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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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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是怎么啦,娜塔莉亚?啊?”葛利高里玩笑地问妻子。
  她满脸鲜红,抑制着在家人面前的窘急心情,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坐在他身旁,用无限幸福的眼神把他的全身打量了半天,用滚烫。粗硬的手抚摸着他那棕色的、于瘦的手。
  “达丽亚,快摆桌子吧!”
  “他自个儿有老婆呀,”达丽亚大笑着,依然那么袅娜、轻盈朝炉炕走去。
  她还是像从前那样苗条,穿得漂亮。紫毛线袜子紧紧地裹住她那健美的细腿,脚上穿着一双正合脚的短靴,就像雕在上面一样;有褶的、紫红裙于紧裹着她的臀部,绣花的围裙白得一尘不染!葛利高里把目光移到妻子身上——发现她的外表也起了一些变化。为迎接他的到来,她换了一身衣服;袖日上镶着一道窄窄花边的浅蓝色茧绸上衣紧裹着她那匀称的身段,柔软的大奶头在上衣里面高鼓着;绣着花边的蓝裙子下摆宽大,上腰却紧裹在胯部上。葛利高里从旁边打量着她那丰满、光滑的双腿,令人激动的、紧绷着的腹部和宽大的,像喂得肥肥的母马的臀部,心里想:“在所有的娘儿们中间,一眼就能认出哪一个是哥萨克女人。哥萨克女人的衣着习惯,就是要什么都很显眼;你愿意看,就请看吧,不愿意看,就拉倒。可是庄稼佬们的婆娘就不同了,连前身和后身都分辨不出来,——就像是穿着一条口袋……”
  伊莉妮奇娜理会了他的眼神,故意夸耀说:“咱们家的媳妇儿,个个都打扮得像军官太太一样漂亮!管叫城里的女人都甘拜下风!”
  “妈妈,您怎么能这样说话!”达丽亚打断她的话。“我们哪儿敢比城里人呀!
  我的耳环都断啦,再说根本就是不值钱的便宜货!“她伤感地说。
  葛利高里把一只手放在妻子的宽厚、干惯活儿的脊背上,头一次这样想:“是个漂亮娘儿们,叫人眼馋……我不在家,她是怎么熬的呀?大概,很有些哥萨克打她主意,她自己,说不定也打过别的男人的主意吧?她要成了个浪荡的出征军人的活寡妇,那可怎么好呢?”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刺得他的心抖了一下,顿时变得索然寡味。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妻子那散发着黄瓜子油膏香味的、容光焕发的红艳的脸。娜塔莉亚被他这种注视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满脸排红,——她竭力克服自己的窘态,低语说:“你干吗这样看我呀?想坏了吧,是吗?”
  “嗯,那还用说呀!”
  葛利高里驱散了这些无聊的思绪,但是在这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一种对妻子的模糊的、敌对的邪念。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呼味呼哧地喘着,走进门来。朝着圣像祷告了一番,哑着嗓子喊:“再向你们问一次好!”
  “上帝保佑,老头子……冻坏了吧?我们正等着你哩:汤是热的,刚从火上端下来的,”伊莉妮奇娜马上忙活起来,勺子叮当乱响。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解着脖子上的红头巾,不停地跺着冻得硬邦邦的、缝着皮底的毡靴子。他脱下皮袄,捋掉连鬓胡子和胡子上的冰琉璃,然后坐到葛利高里身边,说:“真冻坏啦,可是到了村子里一下子就暖和过来……把安纽特卡的小猪轧死啦……”
  “把谁的小猪轧死啦?”达丽亚兴致勃勃地问,也顾不上切她手里的大白面包啦。
  “奥泽罗娃家的。这个骚货,跑出来,就破日大骂,没完没了!骂我是骗子。
  小偷,偷了谁家的耙。什么耙呀?鬼他妈的知道,她胡诌了些什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详细地数叨着安纽特卡送他的那些外号,——只有一桩事他没有说,就是骂他年轻时候跟男人出征去的、守活寡的女人鬼混的事儿。葛利高里苦笑了一下,坐到桌边去。而潘苔莱。普罗可菲耶维奇想在儿子面前表白一下,激动地结束说:“骂得那么难听,简直不堪入耳!我本想转回去,狠狠抽她一顿鞭子,可是有葛利高里正在那里,有他在场,就有点不方便了。”
  彼得罗开了门,杜妮亚什卡用小皮带章进来一头白额头的小红牛犊。
  “到谢肉节的时候咱们就能吃奶油饼啦!”彼得罗用脚踢着小牛犊,快活地叫道。
  吃过饭以后,葛利高里解开口袋,开始给家人分礼物。
  “这是给你的,妈妈……”他递给她一条毛披肩。
  伊莉妮奇娜皱着眉头,像年轻人一样红着脸,接过了礼物。
  她披在肩上,对着镜子忙活起来,又是扭身子,又是耸肩膀,简直把潘苔莱。
  普罗珂菲耶维奇气疯了,骂道:“老妖婆,还要照镜子哪!呸!……”
  “这是给你的,爸爸……”葛利高里快口说,把一顶帽盖高翘的。镶着火红帽箍的新哥萨克制帽翻来转去地给大家看。
  “基督保佑!……我正缺一顶新制帽。今年一年,铺子里就没有制帽卖……如果还戴着夏天戴的那顶破帽子……戴破帽子上教堂简直太寒酸啦。这顶旧帽子早就该给稻草人戴啦,可是我还是戴着它……”他恼恨地牢骚说,左顾右盼,生怕有人过来,把儿子的礼物给抢走。
  他本想到镜子前头去试试帽子,但是伊莉妮奇娜的眼睛在死盯着他。老头子避开她的目光,急忙转身,一瘸一拐地朝人壶走去。他把制帽歪戴在头上,对着火壶试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老东西?”伊莉妮奇娜报复说。
  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赖皮赖脸地说道:“主啊!哼,你这个胡涂娘儿们!要知道这是火壶,不是镜子啊!这可就不一样啦!”
  葛利高里送给妻子一块作裙子的呢料;送给孩子们每人一俄磅蜜糖饼于;达丽亚一副镶小宝石的银耳环;杜妮亚什卡一块上衣料子;送给彼得罗一盒香烟和一俄磅烟草。
  在女人们喳喳议论和欣赏礼物的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像“黑桃皇帝”
  似的在厨房里瘸来瘸去,甚至还挺起了胸膛说道:“瞧禁卫军哥萨克团的英俊哥萨克!得过奖!在皇帝陛下阅兵大典中名列第一!得过马鞍子和全副军用装备!嗅,你哟!……”
  彼得罗咬着麦色的胡子,在欣赏父亲的怪相,葛利高里在笑。爷儿仁抽起烟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担心地往窗外头看了看,说道:“趁着亲戚和邻居还没有来的时候……快把你们那儿在干些什么讲给彼得罗听听。”
  葛利高里挥了一下手,说:“在厮杀哪。”
  “眼下布尔什维克攻到哪儿啦?”彼得罗使自己坐舒服些,问道。
  “从季霍列茨克、塔甘罗格和沃罗涅什三个方面攻来。”
  “好,那么你们的革命军事委员会打算怎么办?为什么把布尔什维克放进咱们的土地上来?赫里斯托尼亚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回来以后,说这说那,但是我不相信他们的话。那里的情况似乎不像他们说的……”
  “革命军事委员会——软弱无力。哥萨克们都在往家里跑。”
  “那么说,就是为了这个,革命军事委员会才向苏维埃靠拢的了?”
  “当然啦,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彼得罗沉默了一会儿;吸着烟,重又直瞅了弟弟一眼,问道:“你拥护哪方面呀?”
  “我拥护苏维埃政权。”
  “胡涂虫!”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像火药一样爆炸了。“彼得罗,你也好好劝劝他嘛!”
  彼得罗笑了笑,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
  “咱们家出了这么个急性子的家伙——像匹桀骛不驯的野马。爸爸,怎么能劝服他呢?”
  “我根本用不着劝说!”葛利高里发起火来。“我又不是瞎子……咱们村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们都怎么说!”
  “咱们村这些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有什么用!难道你还不知道那个蠢货赫里斯坦吗?他能懂个什么?老百姓全都给弄得晕头转向,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真是倒了大霉了!”彼得罗咬起小胡子来。“眼看春天到啦,——还都拿不定主意……
  咱们在前线也曾扮演过布尔什维克,可是现在不能再胡涂啦。“别人的我们什么都不希罕——我们的你们也别抢。”——这就是哥萨克应该对那些蛮不讲理地向我们这儿钻的人说的话。可是你们在卡缅斯克于的事儿却很不光彩。跟布尔什维克攀亲,——人家就建立自己的秩序啦。“
  “葛利什卡,你想想看。你并不胡涂。你应该明白,哥萨克——过去是哥萨克,将来仍然是哥萨克。不能让奥俄罗斯人来统治咱们。你可知道,如今那些外来户怎样说吗?把所有的土地按人口平分。这怎么样?”
  “那些很早就居住在顿河地区的外来户咱们应该分给他们土地。”
  “给他们鸡巴!叫他们咬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做了个轻蔑的手势,把指甲很长的大拇指从食指与中指间伸出来,摇晃着,在葛利高里的鹰钩鼻子前面比划了半天。
  台阶上响起了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冻硬了的门限吱吱咯咯地叫起来。阿尼库什卡、赫里斯托尼亚和戴着一顶高得出奇的兔皮帽子的托米林。伊万涌了进来。
  “好啊,当差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请客吧!”赫里斯托尼亚哇啦哇啦地叫道。
  正在暖和的炉炕边打吨儿的小牛犊被他的叫声吓得叫起来。牛犊打着滑,用自己还颤抖的腿站了起来,用玛瑙般的圆眼睛盯着涌进来的人,大概是因为受了惊,在地板上撒了细细的一道儿尿。杜妮亚什卡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脊背,中止了它的小便;擦掉尿以后,在它身下放了个破铁锅。
  “大嗓门鬼,把小牛给吓坏啦!”伊莉妮奇娜生气地说。
  葛利高里跟哥萨克们握过手,请他们坐下。不久又来了一些村子这头的哥萨克。
  他们一面说话,一面抽烟,抽得屋子里烟雾弥漫,灯光都暗了,呛得小牛犊直咳嗽。
  “叫你们回家去都发热病!”已经半夜啦,伊莉妮奇娜往外送客的时候骂道。
  “都滚到院子里去,到那儿去抽吧,烟鬼!走,走!我们家当差的回来还没有休息呢。快滚吧!”
  第五卷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比所有的人醒得都晚。房檐下和窗框外面,像春天一样吵闹的麻雀把他吵醒了。朝阳闪着金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传来召唤去做早祷的钟声。葛利高里想起了今天是星期日。娜塔莉亚已经不在他身旁,但是褥子上还残留着她的身体的暖气。显然,她也刚起身不久。
  “娜塔莎!”葛利高里喊道。
  杜妮亚什卡进来了。
  “什么事,哥哥?”
  “开开小窗,叫娜塔莉亚来。她在于什么哪?”
  “跟妈妈做饭哪,马上就来啦。”
  娜塔莉亚走了进来,因为屋子里暗,眯缝起眼睛。
  “醒啦?”
  她的手上散发着新鲜的面团气味。葛利高里躺着抱住她,想起了夜间的事,不禁笑了起来。
  “睡过时辰了吧?”
  “睡过啦!太累啦……这一夜,”她笑了,脸鲜红,把脑袋扎到葛利高里怀里说。
  她帮着葛利高里换过伤口的绷带,从箱子里找出一条礼服裤子,问道:“要穿戴十字章的礼服吗?”
  “去它的吧!”葛利高里惊讶地挥了挥手。
  但是娜塔莉亚却固执地央告他说:“穿上吧!爸爸会高兴的。你怎么啦,挣来就为压箱底呀?”
  葛利高里顺从了她,同意了。他从床上起来,向彼得罗借来刮脸刀,刮了脸,洗了脸和脖子。
  “后脑勺刮过吗?”彼得罗问道。
  “哎呀,见鬼,忘啦!”
  “好,坐下,我来给你刮。”
  冰凉的刷子弄得脖子上痒酥酥的。葛利高里在镜子里看到,彼得罗像小孩子似的,舌头探出来,歪在一边,一刀刀地刮着。
  “你的脖于细了一点儿,就像拉过犁后的牛一样,”他笑着说。
  “大概,吃饷粮是吃不胖的。”
  葛利高里穿上佩戴少尉肩章的军装,上面挂满了十字章,对着尽是哈气的镜于一照,简直认不出是自己来了;一个高个于、瘦骨嶙嶙、脸像茨冈人一样黝黑的军官,正瞅着他。
  “你简直像个上校!”彼得罗毫不嫉妒地欣赏着弟弟,兴高采烈地说。 这些话是违背葛利高里的意愿的,但却使他感到愉快。他走到厨房里去。达丽亚用赞赏的目光盯着他看。杜妮亚什卡惊叫道:“哎呀,你打扮得多华贵,像……”
  伊莉妮奇娜这时候又忍不住垂泪了。她用脏围裙擦着眼泪,回答杜妮亚什卡的玩笑说:“多嘴的丫头片子,你也生几个这样的儿子吧!至少生他两个,叫他们全都出息成人!”
  娜塔莉亚热泪盈眶、视线模糊的眼睛一直在爱恋地盯着丈夫。
  葛利高里披上军大衣,走到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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