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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石-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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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胡一一说!”朱端阳发出裂帛一样的尖叫。
  这非人的呼唤,将女孩子们统统叫了进来。
  尤天雷看也不看她们,对着光秃秃的屋顶说:“这是朝圣老人刚告诉我的。他才从对面过来,他们还抢走了他的头羊……”
  女孩子们的黑发垂下来,垂下来,象是无边的黑纱,遮住了她们的脸。
  第十节
  卫生科长袁镇把小水桶粗的大号茶缸,炖在炉子上煮茶。按节令已是初夏,昆仑山上仍需点焦炭取暖。开水温度低,沏不开茶,只有象熬中药似地煎,才能品出滋味。
  朱端阳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象准备挨老师训话的女学生。
  科长叫她来,要说些什么呢?
  袁镇也在琢磨:这第一话,该怎么开始?
  姑娘们长大了。你不能阻止自然规律发生作用。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自然规律只能服从于铁的纪律。把活泼泼的生命禁锢在军规之下,这需要权威,更需要自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围绕一个朱端阳,已经站出这么一融小伙子,谁知今后还会出几个安门栓、尤天雷!该教育教育他们?可惜,一个卫生科长千里的职权有限。纵是请来了尚方宝剑,千里边防线,难道要他象救火队员似的,一个个去谈话?再说,这是传之有据,查之无凭的事情,小伙子来个不认帐,岂不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如果两相情愿、配合默契,就更无的放矢了。卫生科长知道问题的症结,在于他管辖下的姑娘们。只要她们保持住自己,目不斜视,循规蹈矩,事情就绝不会出差错。这未免有点残忍,但有什么比边防线的安宁更为重要?战士不是骑士,若为了风流逸事,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他们手里还有枪!到那时候,酿成昆仑的耻辱,便悔之莫及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袁镇终于想好了开头。所有的教育都苍白无力,还是讲那个昆仑山人都知道的故事吧。
  “讲故事?太好了!”朱端阳很高兴,忐忑不安的心情,宽松了许多。
  从前,有个神通广大的女神,叫作女娲。我们地球上的人类,都是她的子孙。有一天,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天塌了一角,露出漆黑的窟窿,地面裂开无数峡谷和深坑。山林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洪水从地底喷涌而出。山岳变为岛屿,大地成为海洋。飓风从天窟窿席卷而来,到处是地狱般寒冷与黑暗。女蜗决定把天补上。天是那样高,她得先找到补天的梯子,找啊找,找到了一座地面上最高的山。女娲就踩到那座山顶上。补天得有材料,女娲就砍下山上的石头,把它们熔炼成青色的石浆,填进天的漏洞中去。天补好了。女蜗选的石头同天的颜色一样,湛蓝碧青,所以一点也看不出是另外镶上去的。女蜗很高兴。大地上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想不到没过多长时间,补上去的石浆没有粘性,被风一吹,就象泥巴一样,一块块掉下来了,女娟的子孙重又陷入苦难之中。怎么办呢?女娼想到了自己的血。血是最有粘性的东西了。她拣了一块锋利的石头,割开自己的血管,把鲜红的血,搀进青色的石浆,石浆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女蜗捧起它们,糊到东方的天际,天终于补好了。从此,每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阳光照在女娲的血痕上,天空就出现了美丽的早霞。
  后来,天又漏了。天为什么老漏?因为天下还不太平。这一次,是顼和共工的战争,将天损毁了。天柱塌折,西北隆起,成了一片高原。东南凹陷,那里就变成海洋。这时的女蜗已经老了,体内已经没有多少血液了。为了拯救人类,她又一次炼起补天的石浆,艰难地登上天梯,修补残破的天空。女娲最后的血液又稠又紫,为了修补得更结实,她托举着血红的石浆,补了一层又一层。所以,晚霞比早霞更为壮丽。
  袁镇推开窗户,满天红霞,映得人影都红彤彤的。
  “你知道那架天梯在哪里?”袁镇轻声问。
  “知道。昆仑山就是天梯。”朱端阳还沉浸在这凄凉壮丽的故事里。
  “你知道我给你讲这故事的意思吗?”
  “教育我们要象女蜗一样勇于牺牲自己的一切……”朱端阳轻声说。
  “你能懂得这一点,很好。牺牲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感情。比如,你会碰到别人向你求爱,你也许会爱上某一个人……”
  “不……科长,这是没有的事……”
  “也许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你不要太紧张,我只是想提醒你。为了我们神圣的职责,你必须要约束自己的感情,除了工作学习以外,再不要想任何其它的东西。如果碰到你个人解决不了的纠缠,告诉我,领导上会帮你处理的。”
  朱端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科长的办公室。夕阳依旧火红,象胭脂般的色彩镀在女兵苍白的脸庞上。科长的话,她依稀明白,又有几分不解。有一条她明白了:她已经长大成入,祖国需要她做出牺牲,她不是小孩子了。
  朱端阳拒绝安门栓为她开的小灶,锻炼吃羊肉。她并不从喝汤开始,而是直接将血淋淋的肉块穿在毛衣针上、放入火中炙烤。吃下去后,也许是高原上的羊品种不同,也许是时间起了作用,她并没有过敏。
  对于朱端阳的冷淡,安门栓百思不得其解。他于是迁罪于尤天雷和徐一鸣,炊事班长的报复手段很高明,也很露骨。无非是打菜时勺把子微微那么一转,看着同别人一样是满满一碗,吃的时候才会发现:吃鱼时是鱼尾,吃肉时是骨头,吃脱水菜则全是根块渣滓。徐一鸣佯作不知,照样吃下去,尤天雷莞尔一笑,倒掉了事。
  公正地说,袁镇科长的忧虑绝不是多余的。炊事班长那颗外人看来简单的心,其实并不迟钝。对于朱端阳,他时时留意。甚至希望她再遇一次风险,趴在自己的脊梁上。他骂过自己是赖蛤蟆,觉得这是没影的事。像家乡的山赤,两个人离得近近的,看得清眉眼,听得见歌声,但真要手拉上手,当中隔着看不见底的沟崖呢!他试着回避过朱端阳,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转而希望发生什么奇迹,比如牛郎织女,比如天仙配。安门栓是学毛著积极分子,他知道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于是又开始幻想别的变故,象家里出个早年外出的亲戚,如今做了大官找回来的事。可惜很长时间过去了,并没有这种事。他心里有一幅同朱端阳和和美美过日子的图画,朱端阳怎样到自家涝坝里去提水……怎么才能实现,他不知道。只要朱端阳天天跟他说笑,事情就有希望,谁知朱端阳除了一日三餐打饭非来不可之外,再不象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同他聊天了。那时候不觉得是件美事,现在却留出一大片空白。
  吃羊肉的时候,安门栓给她挑了几块最好的羊腿肉,朱端阳直往后缩碗:“要不了这么多有一块就够了……”
  她还是不爱吃羊肉!那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呢!心疼之余,安门栓感到一丝希望。
  “我在库里找着一种吃食,保你从未见过。你尝尝咋个样?”不待朱端阳答后,安门栓便从腰间摘下小钥匙,赶着开库门去了。
  朱端阳犹豫了一下,馋、好奇以及羊肉那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使她跟着安门栓走了。
  这是个专存细软的小库房。安门栓逢到入库就高兴,逢到出库就心疼,于是便越存越满,中间仅剩一人可行的通道。高高的小窗口还钉着铁条,冷飓飓的。
  安门栓从角落里抖出个小麻袋。这还是上届炊事班长移交给他的。后来,也许是物资紧缺,再没见配发过。凡只剩不多的物件,安门栓就再不发出了。哪个殷实的库底,不得各色杂粮都存得齐齐全全呢!况且,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个吃法。
  “喏,就是这个。”安门栓不吝惜地掏出一大把:“象是啥虫虫晒成的干,可挺好吃的哩!我蒸熟试过。”
  朱端阳定睛一看,笑得前仰后合:“啥虫虫干呀?这是上等的大海米!”
  安门栓也跟着哈哈笑。他到底也想不通这海里的米,怎么不象米而更象个活物。可朱端阳高兴,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也跟着高兴。
  朱端阳往兜里塞了一大把,一边嚼着一边说:“就这一次了。以后,我再不吃小锅饭了。”
  安门栓的心往下一沉。这么说,这个快活的小女兵,以后再不会单独来找他,他再也没有机会同她说话了!混杂着失望焦躁和渴望的某种冲动,胀满了他的每一条筋脉。
  恰在这时,朱端阳用小巧的指尖,拈起一枚硕大茜红的虾仁,塞进他已经满是热汗的手中:“你尝尝看!这是大宾馆大饭店里才有的好东西呢!使劲嚼,有一股甜味……”
  炊事班长只觉得略带咸腥的血液,在咽喉部涌动。他用强有力的臂膀,将朱端阳拉了过来……
  朱端阳先是听到隆隆擂鼓一样的声响。这是安门栓的心脏透过厚厚的棉军装发出的声音,紊乱而激荡。然后是一张方形的热烈企慕着的脸,那双平日略显迟钝的眼睛,此时神采焕发。唯独往日很粗旷的喉咙,变得蝉鸣一般微细:“你答应做我……婆姨……”
  第十一节
  “这个安门栓,太不象话了!”袁镇一进化验室,气就不打一处来。
  朱端阳悚然一惊。小库房里的事,她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科长就知道了?
  “干脆把安门栓送到军事法庭,判他几年!”徐一鸣火上浇油,“当炊事班长的,比周扒皮还抠!”
  原来说的是罐头。清仓查库,上面才发现安门栓管的食品罐头,积压过久,许多都已过了保存期。要在别的地方,就地处理就是了。可昆仑山上一粒米一块炭都来得太不容易。袁镇在狠狠训斥了炊事班长之后,将过期罐头抽样编号,请徐一鸣化验能否继续食用。
  “安门栓渎职,倒要我来给他擦屁股。”徐一鸣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头。
  数量还真不少,象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剥脱锡箔的,长满红绿锈的,光怪陆离。
  朱端阳默默地拿出总后配发的战时食品检验箱。她并不恨炊事班长。袁镇的话给她打了预防针。当这种事真的出现了,她吃惊,羞涩,之后便是自责。如果她不嘴馋,不去那间钉着铁窗的小屋,也许一切便不会发生。她愿意帮炊事班长减轻一点责任。
  “那个箱子没用。”徐一鸣不屑地说。“这里头没有耗子药。炊事班长总没坏到把每筒罐头都钻个眼,往里头下毒。”他拣起一筒罐头,抛到半空,又准确地将它接住。罐头发出人闹肚子时的气过水声:“要查的是有没有腐败毒素。可惜总后不知道咱们有这么会过日子的炊事班长。”
  “那怎么办呢?”朱端阳着急。这么多罐头全报废,不是个小数目。
  “试试看吧。尽量凑合着吃。不过,要是咱们做出结论能吃,最后吃死了人,上军事法庭的,就该是我了。”徐一鸣将罐头扔回原处。
  责任重大,生命攸关。“怎么试呢?”
  “只有做动物试验。”徐一鸣严肃起来。
  动物试验?昆仑山上没有猴子没有兔子没有白鼠,连蚯蚓、蜘蛛、蟑螂、蚂蚁都没有,用什么做试验?
  “人,也是动物。”徐一鸣平静地说。
  是的,人也是动物,只不过稍微高级一点。朱端阳刚才忘了。现在,她师傅教给她。
  只是徐一鸣不让她当动物。“你给我做个记录就成了。要不然我吃了之后有反应,也不知是哪个批号造的孽,可真成了比鸿毛还轻了。”徐一鸣自从心里绝了同朱端阳好的望,反倒坦荡起来,不再时时做严肃之态。
  徐一鸣不会真吃死了吧?
  虽说徐一鸣不再处处以师傅自居,朱端阳从心里还是怵他。一想到他现在承担的风险,着实为他担心。她能做的,只是每天不断地观察他的眼神气色,有时连她自己也觉得像是在观察一只动物。徐一鸣不满地连连瞪她,她也不管,依然坚持细细地打量他。万一出现什么异常,她才能救他。
  他并不老。少白头看惯了,倒觉得是一种特殊风度的美。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年青而充满个性的脸,你反倒认为这样的男人,更有胆识和经验,更值得信赖和依靠。
  地上的罐头堆,缓慢然而均衡地缩小下去。原本就单薄的徐一鸣,消瘦得象衣架。高原缺氧,人的肠胃原来柔弱。连续进食这些濒临报废边缘的罐头,给予人体的伤害,是很痛苦的。朱端阳每逢看到罐头,都想把它们偷着扔出去几筒。简直象些定时炸弹,谁知其中的哪一颗,会在哪一瞬突然要了徐一鸣的命。
  “让我也试试吧!”她近乎哀求。
  “不成。”徐一鸣断然拒绝。
  朱端阳只有为他暗中祈祷。
  “肉毒杆菌主要滋生于罐头食品之中,毒性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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