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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着改变话题:“上帝保佑,你壮壮实实地活着回来啦……感谢主!我们也为葛利什卡追悼过亡魂,可是他跟拉撒路一样,又活着回来啦。他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老婆娜塔莉亚,卜帝保佑,身体也好起来啦一是个贤惠的娘儿们……我说,好孩子,你怎么样啊?”
“谢谢您啦。”
“你肯到我家来串串门吗?来吧,赏个脸吧,咱们一起几拉拉家常,”
司捷潘没有答应,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死气白赖地请求他。而且生气了,司捷潘只好屈从他洗过脸,把剪得很短的头发往后梳着一当老头子问:“”你的额发哪儿去啦?是脱顶了吗?“司捷潘笑了,他坚定地把帽子扣到脑袋上,第一个走到院子里。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亲热得简直有点儿肉麻,以至司捷潘不由自主地想:“他是为了消除旧日的怨仇才这样竭力讨好……”
伊莉妮奇娜依照丈夫眼睛里的无声的命令,在厨房里奔忙,催促着娜塔莉亚和杜妮亚什卡,自己亲自去摆桌子。妇女们偶尔把好奇的目光投到坐在圣像下面的司捷潘身上,仔细地打量他的上衣。衬衣的领于、银表链和发式,露出掩饰不仕的、惊讶的笑容,互相交换着眼色。达丽亚满面红光,从后院里走来;她羞涩地笑着,用围裙角擦着薄薄的嘴唇儿,眯缝起眼睛说:“啊呀,好街坊,我可简直认不出您来啦。您一点儿也不像哥萨克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失时机地把一瓶家酿烧酒摆到桌子上,拔掉塞在瓶日上的破布,闻了闻又甜又苦的酒香,吹嘘说:“尝尝吧。自家酿的,把火柴往上一凑——立刻就会冒蓝火苗,真的!”
席间的谈话漫无边际。司捷潘原本喝得很勉强,但是喝了几杯,很快就有了醉意,态度也变得温和了。
“现在你应该再娶个媳妇啦,我的好街坊。”
“您这话说得可不对!我把原来的老婆放到哪儿去呀?”
“原来的……原来的——怎么啦……你以为原来的老婆就永远用不坏啦?老婆跟骡马一样,骑到没有牙口了,就不能再骑啦……我们给你找个年轻的。”
“现在咱们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哪还顾得上结婚呀……我有半个来月的假期,完了就得到镇公所去报到,大概也会把我发送到前线去的,”司捷潘说,他已经醉意朦胧,外乡口音也不那么重了。
不久他就走了,达丽亚用喜悦的目光送他离去,他走了以后,这一家就争辩议论起来了。
“这狗崽子,可真出息啦!瞧地说话的那股劲头儿!简直像个收税官,或者别的什么有教养的大人物……我一进去,他正起身,往穿着衬衣的肩膀上套绽着金片片的丝吊带,真的!就像套在马身上一样,套在他的脊背和胸膛上。这搞的是什么玩意?有啥用处?这么说吧,他现在的派头完全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啦,”潘苔莱。
普罗珂菲耶维奇赞不绝口,显然是由于司捷潘没有拒绝他的邀请,也不记旧仇,居然赏验到他家来了从谈话中知道,司捷潘服完兵役,将要在村子里住下来,要修复房于。重整家业,顺口提到,他很有些钱,这引起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深思和不由自主的敬佩。“看来,他很有钱,”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司捷潘走了以后说,“这畜生有大钱。别的哥萨克从俘虏营里逃回来,都穿得破破烂烂,可是你看他,穿戴得这样整齐漂亮……准是杀过人,再不就是偷了人家的钱。”
起初有几天,司捷潘只是呆在阿尼库什卡家里休息,很少在街上露面。左邻右舍都在盯着他,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有人找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打听:司捷潘打算干什么。但是这个女人紧闭着嘴唇,只字不讲,推脱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等到阿尼库什卡的老婆雇了麦列霍夫家的一匹马,星期六一大清早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后,村里就纷纷议论起来了。只有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看出了是怎么一回事。“准是去接阿克西妮亚,”他一面往车上套着瘸腿的骤马,一面对伊莉妮奇娜挤了挤眼说。果然不出所料,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是受了司捷潘的嘱托到亚果得诺耶去了。司捷潘嘱咐她说:“你去问问阿克西妮亚,是否愿意忘掉过去怨仇。回到丈夫身边来?”
这一天,司捷潘完全失去了原先的镇静和安然神情,黄昏以前他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在莫霍夫家的台阶上坐了半大,跟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和“擦擦”谈德国的情况,谈他在那里的生活,谈路过法国,漂洋过海返回俄国一路上的情形。他倾听着莫霍夫诉苦,不断地看看表……“
黄昏时分,女主人从亚果得诺耶回来了。她一面在夏天厨房里做着晚饭,一面讲给司捷潘听,说阿克西妮亚听到这意外的消息大吃一惊,盘问了很多有关他的事情,但是斩钉截铁地拒绝回家来“她有什么必要回来呢,在那里过着阔太太样的生活。现在养得可水灵啦、脸蛋儿又白又嫩。重活儿不沾手。还要怎么样呢?穿的可讲究啦,你想都想不出来平常日子,穿的裙于简直像雪一样白。两只小手干净又干净……”阿尼库什卡的老婆往肚子里咽着羡慕的回水,叹息着说。
司捷潘的颧骨鲜红,低垂的浅色眼睛里,忧愤伤感,怒火时隐时显。他竭力控制着哆嗦的手,用勺于舀着彩釉杯于里的酸牛奶,故作镇定地问:“你是说,阿克西妮亚在炫耀她的优裕生活吗?”
“这又有什么不应该呢!谁也不会反对过那样的生活”
“她问起过我吗!”
“那还用说!我一说到您回来啦,她的脸上刻变得煞白。”
吃过晚饭,司捷潘走到自家荒草满径的院子里。
短促的八月黄昏,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夜凉如水,簸谷风车烦人地在呱呱随地悲鸣,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喊叫声。人们顶着点点淡黄的月光,在习以为常的艰难生活中挣扎:他们正在簸扬白天打好的麦子,运到谷仓里去。新打下的小麦的热烘烘的刺鼻气味和糠尘笼罩着村庄、校场一带有架蒸汽打麦机在呼哧呼哧地响,狗在汪汪地叫。远处的打谷场上回荡着悠扬的歌声。从顿河上吹过来淡淡的潮气。
司捷潘靠在篱笆上,越过街道,久久地凝视着顿河的流水,凝视着月亮斜照在水面上映出的一道婉蜒曲折的火焰似的波影。河上波光涟漪,流水滚滚。河对岸的白杨树行昏昏欲睡。忧伤悄悄地、强有力地控制了司捷潘。
大快亮的时候,下起雨来,但是太阳出来以后,云消雨歇,又过了两个钟头,就只有已经于结在车轮上的污泥还使人想起曾经下过雨上午,司捷潘来到了亚果得诺耶。他心情激动地把马拴在大门边,一溜歪斜地往下房走去。
宽敞的、衰草遍地的大院于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群母鸡正在马棚边的粪堆上乱刨觅食。一只像乌鸦一样乌黑的公鸡站在倒伏的篱笆上独步。它一面招呼母鸡过来,一面装作在啄食篱笆上爬的红瓢虫。几条肥壮的猎狗躺在车棚边的阴凉里。六只黑花斑的小狗儿,把母亲,一只年轻的、初次生崽的母狗按倒在地上,支着小腿吃起奶来,把蔫瘪的灰奶头神得长长的;露珠在主宅的薄铁屋顶上晶莹闪亮。
司捷潘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着,走进卜房,问一个肥胖的厨娘问:“我可以见见阿克西妮亚吗?”
“您是什么人哪?”那个厨娘用围裙边擦着汗淋淋的麻脸,很感兴趣地问。
“这您不必打听。阿克西妮亚在哪儿呀!”
“在老爷那儿。请您等一会儿吧。”
司捷潘坐下,疲惫不堪地把呢帽放在膝盖上。厨娘把铁锅放进炉膛,手里的火钳叮当直响,全不搭理这位客人。厨房里充满了奶渣卷和酵母的酸味。苍蝇黑压压地落在炉口、墙壁和撒满面粉的桌子上。司捷潘聚精会神地在倾听,等待。熟悉的阿克西妮亚走路的声音好像把他从长凳上弹了起来。他站起身,呢帽从膝盖上掉到地上。
阿克西妮亚端着一擦盘子,走了进来。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灰白,丰满的唇角直哆嗦。她停住脚步,瘫软无力地把盘子抱在胸前,惊恐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司捷潘。
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飞也似的离开原地,匆忙走到桌前,把手里的盘子放下。
“你好!”
司捷潘像在梦中一样,喘气缓慢、深沉、紧张的笑容使他的嘴唇咧开了。他默默地往前探着身于,把一只手伸给阿克西妮亚。
“到我住的屋子里去……”阿克西妮亚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司捷潘拾起帽子。好像拿起一件很重的东西似的;血冲上了他的脑袋,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走进阿克西妮业住的屋子,他们就在一张小桌两边坐卜来,阿克西妮亚舔着十裂的嘴唇,哼哼着问:“你是打哪儿来呀?……”
司捷潘像醉汉一样,毫无目的地、快活得很不自然地挥了挥手。那种喜悦和痛苦交织的笑容一直还留在他的唇边。
“从俘虏营里……我找你来啦,阿克西妮亚……”
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忙乱起来,站起身,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使劲撕开包布,手指哆嗦着,从里面拿出一只女式的银手跟表和一只镶着廉价蓝宝石的指环来……他把这些礼物放在汗湿的手巴掌上递给阿克西妮亚,可是她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他那张陌生的。被屈尊俯就的笑容弄得难看的脸。
“拿去吧,这是带给你的……咱们在一起生活……”
“我要这些东的干什么?你等等……”阿克西妮亚像死人一样苍白的嘴唇嘟哝说。
“你拿去吧……别生气……咱们应该忘掉那些胡涂愚蠢的日子……”
阿克西妮亚用手遮着脸,站起身来,走到床边。
“都说你牺牲啦……”
“这使你很高兴吗?”
她没有回答;她已经镇定了一些,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丈夫,无目的地压整已经烫得非常平整的裙子褶;她把双手放到背后,说:“是你叫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来的吗?……她说,你叫我回你那里去……住……”
“你去不去呀?”司捷潘打断她的话,问。
“不去,”阿克西妮亚冷冷地说。“不,我不去,”
“为什么?”
“已经不习惯啦,而且也有点儿太晚啦……晚啦。”
“我想重整家业。我从德国回来的路上——住在那里时也在想——我不断地想这件事……阿克西妮亚,你打算怎么生活下去呢7 葛利高里遗弃了你……或者是你又找到别的相好的了?听说,你好像跟地主的儿子……真的吗?”
阿克西妮亚的两颊红得发烫,罩上了一层血晕,羞得抬不起来的眼皮底下渗出了泪花。
“我在跟他同居。是真的”
“我并不责备你。”司捷潘吃了一惊。“我的意思是,也许,你还没有决定怎么活下去吧?你跟他不会长久的。只是玩玩而已……现在你的眼睛下面已经长了皱纹……要知道,他一玩厌了,就会扔掉你——把你赶走一你将来有什么依靠呢?侍候人的生活还没有过够吗?你自己想想看……我带回来一点钱,等仗打完了,我们可以过得非常舒服。我想,咱们是能和睦相处的……我愿意把旧事忘掉……”
“我亲爱的朋友,司乔帕,你从前怎么不这样想啊?”阿克西妮亚流着快活的眼泪,声音哆嗦着说,她离开床。直走到桌子跟前来。“想当年,你把我美好的青春捣得粉碎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想啊?是你把我推到葛利什卡的怀里去……是你把我的心折磨枯稿的……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折磨我的吗!”
“我可不是来算旧账的……你……你怎么会知道呀?我为此遭受了多人的痛苦;我真想另过一种牛活,一想起……”司捷潘久久地瞅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慢吞吞地吐着字句,好像这些话是从嘴里抠出来似的。“我想念你……想得心里火烧火燎的,血都烤干了,在心里凝结了……我日夜都在思念你……在那里,我跟一个德国寡妇同居……日子过得很阔绰——可是我扔掉了她……思归心切……”
“想过太平日子啦?”阿克西妮亚使劲翁动着鼻翅问。“想要重整家业啦?大概还想生儿养女,有个老婆给你洗洗涮涮,伺候你吃喝,是吧!”她不怀好意地、恶毒地笑了。“办不到啦,耶稣救主!我老啦,你看已经满脸皱纹……而且再也不会生孩子啦。现在是给人家当姘头,而姘头是不能养孩子的……你要的是这样的女人吗?”
“你变得真能说啦……”
“就是这么块货。”
“那么说,你是不回去了?”
“不去,不回去。不回去。”
“好吧,祝你健康,”司捷潘站起身来,尴尬地把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