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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拖着憔悴不堪的身体,一个人站在西更道街的尽头等小杰子——小沐曾和我说起,她一次又一次地在这里等待小杰子出现。
我靠在狭窄的小巷的墙边,看着熙熙攘攘的孩子放学,他们玩男孩捉女孩的游戏。一直等到天开始黑下来,我才终于看到小杰子从另一端摇摇摆摆地走来。他穿了一件非常紧绷的黑色无袖T恤,肥大的短裤,拖鞋,头发还是束在脑后。其实公平来说,他长得是很好看的,麦色均匀的肤色,浓密的眉毛。炯炯的大眼睛,还有坚挺的鼻子。可是我总觉得他眉宇间有一种邪气,仿佛随时都会惹出麻烦来。他在猛然的一抬头之间,看到了我。他愣了一下,狡黠地一笑,就向我走了过来,在我的面前站住:
“咦?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我说,看着他。我讨厌他说话时候的轻薄语气,讨厌他晃来晃去的眼神。
“什么事?”他侧过身子来,把一只手抵在墙上,这样我就站在了他的手和身体之间,这让我很不舒服。我向后移开一步,说: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我言语尽量客气,希望自己的诚恳可以打动他。
“说来听听。”他耸了耸眉毛,又向前靠了一步。他比我只高半头不到,现在他的下巴几乎碰到了我的脸,而他的鞋子已经抵住了我的鞋子。
“你救救小沐吧!她病得很厉害,就要死了。她很需要你,你能去见她吗?”我恳求道。
“我又不是大夫,怎么能救她呢?你去找大夫救她吧。”他眼睛俯视着我,一副很无奈的表情。我知道他是明白的,他明白小沐多么爱他,多么需要他,可是他还在这里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可怜相。可恶!我真想掉头就走,再也不见这个人。可是我不能就这样走掉,我走了小沐就完了。我一定要把他带去见小沐。我非得这样做,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于是我沉下心来,哀求他道:
“小杰子,你明明知道的,小沐爱你爱得不行。她是因为你才忽然变成这样的。你去看看她好不好,只有你去看她,她才会好起来啊!”
“呃,”他沉吟了一下,旋即说道,“要我陪你去看她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他仍旧满脸笑嘻嘻,下巴稍稍地低了下来,刚好从我的脸边掠过。我本能地向后闪了一下。
“什么事?你说。”我努力表现得很耐心。其实我已经快没有力气来央求他了。心绞痛同时也在折磨着我,小沐的郁郁寡欢也像一场寒流一般侵袭着我。我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着。我心里一直想着念着,我必须带他去见小沐。这是唯一能让小沐活下去的办法。
“你先答应,等我想好了再说。”他眨眨眼睛,狡滑地说——他的表情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勿庸置疑,他是个很有灵气的人,身上透出一种吸引人的东西。
“好吧,好吧,只要你肯跟我去见小沐,什么事都可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再也没有力气和他为了这些问题争论。现在我只想让小沐立刻见到他,好起来。
我和小杰子并肩走到病房外的时候,我对小杰子说:
“你要对她态度好些,知道吗?不能让她再伤心或者生气了。她现在经受不起了。”
他不理会我的叮嘱,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地说:
“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话。”说完,他大步走进去。
当他出现在小沐面前的时候,小沐刚好睡着了。他就走过去,站在床边。用手碰碰小沐的脸,又用一根手指轻轻地从她枯瘦的手指划过。小沐感到了那种温柔的触碰,猛然把眼睛睁开。
那真是奇妙的一刻。我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真的不能相信。我看到小沐的脸就在那一瞬间,迅速透出了明媚的粉色,乌云忽然移开了,我们从未曾见过这样绚烂的一片彩霞。小沐一定不知道,那一刻,她自己有多美。
她立刻要坐起来,手还抓着小杰子的手不放。小杰子俯下身子,用手托住小沐的后背,缓缓地把小沐扶起来,让她靠在后面垫起的枕头上——这令我非常吃惊,小杰子居然做出这样温柔的动作。我心中涌进一股暖流,我想小杰子还是有爱心的,他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终于还是伸出了他的手,把爱传到了小沐的身上。这爱就像血液一样,让苍白垂死的小沐这么快地红润起来。
小杰子没有对小沐说什么,只是回身对还在发楞的我说:
“给她准备的饭呢?”
我慌忙把盛着小米粥的保温饭盒和调羹拿过来,递到小杰子的手上。小杰子拿起调羹,舀了一小勺粥,放在嘴边,轻轻地用嘴碰了碰,尝试了一下热度,刚好。于是他才把调羹送到小沐的嘴前。小沐看着小杰子,眼睛里已经涌出了眼泪。她乖乖地张开嘴,把粥吃进去,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小杰子,看着他再舀一勺,送过来,喂她喝下去,然后再去舀……
我相信此刻小沐的心中溢满了幸福,我可以感到。我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这美好的一幕。
可怜的小沐,委屈而又幸福的小沐。她温顺地一口接一口地吞咽着粥,眼睛里掉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小沐把整碗粥都喝光了。小杰子回身把碗递给我,然后用命令的语气对小沐说:
“你躺下睡一会儿。”他说着,慢慢地把小沐身后的枕头放平,示意她躺下去。这个时候小沐忽然变得慌张起来,她更紧地攥了一下他的手:
“唔,你不要走,行吗?”她抬起苍白的小脸,哀求他道。
“我不会走。”他冲着她笑笑。她这才放心,安心地躺下去。他搬了把凳子,坐在她的枕边,手还是紧紧地被她抓着。小沐平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在那一条狭细的缝隙中,她悄悄地看着他。她的唇角是浅浅上扬的,这是她此刻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最好见证。我能感到她的心跳得厉害——这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她的心在规则而强健地跳动,不再像一个病人。
小杰子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小沐,他忽然说:
“你不许再睁开眼睛看我,快好好睡,不然我走了哦!”他起身,做出一个要走的姿势。小沐连忙睁开眼睛,大声说:
“你不要走,不要走,我好好睡,我好好睡!”小杰子又露出了他惯常的狡黠的微笑。在这样一个时刻,他的微笑看起来确实是十分动人的,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带着不容抗争的倔强。我终于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小沐会那么爱他。
于是小沐闭上眼睛不再睁开,小杰子用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他的身体轻微地摇晃着,哄她入睡。
这是多么令人欣慰和喜悦的一幕。我靠在门边,心中能够感到小沐的心脏跳得强健有力。我想她会好起来的,在小杰子的照料下,她是一定可以好起来的。
小沐终于睡着了,很多天,她都没有好好地睡觉,只是把自己搁浅在冰冷冰冷的思念里。现在,她终于得到了内心的平静,她知道他会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于是她才安心地入睡。小沐的一生中,又有过多少个这样平静幸福的时刻呢?
她入睡后,纪言和管道工一道去准备晚饭了。只剩下我和小杰子安静地坐在病房里。小杰子见小沐已经睡熟了,轻轻地松开她那只紧紧抓着他的手,悄悄起身,看见我仍靠在门边,就向我走过来,他从我的身旁推门,和我擦身而过,却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我于是跟随他走到病房外面长长的走廊上。
走廊里有斑驳的树影和夏天荷花淡淡的清香。风迎面吹来,他不说话,手插在口袋里,头也不回地迎风走去。我慌忙追上去:
“喂,你要干什么去啊?”
“回家去。”他轻松地回应我。
“什么?你要走?你答应小沐了,你要守在这里不走啊。” 我焦急地说。
“我答应你来看她,我现在看也看了,她也睡着了,我为什么不能走呢?”他反问道。
“可是,可是,”我一时语塞,“你答应了她的啊,你走了她怎么办呢?她醒来看不到你,又会变成原来那个样子的!”他仍旧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我一边紧紧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把道理讲给他听。
他耸了耸肩,摇摇头:
“我可不是什么救世主。”
他终于把我惹怒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叫道:
“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啊?你知道吗?你走了她就完了啊!”我狠命地拖住他,不让他前行半步。我的吼叫使周围所有经过的人驻足观看。我又重新是童年时那个暴戾的杜宛宛了。可是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走。放过他就等于放掉了小沐的生命。
他忽然停下来,用很小的声音,轻轻地在我的耳边说:
“你说过答应我一件事情,算数吗?”他的声音忽然极尽温柔,和刚才的冷漠判若两人。我愣了一下,点头。
“好吧,我们去后面的花园慢慢说。”他以迷人的微笑示我,又示意我松开紧紧抓着他不放的手。
我们去了后花园。
“小杰子,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呢?”话刚出口,我的心中立刻浮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喜欢你。”他双手忽然按住我的双肩。我感到像是被一张迎面袭来的庞大的蜘蛛网罩在了下面。一时错愕,不知如何应对。这个男孩的眼神,从第一次和他见面,我就感到那是一种危险。我知道那眼神在跟随我,剖析我。可是我宁愿相信那仅仅是因为他对陌生女孩感兴趣,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说他喜欢我,如果这让小沐听到,小沐会多么难过啊。
“求你不要这样,我们是毫不相干的人。你现在应该好好对小沐,医生说她只能活一个月,只有一个月了,她在这人世,你知道吗?好好照顾她,给她快乐,求你了!”我费劲全身的力气,说出这些话,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再也不能出什么乱子了,要把他这些念头都遏制住,压下去。
“可是我没有义务这样做,不是吗?”他淡淡地说,与己无关的表情终于再次让我怒不可遏。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呢,先给了小沐片刻的温暖,现在却要狠心地抛下她离开,置她于更深的寒冷中。他完全没有道义没有良知。他是个冷血的人。他不配得到小沐的爱!可是现在我在这里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爱是无法收回无可撤销的。对于病入膏肓的小沐来说,唯一有益于她的就是给她爱,让她可以好好地抓着这份爱,继续沉溺于这份爱。
我气得发抖,说:
“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很简单,我喜欢交易。我们来做笔交易。”他双手抱住肩,叉脚站在那里,眉毛上挑,一副非常自信的模样。
“什么交易?”我立刻问。我感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无尽高的悬崖前面,抑或是一个不可知的陷阱的边缘。
“我陪你演好这出戏,直到段小沐死。可是——你得跟我在一起。她死了之后你要跟我走。”他声音并不大,却字字清晰。这不是一个玩笑,没有人在笑。他早已收起了那张嘻笑的脸,现在他异常严肃。他的眉头仍是开的,看不出一丝凶险,可是张开嘴说出的却是这样可怕的话。
我们就站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后花园,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女人在我们的身边经过,拒绝打针的小孩躲进妈妈的怀里哭闹起来。我们之间是一阵旷野里的死寂,我看着他的脸,和他的眼睛对视。
“好。”我说。听到自己的回答,我也感到震惊。我以为自己会给他一个耳光,可是那又会怎样呢?交易是在我和他之间,交易也是在小沐的生死之间。如果小沐醒过来,她看到一切都是一场空,什么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或者说,一切都完全结束了,她会怎么样?一个还有不到一个月生命的心脏病人,再次全然失去了生命的希望,她会怎么样?
在当初去找小杰子的时候,我选择了自己去,没有告诉纪言,我隐约预感到小杰子不会欢迎纪言。现在更加无法让纪言知道。他们两个一定会打起来,事情只会越弄越糟。
但是,现在我最想做的就是冲去找纪言,不向他解释任何事,甚至不必说话,就拉起他的手,让他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回到落城去。是的,落城,带我走吧,带我走吧,纪言,我们早就不属于这个城市,也许我们早就该回去了。我和纪言离开,让小杰子再也找不到。可是这里有小沐,垂死的小沐。她还有一个月可以活。她是和我生生相吸的小姐妹。她的呼吸和我相连,她的心跳和我相连,她的喜怒和我相连。我和纪言如果就这样走掉,我便能摆脱这一切吗?她的呼吸仍旧会在我的耳边,她的哭泣,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