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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自己盖了几间陋室之后的两年半期间,他过的倒是轻松自在的日子,只是一贫如洗而已。他有两个颇不俗气的朋友,一个是为他转信的广州道士何德顺,另一个是供给他食物、药物、米、咸菜的谦逊读书人。夏天的热带海岛上,因为潮湿的缘故,人是很受煎熬。苏东坡只有静坐在椰子林中,一天一天的数,直到秋季来临为止。秋季多雨,因为风雨大多,自广州福建来的船只都已停航。食粮不继,连稻米都不可得。苏东坡真个一筹莫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九八)冬天,他给朋友写信说他和儿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那年冬天,一点食物接济也没有,父子二人直有饥饿之虞。他又采用煮青菜的老办法,开始煮苍耳为食。
他曾在杂记中写食阳光止饿办法,不知是否认真还是俚戏。人人知道,道家要决心脱离此一世界时,往往忍饥不食而自行饿死。苏东坡在杂记《辟谷之法》中说了一个故事。他说洛阳有一人,一次坠入深坑。其中有蛇有青蛙。那个人注意到,在黎明之时,这等动物都将头转向从缝隙中射的太阳光,而且好像将阳光吞食下去。此人既饥饿又好奇,也试着模仿动物吞食阳光的动作,饥饿之感竟尔消失。后来此人遇救,竟不再知饥饿为何事。苏东坡说:“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者何?则虚一而静者世无有也。元符二年,儋耳米贵,吾方有绝食之忧,欲与过行此法,故书以授。四月十九日记。”
实际上,苏东坡不必挨饿,他的好朋友好邻居也不会让他挨饿,他似乎是过得满轻松。有一天,他在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在田地里边唱边走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向他说:“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此后苏东坡就称她“春梦婆”。他有时在朋友家遇到下雨,就借那家庄稼汉的斗笠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溅泥淌水而归。狗见而吠,邻人大笑吼叫。他一遇有机会,还继续月下漫步的老习惯。有时他和儿子到六里以外西北海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像一个和尚面海而望。好多船在那里失事,本地人就说那块岩石有什么灵异。那块岩石下面,长了许多荔枝橘子树。在那里正好摘水果吃。但是倘若有人打算摘得吃不了,要带着走,立刻就风涛大作。
苏东坡一向对僧人很厚道,但是他不喜欢信州一带的和尚,因为他们有妻子,并且和别的女人有暧昧情事。住在增州时,他曾写文章讽刺此事。那篇文章的题目是《记处于再生事》。据说是真有其人。那篇文章如下:
〖予在儋耳,闻城西民处于病死两日复生。予与进士何旻往见其父问死生状。云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官府。帘下有言:“此误追。”庭下一吏云:“此无罪,当放还。”见狱在地窟,现隧而出,入系者皆儋人,僧居十之六七。有一担身皆黄毛如驴马,械而坐。处子识之,盖增僧之室也。曰:“吾坐用檀越钱物,已三易毛矣。”又一僧亦处于邻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盘飨及数千钱付某僧。僧得钱分数百遣门者,乃持饭入门,系者皆争取其饭,僧所食无几。又一僧至,见者皆擎膝作礼。僧曰:“此女可差人送还。”送者以手掌墙壁便过,复见一河,有舟便登之,进者以手推之,舟跃,处子惊而寐。是僧岂所谓地藏菩萨者也?书之以为世戒。〗
这几年,过是父亲时刻不离的伴侣。据苏东坡说,像过那样好儿子实在是至矣尽矣,无以加矣。他不但做一切家中琐事,也是父亲的好秘书。在如此高明的父亲指导之下,过很快便成了诗人画家。在苏东坡的三个儿子之中,过成了一个有相当地位的文学家,他的作品已然流传到今日。他遵守父命,受了父亲当年在祖父教导下的教育。他有一次将唐书抄写一遍,藉资记忆。此后,又抄写汉书。苏东坡博闻强记,他把读过的这些古史每一行都记得。有时他倚在躺椅上听儿子诵读这些书,偶尔会指出某些古代文人生平的相似细节,而评论之。
他们颇以无好笔好纸为苦,但仅以手中所有的纸笔,过也学着画些竹石冬景。大概二十年后,过到京都游历,在一座寺院里小停,几个宫廷中的兵卒忽然到来,抬着一顶小轿,要他进宫陛见徽宗皇帝。苏过完全不知是何缘故,只得遵命。一进轿,轿帘子即刻放下,所以他看不见是往何处去。轿上无顶,有人持一大阳伞遮盖。他觉得走得很快,大概过了四五里,到了一个地方。他走出轿来,见自己立在走廊之下,有人过来引他到一座极美的大殿。他一进去,看见皇帝坐在里面,身穿黄袍,头戴镶有绿玉的帽子。皇帝周围有一群宫女环绕,穿得极为艳丽。他觉得那样美的宫女为数不少,但是不敢抬头看。当时虽然是六月,殿中极为清凉。屋里有巨大冰块堆积,点燃的妙香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他想自己必是在一座宫殿里。施礼问安毕,皇帝对他说:“我听说你是苏轼之子,善绘岩石。这是一座新殿,我希望你在墙壁上绘画,因此请你前来。”苏过倒吸了一口气。徽宗自己就是一位大画家,他的作品至今仍在。苏过再拜之后,开始在墙壁上作画,这时皇帝离座下来,站着看他动手。画完之后,皇帝再三赞美。告诉宫女送苏过美酒一杯,还有好多珍贵礼品。苏过自御前退出之后,又在走廊之下乘轿出宫,在路上仍然轿帘低垂。到家之后,刚才的经历,恍惚如梦。
岛上难得好墨,苏东坡自己试制。苏过后来说他父亲险些把房子烧掉。这个故事与杭州一名制墨专家有关系。这家制墨人所卖的墨价高出别家两三倍,他说他是在海南岛跟苏东坡学的制墨秘法。有些文人向苏过打听他父亲制墨的方法。苏过笑道:“家父并无何制墨秘诀。在海南岛无事时,以此为消遣而已。一天,名制墨家潘衡来访,家父即开始和他在一间小屋里制墨。烧松脂制黑烟灰。到半夜,那间屋子起了火,差点儿把房子烧掉。第二天,我们从焦黑的残物中弄到几两黑烟灰。但是我们没有胶,父亲就用牛皮胶和黑烟灰混合起来。但是凝固不好,我们只得到几十条像手指头大的墨。父亲大笑一阵。不久潘先生走了。”不过,在苏过叙述这件往事时,潘衡这家商店的墨已经很好了。显然是他从别人学得的制墨秘诀,而不是跟苏东坡学的,而只是藉苏东坡的名气卖墨而已。
现在苏东坡空闲无事,却养成到乡野采药的习惯,并考订药的种类。他考订出来一种药草,在古医书上是用别的名字提到过,别人从未找到,而他发现了,自然十分得意。在他写的各医学笔记中,有一种药可以一提,那就是用荨麻治风湿的办法,荨麻含有荨麻素和黄体素,像毒藤一样,皮肤碰到就肿疼。他说把荨麻敷在风湿初起的关节上,浑身其他关节的疼痛都可以停止。他还深信苍耳的功用。苍耳极为普通,各处都长,毫无害处,吃多久都可以,怎么吃法亦无不可。(此种植物含有脂肪,少量树脂,维他命C和苍耳醣。)他告诉人把此植物制成白粉末的办法。方法是,在文火上,把此种植物的叶子灰,加热约二十四小时,即可。此白色粉末,若内服,能使皮肤软滑如玉。他还有些笔记提到蔓菁、芦菔和苦荠。他称这些东西是“葛天氏之民”的美食,营养高,味道好。
除去忙这些事之外,他还在儿子帮助下,整理杂记文稿,成了《东坡志林》。过去他和弟弟子由分别为五经作注。他担任两部。在黄州谪居时,他已经注完《易经》和《论语》。现在在海南,他注完了《尚书》。最为了不起的是他的和陶诗一百二十四首。他在颖州时就开始此项工作,因为当时在被迫之下,度田园生活,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与陶潜当年的生活,可谓无独有偶,完全相似,他又极其仰慕陶潜。离开惠州之时,他已经写了一百零九首,还只剩下最后十五首没有和,这十五首是在海南岛完成的。他要子由给这些诗写一篇序言,在信里说:“然吾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他觉得他与陶潜的为人也颇相似,许多仰慕苏东坡的人,当必有同感。
第二十八章 终了
哲宗在元符三年正月去世,享年二十四岁,留在身后的是一代死亡、颓丧、疲惫的文臣学者。他父亲神宗有子十四人,他只有一子,乃“刘美人”所生,亦在幼年夭折。他弟弟继位,是为徽宗。徽宗身后遗有儿子三十一人、几幅名画、一个混乱的国家。他兄长所开始的,徽宗给做了结束。他还是任用那些人,遵行那些政策。王安石的国有资本主义,现在和神宗当政时期相提并论,和“祖制”的神圣不可侵犯一词,使人敬而生畏。在丰裕国库的方法,在与北方民族兵戎相见两事上,徽宗也步王安石的后尘。集中财富于国库、于皇家,也许这个政策是为帝王者无法割爱的吧。但是实行此一政策的皇帝,必须付出其代价。在徽宗,那代价是丢弃王位,国都沦陷,是在俘虏中死于敌方。徽宗能画美丽的花鸟,交颈的鸳鸯,但是每一个帝王,只要能忍心对老百姓施虐政而为自己建筑琼楼玉宇园围亭台,则未有不失其王位者。
徽宗登基之时,国家之组织已烂,国家之元气已衰。有品有才有德之人,乃文明社会产生之瑰宝,要假以长久之时日方能生长成熟。司马光、欧阳修、范纯仁、吕公著那一代,已是往者已矣。那一代的人才,或已惩处,或已流放,或因病因老而死,或遭谋害而亡。清议批评,至大至刚的思想与文章,那种气氛已然窒塞,一切政治生活全已污染腐坏。苏东坡及其门人学士为理想而从政之心,因遭逢迫害过深,已不复再存其壮志雄心,尤其是当时政治的歪风仍与他们的浩然正气相左。凭皇帝一道圣旨,朝中即可立即出现一代新的正直博学勇敢无畏的儒臣,那可真是难矣哉。若使一个享有政权滋味八年之久的一个大帮派轻易放下政权,那也是所望过奢了。
不过,苏东坡是暂时有好运来临。因为在元符三年(一一○○)前半年,朝廷要由神宗之后,新皇太后摄政。那年四月,所有元佑老臣一律赦罪,虽然她在七月还政于其子,直到次年正月她去世之前,她却始终保有强大的力量保护元佑诸臣。在她在世之日,遭放逐的儒臣,都蒙赦罪,或予升迁,或至少得到完全的行动自由。神宗的这位皇后,就像她的婆婆一样,天性就能辨别人的善恶,这一点远胜过她的儿子,而且在女性单纯的智慧上,也更有知人之明。批评家和历史家,沉迷于精炼的词句,抽象的特点,而不能自拔,精研一代的政治与问题入而不能出,有时反而会忘记在对人终极的判断上,我们仍然逃不出两个基本的形容词“好”与“坏”。在总论一个人的事业人品时,他所能祈求得到的最高的那些赞美词里,“好人”一词,终居其一。苏东坡所曾服侍的几位太后,似乎从未在朝廷大臣和政治之中涉及甚深。当然,章惇是个坚强有力的人,吕惠卿能言善辩,蔡京有精力有才干,但是皇太后现在只把他们归入“坏人”之列。
在五月,那个时代的闲云野鹤式的人物吴复古,又出现了,把苏东坡遇赦的喜信告诉他,并告诉他要调到雷州半岛西边的一县去。这消息不久就由秦观的来信证实,秦观是谪居雷州,刚刚接到特赦令。
由现在起,苏东坡又要飘泊无定了。他渡海到了雷州以后,刚到了一个月,他接到命令要他去住在永州(今湖南零陵)。为了到永州,徒然改变路线,还在到永州的半途中,他终于接到可以随意到处居住的命令。他若一开始就得到可以自由定居的命令,兄弟二人很容易便在广州会面而结伴北归。苏子由接到命令调往湖南洞庭湖边的一个地区。因为那时,苏东坡只是奉令移居到海南岛的对面,离广东还很远,子由已经立即携眷北归,那时以前,他的家眷一直住在惠州东坡的房子里。等子由到了汉口附近,正往目的地去的途中,他又升了官,恢复了行动自由。因为在颖州他有田产,别的孩子也住在那儿,他就回到颖州去了。
苏东坡和弟弟子由不一样,他费时好久才离开了海南岛。他是等搭福建一只大船过海,但是空等了些日子,只好和吴复古、儿子过、他的大狗“乌嘴”一齐渡海。这一群人一齐到雷州去探望秦观,然后吴复古自己离去,飘然不见。苏东坡和吴复古二人此生足迹遍中国,所不同者,苏东坡是受别人的命令所驱使,而吴复古则完全听由己意,不受命于他人。回想起来,苏东坡一定很愿和吴复古易地而处。那样,他会更快乐,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