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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哥萨克从椅于上站起来。他头上戴的火红的。闪着黑茸毛的狐皮三扇帽几乎顶到天花板了。哥萨克的大宽肩膀遮蔽了透进来的光亮,屋子里马上显得又小又挤。
“你是来请救兵的吗?”葛利高里问,手掌上一直还留着跟这个高加索人握手的不愉快感觉。
“对,对!是来请救兵的。你瞧,结果弄成这样……”哥萨克很高兴地转身朝着葛利高里说,想得到他的支持。被火红的皮帽一衬,他那彤红的脸显得那么神色慌张,汗流满面,连大胡子和上唇上耷拉着的红胡须都好像洒满了小水珠。
“你们也不喜欢苏维埃政权吗?”葛利高里装作没看见库季诺夫不耐烦的样子,继续询问。
“老弟,这个政权现在还算好,”大块头的哥萨克审慎地低声说,“不过我们担心以后会变坏。”
“你们那儿有过枪毙人的事儿吗?”
“没有,上帝保佑!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唉,这么说吧,抢马、抢粮食,这是常事。还有,当然也逮捕过一些说反对他们话的老百姓。总而言之,一片恐怖。”
“如果我们维申斯克的部队开到那儿去,你们能发动起来吗?能把大伙都发动起来吗?”
哥萨克那被太阳光染成金色的小眼睛狡狯地眯缝起来,避开葛利高里的视线,皮帽子这时也滑到了因皱眉思索而隆起了一道道皱纹的额角上。
“把大伙都……这很难说,不过家业厚实的哥萨克当然是会起来干的。”
“那些穷苦的、没有家业的人呢!”
在此以前,一直盯着这个哥萨克眼睛的葛利高里,现在遇到了他那孩子似的惊愕的、正视着他的目光。
“嗯!……那帮游手好闲的家伙还会不喜欢吗?这个政权使他们如鱼得水,高兴得像过节一样!”
“你这个混账东西!”库季诺夫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大声喊,他坐的圈椅也拉着长声吱扭吱扭地叫起来。“你干吗要来怂恿我们去呀?难道你们那儿都是财主吗?如果一个村子只有两三户人家起来干,那叫什么暴动呀?赶快从这儿滚出去!滚,听见没有?!红公鸡还没有啄你们的屁股呢,等它啄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是没有我们帮助也会拿起枪来打的!你们这些狗崽子,躲在别人背后平平安安地耕地耕惯啦!你们还是躺在炉炕上用热稗子悟着去享福……好啦,滚,滚!我一看见你他妈的就恶心!”
葛利高里皱起眉头,扭过脸去。库季诺夫脸上的红斑越来越红。格奥尔吉泽在拧着小胡子,翕动着弯弯的、像刀削似的鹰钩鼻子。
“既然是这样,那就请你多多原谅。不过,老爷,请你不要叫嚷,不要吓唬人,事情可以好好商量嘛。我已经把我们的老头子们的请求转达给你们,把你们的答复带给他们,有什么可叫嚷的呀!信仰正教的人要被人咒骂到什么时候呀?白军咒骂,红党也咒骂,现在你也咒骂起来啦,哪个政权都要显显自己的威风,还要粗鲁地跟我们开开玩笑……唉、我们农民的日子大惨啦,简直像被癫狗舔过一样!……”
哥萨克愤怒地把皮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像一块大石头似的滚到走廊里去,轻轻地关上门;但是到了走廊里却把愤怒全都发泄出来,砰地一声使劲把外面的门关上,震得墙上的石灰屑纷纷落到地上和窗台上,足足持续了有五分钟之久。
“你瞧瞧吧,老百姓变成什么样子啦!”库季诺夫玩弄着皮带,变得越来越和蔼,高兴地笑着说。“一九一七年的春天,我到车站去,正是春耕时节,复活节前后。自由自在的哥萨克们在翻耕田地,他们简直自由得发昏啦,竟把所有的道路都翻耕啦,——就像他们的土地还太少似的!在托金村外,我招呼了一个耕地的人到我的马车前。问他:”你这家伙怎么把道路都给耕啦?“小伙子有点儿害怕了,连忙说:”我再也不耕啦,真对不起,我可以把道路垫平。“我又用这种方法吓唬过两三个人。车一赶出格拉切夫——道路又都耕啦,有个庄稼人正扶犁耕呢。我大声喊:”喂,过来!“他走了过来。”你有什么权利把道路耕啦?“这家伙瞅了我一眼,是个很英俊的年轻哥萨克,两眼炯炯有神,然后一声没吭,掉头就往牛那里跑去。跑到牛跟前,从牛轭里抽出一根铁棍,又跑到我面前来。抓住车沿,跳到踏板上,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你们吸我们的血要吸到什么时候?怎么样,我一下子把你的天灵盖敲碎,愿意吗?“他用铁棍朝我直比划。我说:”你怎么啦,伊万,我是跟你闹着玩的呀!“而他却说:”我现在可不是什么伊万啦,而是伊万。
奥西佩奇,你这么无礼,我要给你一耳光了!“你相信吧,我好容易才脱了身。这家伙也是这样:先是哼哼卿卿,磕头央告,可是最后,却真相毕露。老百姓的自豪感显露出来啦。”
“是他们的蛮劲横劲儿苏醒啦,而且形之于外,并不是什么自豪感。蛮横无礼已经合法化啦,”那位高加索中校泰然地说,也没有等别人说出不同看法,就结束谈话说:“请开会吧。我很想今天就到团里去。”
库季诺夫敲了敲隔墙,喊道:“萨福诺夫!”然后又对葛利高里说:“你也参加,咱们一起合计合计。俗话不是说:”两个人的主意,总比一个人的好“吗?咱们很走运,格奥尔吉泽同志出于偶然,羁留在维申斯克,现在来帮助咱们啦。他是中校,参谋大学毕业。”
“您是怎么羁留在维申斯克的?”葛利高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发冷,警惕起来,问。
“我害了伤寒,从北方战线上撤退的时候,把我留在杜达列夫斯克村。”
“您在哪个部队呆过?”
“我吗?不,我不在战斗部队工作。我在司令部特工组。”
“哪个组?是西特尼科夫将军领导的那个组吗?”
“不是……”
葛利高里还想再问几句,但是格奥尔吉泽中校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十分紧张集中,使人觉得再问下去,就很不知趣了,于是葛利高里说了半句就咽回去了。
不久参谋长萨福诺夫、第四师师长孔德拉特。梅德韦杰夫和粉面白齿的准尉——一第六独立旅旅长——博加待廖夫都来了、会议开始了。库季诺夫根据战报向参加会议的人汇报了前线情况、中校第一个要求发言。他缓缓地把三俄里缩为一英寸的地图在桌子上摊开,流畅地、胸有成竹地带点儿外乡口音说:“我认为首先必须从第三和第四师的预备队中抽调部分部队,投到麦列霍夫那个师和博加特廖夫准尉的独立旅据守的阵地。根据我们得到的秘密情报和从俘虏那里了解的情况,可以明显地看出,红军司令部准备在卡缅卡——卡尔金斯克——博科夫斯克地区上给咱们一次严重的打击。从投过来的红军士兵和俘虏的供词中得知,红军第九军司令部从第十二师凋出两个骑兵团、五支阻击部队,配备着三个炮兵连和几个机枪队,从奥布利维和莫罗佐夫斯克调到这一线上来了。根据粗略的估计,这些增援部队可使敌人得到五千五百兵员。这样一来,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拥有了数量上的优势,更不用说他们还拥有武器上的优势了一”
像向日葵花朵一样的黄色太阳,透过十字形的窗格子,从南面照进了屋里。浅蓝色的烟团一动不动地挂在天花板下面。辛辣的农家烟草气味和汗湿的靴子的臭气混成一片。天花板下面,一只被烟呛得要死的苍蝇在拼命地嗡嗡叫。葛利高里昏昏沉沉地望着窗外(他一连两夜没有睡觉了)。肿起的眼皮像铅一样沉重,睡意和烧得很热的屋子里的暖气一同渗进了他的身体,昏昏如醉的倦意使他的意志和思想意识都软弱、模糊起来。而窗外,从顿河下游吹来的春风在呼啸,巴兹基村外山岗上的残雪闪耀着粉红色的光芒,顿河对岸的杨树梢被风吹得摇晃得那么厉害,以至葛利高里看着,仿佛就听到了它们发出的、不断的沙沙声。
中校清晰、有力的声调吸引了葛利高里的注意。他振作精神,细心倾听起来,朦胧的睡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化为乌有。
“……敌人在第一师阵地上活动的减弱以及顽强地企图把攻势转向米吉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一线,这使我们不能不提高警惕。我认为……”中校把“同志们”
这三个字咽了回去,已经在用他那女人一样白皙透亮的纤手恶狠狠地做着手势,提高了嗓门说,“库季诺夫总司令在萨福诺夫的支持下,正在铸成一个重大的错误:把红军的这种佯动信以为真,要削弱麦列霍夫那个师防区的兵力。诸位,请原谅!
诱开敌人的兵力,声东击西,这是起码的战略常识……“
“但是麦列霍夫并不需要预备团,”库季诺夫打断他的话,辩解说。
“恰恰相反!我们应该把第三师的部分预备队留在身边,以便在战线被突破时,有可用的兵力来堵上缺口。”
“看来,库季诺夫根本不想问我,是不是愿意拨给他预备队,”葛利高里气哼哼地说。“可我是不会给的。一个连也不给!”
“得啦,老弟,这……”萨福诺夫含笑摸弄着焦黄的胡子尖,拖着长腔说。
“用不着什么”老兄老弟“的!不给——就是不给!”
“从战略意义上说……”
“请你不要跟我说什么战略意义,我要对我的战区和我的人员负责。”
格奥尔吉泽中校终止了这场意外的争论。他用手里的红铅笔画了一道虚线,勾出遭受威胁的地区,等与会的人的脑袋都伸到地图上的时候,大家都不容置辩地清楚认识到,红军指挥部正在准备进攻的打击方向,只能是南部战区,因为这个地区距顿涅茨河最近,交通运输方便。
过了一个钟头会议结束了。外表和秉性都像狼似的、落落寡合的孔德拉特。梅德韦杰夫,由于没有什么文化,会议期间一直沉默不语,最后皱着眉头,看着大家,说:“我们当然可以帮麦列霍夫的忙、我们有多余的人马。只有一个念头使我不能安心,真他妈的烦人!如果敌人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压来,那时候往哪儿跑呀7 他们把咱们赶到一起儿,咱们被团团围困,就像蛇群在洪水围困的一个小岛上一样。”
“蛇会批水,可你我却不会批水呀!”博加特廖夫哈哈大笑着说。
“我们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库季诺夫若有所思地说。“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真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我们就扔下所有不能打仗的人,扔下家眷,已战且走,打过顿涅茨河去。我们的兵力也很可观呀,三万多人呢。”
“士官生肯收留咱们吗?他们可恨透了我们顿河上游的哥萨克了。”
“母鸡还趴在窝里呢,就算计起鸡蛋……这有什么好谈的!”葛利高里戴上帽子,走到走廊里。在门日听见格奥尔吉泽哗啦哗啦地卷着地图,回答说:“维申斯克人以及全体起义的部队,如果能继续这样英勇地与布尔什维克战斗,将功折罪,就没有什么对不起顿河和俄罗斯……”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嘲笑,坏蛋!”葛利高里谛听着他说话的声凋,心里想。又跟刚才遇到这个突然在维申斯克出现的军官时那样,葛利高里感觉到某种不安和毫无来由的愤恨。
库季诺夫在司令部的大门口追上了他;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遍地牲口粪的广场上,春风沙沙作响,吹皱了水洼里的积水。已近黄昏。一团团沉重的白云,就像在夏天一样,天鹅般地、慢悠悠地从南方飞来。融化了的土地的湿润的芬芳气息令人神爽。篱笆边的草已经返青,而且这一回,春风真的从顿河对岸送来白杨树林的喧嚣声。
“顿河就要开冻啦,”库季诺夫咳嗽着说。
“是呀。”
“见他妈的鬼……完蛋啦,连烟都没有抽的。一缸于旱烟叶就要四十卢布克伦斯基票子。”
“你说说看,”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扭过身子,严厉地问,“这位契尔克斯军官在你这儿子什么!”
“你是说格奥尔吉泽吗?是作战处长。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厉害家伙!是他在制定作战计划。在战略方面比咱们大伙都高明。”
“他经常呆在维申斯克吗?”
“不不……我们暂时要派他去切尔诺夫斯基团的辎重队出差。”
“那他怎么干他的作战处长的工作呢?”
“你知道吧,他是常来常往。几乎天天如此。”
“你们怎么不把他留在维申斯克呢?”葛利高里想弄个清楚,继续在盘问库季诺夫。
库季诺夫一直在咳嗽,用手巴掌捂着嘴,勉为其难地回答说:“怕叫哥萨克们看到了不方便。你知道,他们,这些老哥儿们,是些什么样儿的人吗?他们会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