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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作些补充检查。”他加了一句,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隐隐透着不好的兆头。
“什么补充检查?”
“真的没什么,要勇敢一点!我现在就做,免得你再疑神疑鬼。跟护士去吧,她会帮你做好准备。”
我担心地问:“天,帮我‘做好准备’ ?什么检查?”
“就是取点骨髓样本而已……”
我一下子蹦了起来。医生和多夫把我拉住。护士很紧张,跑出去叫人。
“放开我,否则我揍你,我说话算话!我要出院!”
“我亲自来做。你相信我,对吧?听我说,只要做得好,一点事都没有!很快!”
“多夫,告诉他让我清静点,要不就没什么好结果!”
“你就不能让她平静一下,等会儿再做吗?我可不敢保证她的神经不出问题……”
“这非作不可。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好了鱼儿,勇敢点!我需要你的配合!来!我曾经给患癌症的孩子做过采样,他们都不抱怨,你反倒要和我扭扭捏捏吗?”
看样子,他是要以情动人。
“下流东西……你知道该用什么口气和我说话你。”
他点点头:“没错,我太知道了,我算是认识你了。来吧,我保证尽我所能,让你尽可能不感到难受。得让我搞清楚你究竟怎么回事,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也是为了那些有可能遇上这类情形的人。”
一刻钟后,他开始了。多夫走到我旁边,使出浑身解数分散我的注意力。老天,时刻有人护着真是太舒服了。
医生告诉我:“快完事了。还好吗?不算难受吧?我听不及……”
“当然难受。不过这是表面的,所以没什么。”
“表面的?”
我试着解释给他听:“表面上的难受,比说不出来的难受好受得多。”
“我们真的需要好好分析分析你的骨髓。还应该分析你的脑部,你有点迟钝。好了,你看,做完了!”
几秒钟后,我觉得从腰部开始,像是被放光了电的电池。又是那种灼烧的感觉,从脚到头漫过全身,和第一天的时候一摸一样。此时对噩梦重来的恐惧超过了身上实实在在的痛苦,我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你怎么了?我已经完事了,不会碰你了。”
“你让我虚脱了。”
“怎么会!你有什么感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们,说出来!”
这回,真的是疼痛让我大喊大叫了。剧痛卷土重来,还有那种窒息的感觉。说给他们听?我根本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拼命地寻找空气,就像个疯子似的在挣扎。我听到周围的人在叫我的名字,在摁住我。我感觉到他们把传感器装到我身上了。痛的感觉越来越猛烈,变得无法抗拒。我不知道心脏和脑袋哪个会先爆裂。和从前几次一样,心脏首先放弃了,我又进到了那片熟悉的轻柔的白雾之中,那么舒服,那么愉悦。老样子,他们的声音变远了,可依然向我飘过来。
“她心肌梗塞了!”
“我跟你说了,为时过早!”是多夫。
“好了,心脏又起博了。她这东西真是结实,不可思议……”
“以她受过的训练,会熬过去的!”
“你知道我怎么看你的训练吗,你所谓的Schmock?看看这些年轻人,三十岁的年龄六十岁的身体!”
“你和那些叙利亚人说去!我们干得很好,因为她的心脏又开始跳了!想想她在那边受的一次次拷打……”
“我想了。再做个采样。我把发病前后做个比较。反正她还昏迷不醒。”
几分钟后,我缓过来了。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呵护: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破天荒的是在病房里而不是走廊里。而且,是一个单间。
多夫,那个医生,还有三个另外的军医都在场,观察我的温度计,手里拿着笔记本。
“这回你是真的醒了吧?刚才你给我们来了好几次假象……醒醒,然后详细说说情况。我们马上带你去吃饭。”
我勉强睁开眼睛,低声说:“不要冰糕。”
“什么,冰糕!你没事吧?”
“行了,看来这不是幻觉。我真的回家了。”
医生笑了,不过这次是那种友好的笑,而不是藏有不好预兆的笑。
“看到了吧,嗯?你放心好了,我会想办法帮你的。至于你嘛,你把发生的事都抛到脑后,好吗?保证?”
我向他保证。我目送他离开,又满心忧虑了。我心想,这种情况谁又能安慰谁呢。
分析结果除了告诉他们要找的东西有还是没有之外,对于血样或者脊髓里的成分究竟是什么并没能给出令人惊喜的结果。所以,为了搞清楚我被注射进去的成分配方,他们还得根据表面迹象做理论推断,逐个排查在我血样里出现或者没有出现的每一样东西。研究花了不少时间,总之是复杂得很。有时候,某些成分被找到了,但是根本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他们认定是某种东西导致了某种症状,但在样本里却找不到对应的成分。于是绞尽脑汁,在各种可能的组合之间兜来兜去。也有一些成份潜伏在骨髓里没有发作,等进入血液之后就变得有毒性了。
如果不是非此不可,早就该放弃了。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直接向这种化学酷刑的始作俑者索要配方。负责“行业对外关系”的人员通过土耳其人做了咨询,我们和他们有过协议——以物资的力量——而且他们没少用这类刑罚。没任何收获。他们只有我们所了解的东西,而且很奇怪的是,他们在我的血样里居然连“常规成分”也找不到。事情变得让人灰心。看来,我是落到了一个使用最新技术成果的人手中。那个混蛋说他们有“市面上的最新产品”看来并非诳语。不管怎样,这件事对于化学家和医生来说,“很有吸引力”。他们对研究十分投入,对我这是个大大的安慰。
我试着用自己主动发病的方式来得到某种缓解。这能帮助我“排出”一部分毒素,否则它们就在我的脑子里形成越来越痛苦的压迫感,直到突然爆发,这种爆发会毫无预兆,大白天,大街上,随时随地。
遗憾的是,医生担心这种方式会导致我的心脏和神经系统过度劳损。他们因此反对。我怀疑他们在找到解毒剂之前,并不希望我把它们排出来。我一点也不想做个试验老鼠,但我没的选择。
我是从地狱里出来的,我感觉自己活生生的,我不愿意相信自己被判了死刑。管他医生怎么说呢,此时此刻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生存的欲望。
2000年9月的一个早晨,就在犹太新年的前夕,美国人突然来了。一支特种部队,也就是所谓的精英部队,来和我们一起训练,接受更加完备的反恐培训。现在难道是来这里的最好时机吗?热气蒸腾,我们在和酷暑对抗之下已经疲惫之极,正不耐烦地等着新年和赎罪日的长假。陪同任务有点无异于苦差使。拜“不合法”的Krav Maga之赐,我被钦定了,和我同病相怜的有一个小组,归我指挥。
第一个任务自然是张开双臂欢迎我们的客人。可惜的是,疲乏使我们的态度正好走向了反面。我们其实满怀嫉妒,对他们旺盛的精力,未曾被残酷现实磨损过的天真态度,对和他们的无能形成鲜明对比的可观报酬,舒适的生活,以及从来不缺少的安全保障。还能指望我们怎么样了?我们的反应乃出于人的本性……而且是被预料到了的。前一天晚上,指挥官把我们集合起来,给我们做必要的布置。他先给我们介绍了一通来客的光荣历史。
“和你们想的恰恰相反,他们不是毫无经验的新兵,而是经受过考验的人。所以要尊敬和平等对待他们。别把人家当蠢驴似的作弄。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在什么地方打过战?”我们一个胆子大的同伴讥讽地问了一句。
指挥官强调一遍:“我说过了,要以尊敬的态度平等相处。还有问题吗?”
没了,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已经得到了答案。
一大早,我们开始等。我们穿戴得很整齐。最终衣服又回复到了刚起床时的模样。快到晌午了,热气也足以把它们给收拾了。
几辆豪华车到机场去接的那些美国人。到总部的时候,我们看着他们从车上下来,嘴角挂着笑,一人一个大箱子,还有一个体积可观的运动旅行袋。对我们来说,这个第一印象很糟糕。等到他们中间有人打开箱子,表情无邪地把那些最新款式的运动同品往外掏的时候,我们开始无比嫉妒。我们为自己对潮流的无知而拘束不安,已经被汗水浸透的土拉吧唧的衣服也让我们很不舒服。
在这种部队里,总会有那么一位杂志封面般的健美先生。他们也不例外。此人叫安东·朱尼奥,我们把他的名字引申为“意大利安东尼奥之日尔曼版”,他是军衔最高的一个。
我们一个同伴小声嘀咕说:“薪水也最高,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从此就和一个有向意大利人发展趋势的美国日尔曼人为伍了……”
安东有一顶帽子和几套特轻材质的衣服,外面加有防阳光辐射的涂层,里面是最新式的透气布料“吸汗并保持干爽”。他不像我们,裤线笔挺跟汽车履带压过似的,而是脚蹬轻便鞋,鞋上带有“在任何环境下都保证双脚清新的气囊装置”,鞋底式防滑的。他还有一副镜片质量上乘的太阳镜,设计讲究能固定在头上,一块有指南针和GPS卫星定位的手表,一个超轻材料的背包,一把比我们至少轻一公斤的枪。即便是我们中间最抹不开面子的人,也凑过去仔细研究他最后拿出来的宝贝:一个类似于五加仑汽油罐形状的小水壶,是我们从没见过的材质,既坚固又光滑。
“这个壶用途很多,有最新式的温度调节防护层,”他很骄傲地为我们讲解,“重量只增加了一点点,但能在五个小时的阳光暴晒之下保证水的新鲜度。我曾做过试验,把它放到太阳下面一整天,到晚上,水的凉度和早上只有很小的区别!”
第二天,我们出发到Neguev沙漠进行拉练。神奇水壶“增加的那一点点重量”显得分量不轻。而且,安东老是打开喝水,进了空气,时间一长,变得和任何一个水壶里的水一样热,眼看着水在减少而热气在增加。在他做那个了不起的试验时,当时水壶无疑是关得紧紧的。出发三个小时之后,当安东把水壶举到嘴边,他又迅速挪开了,露出恶心的痛苦表情。
“水质不行了,”他抱怨说:“我不知道这壶出了什么问题……肯定是碰了一下,把防护层损坏了。”
恼怒之下,他准备把里面的水倒到地上。我们冲上去拦住他。冲得最快的那个同伴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水壶。
“你有病啊!如果你不想要这些水了,给我。”
“你想要就拿着吧,都臭了!已经变热了。”安东轻蔑地回答。
“对我来说,只要是液体,那就是好的。”同伴嘀咕着,一边把水往他自己的水壶里倒。
同伴还有不少水,我们都是,所以加上一点就满了。他把余下的递给我们,大家按照从新到老的顺序,很宝贝地分了——兵龄越长的,越是训练有素,比新手更容易储水。我们把“重量极轻”的空壶还给安东,他把壶翻来倒去,想找到“将防护层碰坏了的撞击”痕迹。
这些美国人对犹太人和穆斯林的传统习俗表现出惊人的无知。在他们打听即将到来的犹太新年的时候,其中一个表达了思乡之情。他问我一个同伴:“被‘剥夺了’过圣诞的权利一定很难过吧?”
我的同伴回答说:“不知道,我从来不过圣诞。如果你是问我,不过斋月是否很难的话……你觉得呢?”他问我,想找个帮手。
“我不适合回答这个问题。每年斋月的时候我都在国内。每次都要增重好几公斤!”
“你真会开玩笑,”安东开腔了,同时在他同伴的背上拍了一下,示意他必须大笑,因为他自己早就迫不及待地笑开了。
“怎么是玩笑呢?”我们惊愕地问。
“斋月是禁食的,你怎么可能长胖呢!”安东说,还是对着他的同伴,不过笑得没那么放肆了。
“又是一个对东方禁食习俗1完全无知的人……”我的同伴小声嘀咕着。
傍晚,训练房里其热无比。孤零零的一个吊扇送来一点风。平时多夫都会关掉它,怕造成和实际环境的差异。这回我们走运了,他决定让它转去。尽管如此,美国人还是受不了,不断抱怨和抗议。
“我还以为以色列到处都有空调呢!”安东很不高兴。
我们没必要搭腔。一来是他说话的腔调让我们很不以为然,再则我们有严厉的纪律约束:只要到了这里,大家都闷头苦练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