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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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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浑身微微地哆嗦着,毫无目的地挪动着耳房板凳上的麻线。锥子和装着桦木靴钉的铁罐儿,眯缝着眼,用惊骇的目光盯着窗外的动静。
  厨房里,女流之辈却热闹得很,仿佛压根儿也不觉得大难已经临头似的:满面红光的杜妮亚什卡笑得眼睛里闪着泪花,就像带着露水珠的茄子籽,正在给达丽亚学红军骑马的怪样儿,在她那一仰一合的动作中,不自觉掺进一些猥亵的暗示,达丽亚笑得死去活来,描得弯弯的眉毛折成了三角形,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用沙哑、压抑的声音说:“大概,他们的裤子都要磨出窟窿!……这也算骑士……把鞍头都会压弯的!……”
  就连满面愁容、从内室里走出来的彼得罗,也被她们的哄笑引得高兴了一会儿。
  “你觉得他们骑马的样子好笑吗?”他问。“他们才不爱惜马呢。骑坏了一匹——再换一匹这些庄稼佬!”“他极端蔑视地挥了挥手。”也许他们还是有生第一次看见马哩:“瞧,俺们走啦,再一瞧——俺们到啦。”他们的祖辈一听到车轮的响声都害怕,现在他们却成了骑士了……唉唉!“他把手指头折得咯吧直响。又钻回内室去了。
  红军成群地涌上街头,一伙一伙地走进入家的院子,有三个人走进阿尼库什卡家的小门,五个,其中有一个是骑马的,在阿司塔霍夫家的门口停下,还有五个人顺着篱笆朝麦列霍夫家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个个子不高、上了年纪的红军战士,脸剃得光光的,生着大鼻孔的扁鼻子,浑身上下都显得很机灵、活泼,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兵痞子。他头一个走进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在台阶旁边站住,低下脑袋,盯着拴在链子上的黄狗把链子扯得哗啦啦直响,气喘吁吁,狂吠不正;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从肩膀上摘下步枪。枪声震得房顶上扬起了一阵霜雾。葛利高里整理着直勒脖于的衬衣领子,从窗户里看到狗在雪地上打滚,血染红了雪地,在垂死的剧痛中,乱啃着打穿的肋部和铁链子。葛利高里回头一看:只见妇女们个个脸色灰白,母亲吓得目光呆滞。他没戴帽子走到门廊里。
  “站住!”父亲用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喊道。
  葛利高里已经推开门。一个空弹壳铮铮响着落在门限上。后面的红军战士也走进了板几“为什么要把狗打死?它碍你的事儿了吗?”葛利高里站在门口,问。
  那个红军战士的大鼻孔吸着气,刮得发青的薄嘴唇两角耷拉下来。他四下看了看,端起步枪。
  “你怎么啦?舍不得吗?我却舍得送你一颗子弹。愿意吗?站好!”
  “喂喂,算了吧,亚历山大!”一个身材高大。红眉毛的红军战士含笑走过来劝说道、“您好啊,掌柜的!看见过红军吗?让我们在府上住宿吧。是他把您的狗杀死了吗?太没道理啦……同志们,请进来吧。”
  葛利高里最后一个走进屋里来。红军战士们高高兴兴地向主人问候,摘下军用背包和日本皮子弹盒,把军大衣、棉军装和帽子都堆在床上。立刻满屋于都是战士身上那种刺鼻的酒精气味,人汗、烟草、廉价肥皂和擦枪油的混合气味,——长途跋涉的行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那个叫亚历山大的红军在桌边坐下,点上一支香烟,好像继续在跟葛利高里已经开始的谈话似地问:“参加过白军吗?”
  “参加过……”
  “这就对啦……我从飞的样子上就能认出猫头鹰来,从你的嘴脸上也能认出你是什么鸟儿。白匪军!是军官吗?戴绣金线肩章的,是吗?”
  他从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的烟,冷冷地、没有一丝笑意地盯着倚门而立的葛利高里,不断用熏黄的、圆滚滚的手指甲从下面弹着香烟。
  “是军官吧?坦自承认吧!我从你的动作姿势上就看出来啦;我本人就参加过对德战争。”
  “当过军官。”
  葛利高里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斜眼看到娜塔莉亚望着他的惊骇、祈求的目光,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眉毛也哆嗦了一下,他恨自己方才的一笑。
  “真糟糕!原来我不应该往狗身上打这一枪……”
  红军把烟头扔到葛利高里的脚边,对其余的人挤了挤眼。
  于是葛利高里重又觉得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歪了歪,露出了负疚和哀求的笑容,由于这种不由自主的、不受理智支配暴露出来的弱点,羞得他面红耳赤。“像哈巴狗一样在主子面前摇尾乞怜,”羞耻刺激了他的思路,眼前闪过了这样的一幕:他,葛利高里,对那只绝望的白胸脯的公狗握有生杀大权的主人,走到它跟前的时候,这只公狗咧开像黑缎子似的嘴唇,也露出这样的笑容。仰面躺在地上,呲着娇嫩的门牙,摇晃着红色的、毛茸茸的尾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是用那种葛利高里感到非常陌生的声音问:客人们是不是要吃晚饭?要吃的话,他就叫老太婆去做饭……
  伊莉妮奇娜没等回答,就跑到炉台前去了。火钳在她手里直哆嗦,怎样也夹不住煮着菜汤的铁锅。达丽亚低着头在摆桌子。红军战士们也不画十字就坐到桌边。
  老头子怀着恐惧和隐蔽的憎恶心情注视着他们。最后,还是忍耐不住,问:“你们也不祷告上帝?”
  直到这时候,才有一丝勉强的笑意掠过亚历山大的嘴唇。在大伙的一片和蔼的哄笑声中,他回答说:“老大爷,我也要劝你别信啦!我们早把自己的上帝送走了……”他顿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没有上帝,只有傻瓜才信呢,才朝这些木头祷告呢!”
  “对,对……有学问的人——他们当然明白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心惊胆战地顺着他说。
  达丽亚在每个人的面前摆了一把木勺子,但是亚历山大把他那把勺子推开,请求说:“有没有不是木头的?这个也许会得传染疾病!难道这算是勺子吗?啃得乱七八糟的!”
  达丽亚像火药一样爆炸了:“要是讨厌别人的勺子,就应该随身带一把。”
  “哼,你住口吧,小娘儿们!没有别的勺子啦?那就给我一块干净手巾,我擦擦这把勺子吧。”
  伊莉妮奇娜把菜汤分到汤盘里,亚历山大又请求她:“老大娘,请你先尝尝。”
  “我尝什么呀?是不是太咸啦?”老太婆吓了一跳,问。
  “尝尝,尝尝吧!你会不会给客人下了什么毒药呢……”
  “喝一勺子!这有什么?”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严厉地命令说,然后紧闭上嘴。这以后,他就从耳房里拿出修理鞋的工具,把当凳子坐的杨树墩子推到窗下,在小玻璃瓶里抹了点儿油,抱着一只破靴子坐了下来。再也没有插嘴说话。
  彼得罗一直在内室,没有露面。娜塔莉亚也抱着孩子坐在那里。杜妮亚什卡偎依在炉炕上织袜子,直到有个红军战士叫了她一声“小姐”,请她一同吃晚饭,才走开了。话声沉寂了。红军战士们吃过晚饭就抽起烟来。
  “你们家里可以抽烟吗?”长着火红眉毛的战士问。
  “我们家的烟鬼就多得很,”伊莉妮奇娜不情愿地说。
  葛利高里谢绝了请他吸烟的邀请,他的整个内脏都在颤抖,他一看见那个打死狗的、对他总是保持着公开挑衅态度的家伙,就怒火中烧。这家伙显然是有意找碴儿,总在找机会激怒葛利高里,逗引他说话。
  “您是在哪个团里服役的,军官老爷?”
  “在好几个团里都呆过。”
  “杀死了我们多少人呀!”
  “打起仗来,谁计算这个呀。同志,你别以为我生来就是军官。我是在打德国人的战争中挣来的。因为打仗有功才赏我带这些综绦……”
  “我可不是军官老爷们的同志!你们这号人我们是要枪毙的。我这个罪人,也枪毙了不止一个啦。”
  “同志,我告诉你……你的行动有点儿离格啦:就像你们是经过血战攻下村庄似的……要知道是我们自动放弃了阵地,放你们进来的,可是你就像到了被占领的国家……打死几只狗——这谁都干得了,打死和欺侮没有武器的人也算不上什么好汉……”
  “你少来教训我!你们这些家伙我们见识过!”放弃了阵地!“如果不把你们打疼了,你们才不会放弃呢。老实点儿,我可以随便用什么方式对付你。”
  “算了吧,亚历山大!讨厌死啦!”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请求说。
  但是亚历山大已经凑到葛利高里跟前,翁动着鼻翅,呼哧呼哧地直喘。
  “最好你不要惹我,军官老爷,不然你要倒霉的。”
  “我并没有惹您呀。”
  “不,你惹我啦!”
  娜塔莉亚开开门,不成声地喊了葛利高里一声。他绕过站在他对面的红军战士,朝内室的门走去,像醉汉似的在门边晃了一下。彼得罗用憎恨、痛楚的呻吟声对他耳语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他妈的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呀?跟他纠缠什么呀?
  你会把自个儿和全家都毁了的!坐下!……“他使劲把葛利高里推到大箱于上,走到厨房里去了。
  葛利高里大张着嘴,拼命往里吸气,发黑的红晕从他黝黑的脸颊上消逝了,忧郁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芒。
  “葛利沙!葛利申卡!亲爱的!不要跟他搭腔啦!”娜塔莉亚哆嗦着,急忙捂住孩子们就要哭号的嘴,哀求他。
  “为什么我不早走呢?”葛利高里痛苦地看着娜塔莉亚。自问道“我不会跟他争吵啦。住口吧!实在压不住火啦!”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三个红军。一个戴着高皮帽。看样子像个当官儿的,问:“这里住了几个人?”
  “七个,”火红眉毛的战士替大家回答说,他的声调像手风琴奏出来似的。
  “机枪哨也要设在这儿。请你们挤一挤吧。”
  这几个人走了。但是立刻大门就吱扭吱扭地响起来。两辆大车赶进了院子。一挺机枪拉到门廊上。有一个人在黑暗里划了根火柴,大骂起来。有人在板棚檐下抽烟,场院里有人在往下撕干草,点起灯火,但是房主家一个人也没有出来。
  “你去看看马吧,”伊莉妮奇娜走过老头子面前时悄悄说。
  老头子只耸了耸肩膀,可是没有去。屋门砰砰啪啪地响了一夜。天花板下面缭绕着白色的蒸气,墙上结满了露水珠。红军战士们睡在内室的地板上。葛利高里拿来一条毛毯给他们铺上,又把自己的短皮大衣塞在他们脑袋底下当枕头。
  “我自个儿当过兵,我知道,”他和解地朝那个对他总含着敌意的人笑了笑,说。
  但是那个红军战士的大鼻孔动了动,目光仍然是毫不妥协地在葛利高里身上滑过……
  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也睡在这间屋子里的床上。红军战士们把步枪放在顶头,并排躺在毛毯上。娜塔莉亚要把灯吹灭,但是战士们凶狠地质问她说:“谁叫你吹灯啦?不准吹!把灯芯捻暗一些,要一直点到天亮。”
  娜塔莉亚把孩子们放在床那头睡,自己没脱衣服,靠墙躺下。葛利高里把胳膊放在脑后,一声不响地躺着,“要是我们走掉的话,”葛利高里把心日靠在枕头角上,咬紧牙关想。“要是我们撤走了,他们现在早就把娜塔莉亚按在这张床上,就像那次在波兰庄园对付弗拉妮亚一样,拿她来开心啦……”
  有个红军战士讲起故事来,但是一个熟识的口音打断了他的话,在昏暗中若断若续地说:“唉,没有娘儿们可真难熬呀!……但是主人——他是个军官……他们这帮不懂事的家伙是不肯把婆娘让给普通战土的……你听见了吗?主人?”
  有一个红军战士已经打起呼嗜,有人睡意朦胧地笑了起来。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严厉地说:“喂,亚历山大,我已经懒得再劝你啦!你到每户人家都要捣乱,耍流氓,败坏红军的名声。这太不像话了!我现在就去报告政委或者连长。听见了吗?
  我们要跟你严肃地谈谈!“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见那个火红眉毛的战士怒气冲冲地哼哼着,在穿靴子。
  过了一会儿,他砰地一声关上门,走出屋子。
  娜塔莉亚忍耐不住,大声哭啼起来。葛利高里用左手哆哆嗦嗦地抚摸着她的头。
  汗淋淋的额角和泪湿的脸。右手却安然地在自己的胸膛上摸索,手指头机械地把衬衣的扣子解开,解开又扣上。
  “别哭,别哭!”他悄悄地对娜塔莉亚耳语说。这当儿,他确切地知道,自己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任何考验和侮辱,只要能保全自己和亲人的性命就行。
  火柴光照亮了欠起身来的亚历山大的脸、宽大的鼻子的轮廓和正在吸着纸烟的嘴。可以听到,他在低声嘟嚷,在一片呼噜声中,叹了口气,开始穿起衣服来。
  葛利高里焦急地谛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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