一次伤害到了唐晓。其实她和她的表姐很像,同样有着分明的个性,有时激烈有时温顺,这些都是我非常爱的。可是我再也不可能转移一丝的爱到她的身上,宛宛不能用任何相似的人代替,她是我不能不爱的小公主,小可怜。原谅,原谅,唐晓。”
……
……
我难过极了,再也看不下去。大约是想留下一个凭证似的,我忽然“嚓”地撕下了第一页,把它塞进我的裤子口袋里,就跑了出去。我表面非常平静,可是内心非常激动。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校门穿过马路,在对面买了一支雪糕坐在马路沿上很快很快地吃下去,因为我的体内全是涌出来的热气,源源不断。然而我的内心却不能因为一支雪糕平静下来,我还是非常激动。我从没有像这个时刻一样强烈地想见到纪言,立刻,必须。于是我呼地一下,从台阶上跳起来,发疯似地跑向马路对面。
有非常强烈的直觉指引我来到他们排练的舞蹈室。破木头门上的玻璃是破碎了的,我从那里望进去,看到纪言和唐晓都在。唐晓在唱歌,眼睛却不在面前的歌本上,而是分寸不动地望着纪言,含着花开似的默默情谊。纪言好像在专心地对付着他的鼓,眉毛紧蹙,稍稍流露出勉强忍受的表情。我一直看着他,等着他抬起眼睛。那首歌结束的时候,鼓手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不知怎的,我觉得他是被逼迫着坐到这鼓架前的,这个逼迫他的人自然是唐晓。我望着鼓手的疲惫心疼极了,不禁在心里暗暗地责怪唐晓。正在这个时候,纪言看到了我,他抬起头来,卸下重负般地冲着我笑。然后他离开鼓架,走到唐晓的前面,他是背着我的,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可是我看见唐晓的笑盈盈的脸立刻变了颜色,愤怒无比地看着门外的我。然后她“啪”地一下,把架子上的歌本重重地摔在地上。纪言还在她的面前,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才点点头,放纪言出来,脸上带着恋恋不舍的深情。纪言从破木头门里走出来,随即把门带过来,仿佛是要坚决分割开里外两个世界。然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
“我们去别处说话。”
我就跟随在他的身后,口袋里还是他日记本上的撕下来的那页纸,现在我更加喜欢叫它情书,暖暖和和地贴着我的腿,我感到非常非常舒服。
雨水把我们淋透了,他的衣服薄薄的,现在已经紧紧地贴在背上,他的背非常清晰,清晰得我仿佛能看清楚他所有的骨骼。此刻的我也像一只鱼一样完全浸泡在水中了。
我们出了校门,还是去了马路对面那个我刚刚去吃过雪糕的小摊。我们站在它的绿色塑料棚子下避雨。他问我要吃点什么。
“雪糕。”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冷的天,天空飘下来的雨却始终没有变作雪,而是无可救药地发展为暴雨。雨的声音非常大,我们如果现在开口说话,是谁也不可能听见谁的声音的。所以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只是吃着雪糕。他看见我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