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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贾心怀深仇大恨,如何能悄无声息的死在这荒沟野岭?第一天晚上,山谷里秋风嘶鸣,山岭上虎啸狼嗥,他竟被吓得蛇一样挤进了岩石缝隙!直到天亮才敢出来。苦思良久,公孙贾撕下长衫下摆,做了一个布袋,拿起那把铁铲上了山。他通晓医道,识得草药。这是游学士子的防身求生本领,和所有的博学名士一样,公孙贾永远不会忘记青少年时代的这种基本学问。他开始上山采药了。一来是草药中有可以直接食用的生补之药,功效强于五谷,兼有野果补充,便可解饥饿之苦。二来是借此踏勘山势地形,看能否寻觅一条生路?公孙贾明白,他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特赦的,要复仇,就先要自己逃得出去!两三个月过去,他才发现这一片大山荒野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放眼望去,莽莽苍苍杳无人烟,山间只有兽道狼籍,别说逃,就是公然出走,也只怕做了出没无常的猛兽美食。
就在公孙贾绝望的时候,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暮黑时分,他手执铁铲拨打着齐腰深的莽草枯藤,想寻路“回家”。却盲人瞎马般闯到了一处高高的悬崖顶上,鬼使神差的一脚踩空,咔啦啦跌落了下去!待他醒来,已经是满天星斗不知何时了。我没死么?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庆幸自己果然没死,便挣扎站起。四面张望,他“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悬崖下不是一点火红的灯光么?揉眼细看,没错,是灯光!他精神大振,折下一根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的向灯光跳奔过去。到得近前,却发现这是一道陡直的山崖下的一幢石头房子,隐隐可见屋外石坪上有剥下晾晒的兽皮——猎户之家,不是官人!公孙贾一阵狂喜,便扑上前去笃笃敲门。
粗糙厚重的圆木门吱呀拉开,一个裹着兽皮的精瘦汉子打着一盏兽油风灯站在他面前。公孙贾“啊!”了一声,后退几步,死死盯住对方!这个男子和他象极了,简直就是黑白双胞胎!兽皮汉子却浑然无觉,抹着眼泪憨憨的一伸手,将他让了进去,坐在另一间狭小的石头房子里。汉子默默端来一大盆炖兽肉和一罐山果酒,便站在旁边木呆呆抹眼泪。公孙贾精细之人,听见隔壁石屋里有隐隐约约的呻吟,便拱手问道:“兄台何事悲伤?可否见告?”兽皮汉子憨直的抹泪,“二老好端端的牛样壮,却不想开罪了山神,连日大泻,眼见是活不成了,呜——!”说着便哭了起来。
公孙贾听准了“大泻”二字,慨然站起,“在下尚通医道,敢请一观。”
十天之中,公孙贾治好了老猎户夫妇的急性腹泻,也养好了自己的伤。猎户一家千恩万谢,送他兽皮兽肉一大堆,公孙贾都拒绝了。兽皮汉子急得满脸胀红,用猎刀在自己手臂上猛然划出一道血口,用嘴嘬一口鲜血喷出,扑拜在地赳赳高声,“恩公,有用小人处,万死不辞!”公孙贾扶起了兽皮汉子,“兄台高义,只要空闲时日来看看我,足矣。”
半个月后,兽皮汉子凭着猎户特有的本领,竟找到了公孙贾的山谷茅屋。
山月当空,公孙贾和兽皮汉子结拜了异姓兄弟。汉子问大哥何以犯法?大哥说父母被仇人惨杀,大仇未报,自己却又被仇家陷害服刑,请兄弟帮他逃出这个地方。汉子慨然允诺,公孙贾便给他脸上刺了字,又给他脸颊烙了印,与汉子互换了衣服,将汉子装扮成自己,教会了汉子如何应对官府的“季查”。
三日后的晚上,月黑风高,公孙贾与兄弟共饮山酒,在酒中加了哑药。
兄弟睡熟后,公孙贾便顺着兄弟指引的兽道,逃出了荒无人烟的大山……
“果真,无毒不丈夫。”蒙面石刻冷笑着。
灰衣人阴沉切齿,“谋大事,不拘小义。”
“虽然如此,你终究难见天日,官府若图影缉捕,汝将奈何?”
一阵夜枭般长笑,灰衣人道:“左傅自囚二十年,却是孤陋寡闻了。”
“如此说来,右傅奇遇不断了。”石刻露出一丝嘲讽。
灰衣人嘿嘿冷笑,又讲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公孙贾逃出陇西大山,夜行晓宿,一路东行,翻越大散岭沿南山折转进入商山,又从丹水谷地潜出武关,逃亡到楚国。他倒不是寄希望于楚国的保护,而是看中了楚国大江上游人迹罕至的连绵群山。为了复仇,公孙贾发誓再造自己,埋头修炼剑术。就在他寻觅落脚点的跋涉中,他竟然在一个晚上撞进了一道神秘的峡谷。
这道峡谷的两岸青山总是隐隐约约的响着某种奇特的声音,“噗——呼——”!不是风声,不是雷声,倒象是大山得了气喘病。到了深夜,这种奇特的声音更是清晰,而且岩石缝隙中还闪现出隐隐红光和均匀而又模糊的“嗵嗵嗵”声。公孙贾恍若置身梦境,听了一夜,他断定这道荒险的峡谷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公孙贾在峡谷和两岸高山游荡踏勘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突然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公孙贾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石板上,眼前红光一明一灭的不断闪烁。原来这里是一个极大的山洞,一个白发飘拂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额角。没有几句问答,他便心甘情愿的做了老人的苦役。
渐渐的,他知道了这道峡谷是楚国铸剑名家“风宗”的大本营,那个老人竟然就是继铸剑大师欧冶子、干将之后最负盛名的铸剑宗师风胡子!“风宗”在这道峡谷里有六个铸剑山洞,每洞一炉,仅直接铸剑的工师就有二十多个,铁工、风工、杂工、炊工等,加起来竟是二百多人的大作坊。“风宗”的规矩是白日备料休憩,夜间铸剑。所以,白日进入峡谷的人,什么也发现不了。在苦役生涯中,公孙贾为许多工匠治好了诸多叫不上名字的怪疾。渐渐的得到了风宗上下的好感。
有一天,从不与他照面的风胡子将他叫到一个小山洞里,冷冷问了两句话,“想不想修习剑术?”“想!”“想不想换副面孔?”“想!”公孙贾没有丝毫犹豫。
老人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一挥手,两个壮汉便抬起他丢进了洞外的水池,又压上一张石板。公孙贾在水里不吃不喝的浸泡了三天,奄奄一息的被抬回了山洞。风胡子冷冷问,“现下要绑起你来,烤火,怕么?”公孙贾摇头。风胡子再没有说话,枯瘦的大手一挥,两名壮汉夹持着将他绑缚在一张又高又厚的石板上。石板对面不到一丈处就是熊熊火焰的剑炉,烘烘热浪迎面扑来,使他渗透寒湿的肌肤顿感干爽。但半个时辰后他就燥热难当,背靠的石板也烫了起来。身边两人只管定时给石板喷水,对他却是不闻不问。公孙贾紧紧咬着牙关,竟是一声不叫,不久就烤得昏迷了过去,一泼水醒来,须臾便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贾被架到了洞口,刺骨的寒风使他又猛醒了过来。
风胡子走了过来,猛然向他脸上喷出一股气味怪异的绿水,“噗!”的一声,散开了一片紫雾。公孙贾的脸顿时象大面团般胀了起来,透亮透亮!风胡子走近端详,伸出长长的指甲在公孙贾额角轻轻一挑,就从“大面团”上揭下了一层人皮,黑字与烙印赫然在目!公孙贾又被放到了一个滴水成冰的山洞冻了一夜,次日早晨被抬到风胡子的小山洞,脸上感觉已经全部复原了。
风胡子冷冰冰问,“要美么?”公孙贾摇头。风胡子再不说话,又向公孙贾脸上喷了一口红色药水,一阵奇异的感觉立即渗透了公孙贾的四肢百骸!风胡子伸出枯枝般的大手在他脸上按捏了整整一个时辰,丢下一句话,“记住自己吧。水缸在那里。”便倒头大睡。
公孙贾静静神,竟然站了起来。他原以为历经如此折磨不死也得瘫了,没想到脚下却大感轻灵!便走到水缸边一看,却是一声尖叫,昏了过去……
“如此说来,右傅面相很是不凡了?”蒙面石刻淡漠平板,一点儿没有惊诧。
“左傅记住了。”灰衣人猛然扯下黑色面纱,蒙面石刻不禁一抖。灯下,一张狰狞可怖的脸骤然现出——一头红发青蓝色面孔眼珠黑蓝而眼白发黄阔嘴大牙大胡须连鬓而生!与当年清秀儒雅的公孙贾相比,当真一个魔鬼出世。
“虽鬼神之洞察,亦不能辨认矣。”蒙面石刻一声叹息。
“明告左傅,风胡子收我为学生,赠我一口风宗名剑。公孙贾不敢说纵横天下,然则复仇足矣。若不是你那口蚩尤天月剑,商鞅早已经死在崤山河谷了。”
“你,做刺客了?”
“商鞅仇人多矣。即便他是神仙,也想不到我公孙贾再生。”
“住口。”蒙面石刻低沉的声音中喘息着丝丝怒气,好象一只骤然起身的猛虎。灰衣人不禁一抖。沉默有顷,蒙面石刻冷笑道:“公孙贾,老夫以为你真的浴火重生了,谁想你依旧是个卑劣猥琐的小人。老夫不杀你,你走吧。”
“复仇杀敌也算小人?如何才算得大丈夫?”
“公孙贾,你虽精明有余,却永远没有大器局。老夫问你,我等与商鞅的仇恨,是村小械斗之仇么?”
“自然不是。是国事仇恨。”
“且不说你杀不了商鞅,纵然杀了,徒使商鞅做了天下英烈名臣,你自己反倒成了天下耻笑的卑鄙刺客。若这也算复仇,还用得着你出手?”
灰衣人默然良久,恭敬拱手,“请教左傅,如何筹划?”
“商鞅最大的立身功勋,却在何处?”
“自然是变法。”
“若国事逆转,变法失败呢?”
“商鞅……身败名裂!”
“老夫再问你,我等仇恨,是商鞅私刑么?”
“不是,乃国法明刑。”
蒙面石刻冷笑,“记住,唯使商鞅变法失败,并将商鞅处以国法明刑,方为大器复仇。”
灰衣人深深扑拜于地。“左傅一言,公孙贾茅塞顿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灰色影子又飞上树梢,落下小巷,骤然消失在茫茫冬夜的咸阳城。
三、蒙面来客与神秘预言
太子嬴驷现下只有一件事,埋头阅览秦国的法令典章。
虽说公父明令他与商君共摄国政,但嬴驷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公父让自己跟着商君熟悉并修习国务。他长期远离权力中心,对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务都非常陌生,事实上也无从共摄,只能跟商鞅做学生。为了尽快进入,嬴驷主动请求用一个月时间,读完国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变法以来的国史记载。商鞅完全赞同嬴驷的想法,认为这是把握国务不可或缺的一环,熟悉得越早越好,越彻底越好。商鞅制订了一个进度:每三日从典籍库给太子府送去一车竹简,一个月十车,大体可以披阅完全部法令、典章与国史。秦国缺乏文治传统,往昔素来不注重积累国家资料,国史记载也特别简略。商鞅执政后大幅度改变了这种状况,非但对国史进行了全面的重辑整理,而且将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赋税等政务文本都分为正本、副本两套建馆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调阅不能出馆,副本则供各官署与学士随时查阅。给太子嬴驷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的紧张忙碌。出馆点验,派兵押送,回收点验,逐卷归位,生怕出了差错。太子嬴驷也分外刻苦,出了每天休憩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部沉浸在书房。
天寒夜长,嬴驷书房的大燎炉几乎没有熄灭的时候。木炭烧得再干净,也总有丝丝缕缕的白烟与炭气,天天薰烘,嬴驷的脸竟微微发黄,还有些轻微的咳嗽。尽管如此,嬴驷依然天天守在案头,真有些秦孝公年轻即位时的勤奋气象。
这天已是二更时分,嬴驷正在全神贯注的翻检披阅,年轻的内侍进来禀报说,一个楚国商人求见。嬴驷惊讶的抬起头来:“楚国商人与我何干?不见。”
内侍低声道:“他说受太子故交之托,前来送一样东西。”
嬴驷大为疑惑,如果说他有故交,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结识的村野交谊,可那些人谁能知道他是太子呢?又如何能托人找到这里?思忖有顷,他不动声色道:“既是故交所托,请在外书房等候,我片刻就来。”内侍走后,嬴驷又沉思一阵,收拾好案头,轻步走到隔门前打开一个小孔向外端详。
外书房站着一个身着华贵皮裘者,从一身华丽的黄色看,的确是楚国商人的习惯服饰。但这个人手中空无一物,脸上还垂着一方黑沉沉的面纱,透出几分不寻常的神秘气息。
嬴驷拉开门,冷冰冰的盯着这个蒙面者,却一句话也不说。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国商人辛必功,参见太子。”
嬴驷沉默伫立,依旧一言不发。蒙面人拱手道:“敢问太子,可曾认识一个叫黑茅的山民否?”嬴驷面无表情,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