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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非说不可,正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他之坦白直率,是断然无疑的。那时,他只三十二岁,任职史馆,官卑职小,且只限于执笔为文,与行政毫无关系。他给皇帝上奏折两次,一次是在熙宁三年(一○七○)二月,一次是在次年二月。两次奏折都是洋洋洒洒,包罗无限,雄辩滔滔,直言无隐。犹如现代报上偶尔出现的好社论文章一样,立即唤起了全国的注意。在第一篇奏折上,一开首就向青苗法攻击。他告诉皇上全国人已在反对皇上,并说千万不可凭藉权力压制人民。文章之中他引用孔夫子的话说: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臣不知陛下所谓富者富民欤?抑富国欤?
是以不论尊卑,不计强弱,理之所在则成,理所不在则不成,可必也。今陛下使农民举息而与商贾争利,岂理也哉,而怪其不成乎?……夫陛下苟诚心乎为民,则虽或谤之而人不信;苟诚心乎为利,则虽自解释而人不服。吏受贿枉法,人必谓之赃。非其有而取之,人必谓之盗。苟有其实不敢辞其名。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谓之放债取利可乎?……今天下以为利,陛下以为义。天下以为贪,陛下以为廉,不胜其纷坛也。〗
他又警告皇帝说:
〖盖世有好走马者,一为坠伤则终身徒行……近者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输之策,并军搜卒之令,卒然轻发;今陛下春秋鼎盛,天赐勇智,此万世一时也。而臣君不能济之以慎重,养之以敦朴。譬如乘轻车、驭骏马,贸然夜行,而仆夫又从后鞭之,岂不殆哉。臣愿陛下解辔袜马,以待东方之明,而徐行于九轨之道,其未晚也。〗
苏东坡又警告皇帝说,若以为用专断的威权必能压制百姓,则诚属大错。多少官吏已然降级或革职,甚至有恢复肉刑之说。他接着又说:
〖今朝廷可谓不和矣。其咎安在?陛下不反求其本,而欲以力胜之。力之不能胜众者久矣。古者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而士犹之。今陛下蹈尧舜,未尝诛一无罪。欲洱众言,不过斥逐异议之臣,而更用人尔,必未忍行亡秦偶语之禁,起东汉党锢之狱。多士何畏而不言哉?臣恐逐者不已,而争者益多……陛下将变今之刑,而用其极欤,天下几何其不叛也?
今天下有心者怒,有口者谤。古之君臣相与忧勤,以营一代之业者,似不如此。古语曰:“百人之众,未有不公而说。”况天下乎?今天下非之,而陛下不回,臣不知所税驾矣。诗曰: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
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区区之忠,惟陛下察之,臣谨昧死。
苏轼 上对〗
使朝廷文武百官最受激动的,莫如王安石之清除御史台。最初,王安石的威吓朝廷百官,倒不是以他那极端而广泛的经济政策,而是他对胆敢批评他的御史,凭他狂妄的习惯,一律撤职。于是批评朝政之权受到了摧残,政府组织的基础受到了破坏,这样就触动了政体最敏感部分。官场全体为之大惊失色,王安石自己的朋友也开始背弃他。
单以排除御史台的异己一事,就足以削弱对他的支持力量,也引起朝廷领袖的纷萌退意。在中国,监察机构是朝廷一个历史悠久的制度,其作用就是代表舆论时时对当政的政权予以控制或批评。在一个好政府里,监察机构必须能随时对皇帝进冷言,向皇帝反映舆论,这种重要性是不可忽视的。由于其地位如此之重要,监察机构既有重大力量,亦有重大责任,御史如对当权者做强有力的攻击,可以把一个政权推翻。这种监察作用,在政府的人事和政策上可以引起变动,不过其方法并未明确予以规定,其作用与现代的新闻舆论大致相似。古代此种制度之异于今日者,就是此等监察机构及其反对权,并无明文规定受有法律保障,只是传统上认为明主贤君应当宽宏纳谏;至于皇帝重视他那明主贤君的名誉与否,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倘若他不克己自律,他可以降旨把御史降级、惩处、折磨,甚至全家杀害。有些皇帝确是如此。身为御史者在个人毫无法律保障之下,却要尽职责向朝廷与皇帝进谏规劝,处境是既难又险。但是像现代,总有对公众抱有责任感的新闻杂志编辑,不惜冒监禁死亡之险而向极权政权挑战的,在过去也总有御史受皮肉之苦、鞭笞之痛,甚至死亡之威胁,而尽其于人民之职责。尤其在东汉与明朝两代,当时有御史,写好弹劾奸相的本章,自料必死无疑,在本章呈递与皇帝之前,先行自缢身死。这些御史正如武士之上战场,前仆后继。好皇帝自己爱惜名誉,对于这等御史的处理颇为慎重,因此甚获美誉而得人望,但是恶人当政则急于塞御史之口,正如现代之专制暴君,总以钳制报章杂志之口为急务。
王安石当政之始,元老重臣对他颇寄厚望。现在御史中丞吕晦向王安石发出了第一弹,说他:“执邪见,不通物情。置之宰辅,天下必受其祸。”连司马光都深感意外。在吕晦同司马光去给皇帝讲解经典之时,吕晦向司马光透露那天早晨他打算要做的事,从袖子里把那件弹劾表章给司马光看。
司马光说:“吾等焉能为力?他深得人望。”
吕晦大惊道:“你也这么说!”
吕晦遭受革职,于是排除异己开始了。
现在星星之火使朝廷政争变成了熊熊之势。有一妇人,企图谋杀丈夫,但仅仅使她丈夫受伤而未克致命。此一妇人曾承认有谋杀之意,当时有个高官对处治之刑罚表示异议。此一案件拖延一年有余,未能定案。司马光要以一种方式判决,王安石要另一种方式,而且坚持己见,皇帝的圣旨对此案的处刑亦有所指示。但是御史刘恕则拒不同意,要求再审,御史如此要求,亦属常事。另一御史对王安石的意见不服,王安石则令他自己的一个亲信弹劾刘恕。这样一来,一场争斗,便化暗为明。
御史台则群情激动。问题现在是仍要在不受限制之下自由尽责呢?还是等候逐一被人清除?几位御史乃联名上书弹劾王安石,请求罢除其相位。王安石大怒,欲将此数人投诸监狱而后快。司马光与范纯仁认为在基本上不可如此对待御史,最后六个御史遭贬谪至边远外县充任酒监。一见情形如此,范纯仁起而应战。他要求贬谪御史之成命必须撤回,结果他自己也遭流放。下一个要倒下去的是苏东坡的弟弟苏子由。他一直就反对青苗法和市易法。两个月之后,忠厚长者老巨富弼向朝廷辞职归隐,临去警告说,在任何政治斗争中,正人君子必败,而小人必占上风,因为正人君子为道义而争,而小人则为权力而争,结果双方必各得其所,好人去位,坏人得权。他预言国家大事著如此下去,国家行将大乱矣。
朝廷之上,现在是一片骚乱。神宗熙宁二年(一○六九)二月,制置三司条例司成立,七月实行市易法,九月实行青苗法。数月之后,众人对当权者的意见,由期待而怀疑,由怀疑而迷惑,由迷惑而愤怒恐惧。
现在情势变化甚速。熙宁三年(一○七○)三月与四月,御史台大规模遭受整肃,随即大规模布置上新人。随后倒下的两个御史,都是王安石个人的朋友,都曾助他获得政权,王安石也是倚为声援的。身材颀长,性情暴躁又富有口才的孙觉,他也是苏东坡毕生的友人,曾经向王安石发动论争,因为王安石坚称周朝的钱币机构,曾经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把钱借给人民,他对此说表示反对。王安石仍然希望得到他的支援,派他到外地调查为什么当时盛传朝廷强迫贷款与农人,甚至在京辎一带也传闻如此。孙觉回到京师,老老实实报告确有强迫销售情事。王安石认为他这是出卖朋友——所以孙觉也被革职。更为重要的案子是“美髯公”吕公著的案子。吕公著是宰相之子,学识渊博,但是沉默寡言。在早年,王安石和吕公著在文学上同享盛名,同为儒林所敬佩。吕公著曾帮助王安石位登权要,王安石乃使他官拜御史中丞,作为回报。现在吕公著上神宗皇帝的奏议中,文字未免过于辛辣,使王安石大为不快,在文中他问:“昔日之所谓贤者,今皆以此举为非,岂昔贤而今皆不肖乎?”王安石亲拟罢斥吕公著的诏书,用字措辞正好流露他自己喜怒无常的特性。在二人交好之日,王安石曾向皇帝说:“吕公著之才将来必为宰相。”而今他把吕公著比做了尧舜时的“四凶”。
最使曾佩服他的人与之疏远的原因,就是在同一个月内,王安石派了两个劣迹昭彰的小人进入御史台,去填补他排挤出来的空缺。他之派李定为全权御史,在御史台引起了群情激奋。李定既没考中科举,也没有为官的其它必要资格。他教人知道的反倒是他隐瞒父丧不守丧礼一事。在中国人心目中,这简直是败德下流至于禽兽。王安石把他升到那么崇高的地位,只是因为自乡间来京后,他向皇帝奏明青苗贷款法极受人民欢迎,王安石把他向皇上引荐,好向皇上陈奏。这件事使御史们怒不可遏。同时,王安石又把亲戚谢景温升为御史。谢为求升发,把自己的妹妹嫁与王安石的弟弟。有三个御史反对朝廷的此一任命诏书,三个人一起丢官。其余的御史对此事还照旧坚持。张戬请求将三个御史官复原职,并罢斥王安石的心腹李定与吕惠卿。在张戬到中书省去催办此一案件时,他发现王安石心情古怪。只是听他叙述,自己则一言不发,用扇子掩着嘴,一味大笑。
张戬说:“我想你一定正笑我愚蠢。但是你要知道,全国老百姓笑你的正多着呢。”
这时另一位遭到牺牲的御史是程颢,他是宋朝理学家“二程”之中的兄长大程。在新政推行之初,他曾经与王安石合作。现在他也到中书省为那同一个案子向王安石争论。王安石刚看了他的奏折,程颢看到他正在怒气难消。这位理学大家以颇有修养的风度对他说:“老朋友,你看,我们讨论的不是个人私事或家事;我们讨论的是国事。难道不能平心静气说话吗?”从儒家的道德修养看,王安石觉得很丢脸,很难为情。
一个月的光景,御史台的清除异己便已告完成。连前年所罢黜的那六个御史在内,王安石清除的御史一共达到了十四人,十一名是御史台的人,三名是皇宫中的谏官。司马光向皇帝曾经痛陈利害。只有三个人,就是王安石、曾布、吕惠卿,赞成新政,朝廷百官无不反对他们三个人。“难道皇上就只用这三个人组织朝廷?就用这三个人治理国家吗?”韩琦和张方平已在二月告老还乡,司马光对枢密使一职拒而不受,当月也遭贬降,范镇已经大怒而去。在九月,举棋不定的赵怀,他这位内阁大臣,一度想讨好这群新贵,现在决定辞职。他也指出“青苗使者于体为小,而禁近耳目之臣用舍为大”。数月之后,年老信命毫无火气的曾公亮,把王安石之得势归之于天意,以年老多病为由,在极不愉快之下,请求去职,其实多少也是受批评不过而走的。在神宗熙宁三年(一○七○),王安石正式出任相职,在整个政府中其权位凛乎不可侵犯。次年九月,欧阳修辞去朝廷一切职位,退隐林泉。
苏东坡现在写他那上神宗皇帝万言书,准备罢官而去。他和司马光、范镇曾经并肩作战,但是司马光与范镇已经在愤怒厌恶之下辞去官职。范镇后来和苏东坡有了亲戚关系,他曾在前两朝任职于中书省。其人虽然外貌看来肥胖松软,个性之强,则不让钢铁。在去职之时,他在辞呈上说:“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在早朝之时,皇帝将此奏折交与王安石看,王安石的脸立刻煞白。当时在附近的几个人说曾看见王安石拿着此奏折在手,手气得发抖。
在熙宁三年(一○七○)九月,司马光被派到外地陕西去做外任官。但是他留恋京都不忍去。他和王安石诚恳但有时很严肃认真的讨论新法,书信来往凡三次之后,才与他完全决裂。皇帝原先仍希望他在朝为官,皇帝数次告诉其他大臣说,只要司马光在身边,他不会犯什么大错。皇帝再三再四召他回朝,司马光都予谢绝。他的话早已说够,皇帝若不肯察纳忠言而中止骑此刚愎的蛮驴奔赴毁灭之途,则他的本分已尽。在他决定辞去一切官职退隐林下之时,他仍然怒不可遏。他写给皇上说:
〖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惠。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之所言,陛下之所谓谗后也。伏望圣恩,裁处其罪。若臣罪与范镇同,则乞依范镇例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