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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尊姓大名?”费多特很感兴趣地问道。
“我姓施托克曼。”
“大概不是俄国人吧?”
“不,是俄国人。我的祖父是拉脱维亚人。”
在很短的时间内,费多特已经知道钳工约瑟夫。达维多维奇。施托克曼从前在“阿克塞”工厂做工,后来又在库班的什么地方呆过,再后来,在东南铁路的修理工厂里做工。此外,欢喜问长问短的费多特还探听到这个外来人的许多生活细节。
他们来到官树林的时候,谈话就停止了。费多特在路旁的泉水井里铁了饮出汗的瘦马,大车的颠簸和旅途的困顿,弄得他昏头昏脑,开始打起盹来。离村子还有五俄里路。
费多特系好缰绳,脚垂下去,把身子靠得更舒服些。可是他并没有睡成。
“你们的日子过得怎样啊?”施托克曼在车上颠动、摇晃着,问道。
“凑合着活呗,还有面包吃。”
“总的说来,哥萨克对于生活还满意吗?”
“有的满意,也有不满意的。哪能全都满意。”
“对,对……”工匠同意说,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拐弯抹角地问了些别有用心的问题:“你是说,人们的日子过得很富裕?”
“过得还可以。”
“服役一定很苦吧?是吗?”
“服役?……我们已经习惯啦,只要你还活着,就都是现役军人。”
“可是全副装备都要哥萨克自己置办,这就太不应该了。”
“可不是嘛,真他妈的气人。”费多特的劲头儿上来了,担心地向扭过头去的女人瞥了一眼、“那些当官的老找你的麻烦……我去服役的时候,卖了几头牛,才买了一匹马,但是他们把马拉过去一看,就说不合格。”
“不合格?”工匠假装吃惊地问道。
“正是这样,全不合格。他们说马腿有毛病。我费尽了口舌,对他们说:”请你们好好看看吧,它的腿和那些得过奖的马一样好,不过它跑起来像公鸡……这叫做“公鸡步”。“不行,他们不验收。要知道,这一下子就弄得我倾家荡产啦!……”
谈话更加活跃起来。费多特从车上跳下来,津津有味、滔滔不绝地讲起村子里的事情来,他骂村长分配草地不公平,称赞波兰的规矩好,服现役的时候,他那个团曾在那里驻扎过。工匠眯缝着眼睛,锐利的目光不住地在打量着走在车旁的费多特,自己则在用镶箍的骨头烟嘴抽着香烟,不时地笑笑;但是脸上横贯白净突出的前额的皱纹动起来却显得那么持重,好像是头脑里的什么隐秘思想活动在带动这条皱纹。
傍晚,他们赶到了村子。
施托克曼采纳了费多特的建议,来到寡妇卢克什卡。波波娃家,租了她家的两间屋子住下来。
“你从镇上拉回来的是什么人呀?”几个邻家娘儿们等在大门口,向费多特打听道。
“代理人。”
“什么袋儿里人?”
“胡涂娘儿们,唉,你们这些胡涂娘儿们。跟你们说啦,是代理人,推销缝纫机的。漂亮的娘儿们,白送,不过像你这样的丑八怪,玛丽亚大婶儿奇*shu网收集整理,就得拿钱买啦。”
“你这个大爪子鬼长得好看。就你这副加尔梅克人的长相!……连马都不敢踩你:吓跑啦。”
“加尔梅克人和靼鞑人是草原上人们的祖先,亲爱的婶子,你可别胡说八道……”费多特耍着贫嘴走开去。
钳工施托克曼就在斜眼的长舌妇卢克什卡家里住下了。一夜还没有过去,满村的娘儿们就已经吵翻了天。
“你听说了吗,大嫂?”
“什么事儿?”
“加尔梅克人费多特拉来了一个外国人。”
“真的……”
“我敢当着圣母娘娘起誓!戴着呢帽,叫什么施托波儿,或者施托卡尔……”
“也许是个警察吧?”
“是收税的,亲爱的。”
“咦——咦——咦,你们这些傻娘儿们,都是胡说八道。听说他是个会计师,和潘克拉季神甫的儿子一样。”
“帕什卡,乖孩于,快到卢克什卡家去,悄悄问问她,”大婶子,给你家拉来的是什么人?“”“快跑,好孩子!”
第二天,新来的人到村长那里去了。
费奥多尔。马内茨科夫已经当了三年村长,他把黑漆布封面的身份证在手里翻了半天,然后文书叶戈尔。扎尔科夫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他们俩交换了一下眼色,村长就按多年当司务长养成的老习惯,威严地挥了一下手,说道:“住下吧。”
新来的人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有一个星期的工夫,他没有露过面,就像田鼠一样,总在洞里生活。斧头砰砰直响,他在夏天的厨房里修建了一个作坊。妇女们对这个陌生人的那种永不满足的兴趣已经冷了下去,只有孩于们还整大地挤在篱笆边,毫不胆怯地、好奇地窥视着这个陌生人。
第二卷 第五章
圣母节前三天,葛利高里和妻子去耕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病了;他拄着拐杖,腰痛得直哼哼,走出来送耕地的人。
“噶利什卡,先把牧场后头,靠红峡谷的那两块地耕好。”
“好好。那么塔洛夫山崖旁边那一块怎么办?”葛利高里钓鱼时哑了嗓子,脖子上缠着一块手巾,小声问道。
“圣母节以后再说。这两块就够耕的啦。靠红峡谷的那两块儿足有一圈半,别大贪心啦。”
“彼得罗不去帮我们吗?”
“他和达丽亚到磨坊里去。我们要现在抢先磨完,晚了人就多啦。”
伊莉妮奇娜把一些松软的面包圈塞到娜塔莉亚的上衣里,小声说道:“要不,你把杜妮亚什卡带去赶牛,好不好?”
“两个人足够啦。”
“那好,当心点,宝贝。基督保佑你。”
杜妮亚什卡抱了一堆湿衣服,压得弯着细腰,穿过院子,到顿河边去涮洗。
“娜塔莎,亲爱的,红峡谷那儿的雀模菜可有劲儿哪,掐些回来!”
“我掐,掐。”
“住嘴,淘气鬼!”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挥着拐杖喊道。
三对公牛拉着仰放着的犁,顺着大道走去,划着由于秋天干旱缺雨变得坚硬的路面。葛利高里不时理理勒脖子的手巾,走在路边,不断地咳嗽。娜塔莉亚同他并排走着,背上的于粮袋子在不住地跳动。
村外的草原上是一片透明的寂静。远处,牧场后面,起伏的土岗那边,人们在忙着翻犁田地,不时响起赶牲口的鞭子声,这里——大道边——长满了已呈灰绿色的矮蒿,被羊吃过的野木挥,像祈祷似的弯着腰的苦菱;头顶上,是飘着闪耀着宝石般光芒的蛛网似的,像晶莹的薄冰一样日益变凉的晴空。
彼得罗和达丽亚送走了两个耕地的,就准备去磨坊。彼得罗在仓房里支起筛子,筛起麦子来。达丽亚把麦子装进口袋,搬到大车上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套上马,仔细地整理好了马具,问道:“快完了吧?”
“马上就完,”彼得罗从仓房里应声答道。
磨坊里人声鼎沸,院子里挤满了车辆。磅房旁边,挤得水泄不通。彼得罗把缰绳递给达丽亚,从车上跳下来。
“快轮到我的号了吗?”他问站在磅秤旁边的“钩儿”。
“误不了。”
“现在是第几号在磨哪?”
“三十八号。”
彼得罗走出去搬面袋。这时候砖房里有人相骂起来。一个沙哑、凶狠的声音像狗叫似地喊道:“你睡觉睡过了号,现在想加塞儿?滚开,霍霍尔,不然就要揍你啦!”
彼得罗从嗓音上听出是“马掌”雅科夫,便仔细倾听起来。磅房里咕咚响了一声,从门里传出了喊叫声。
很清脆地响了一声,一个黑色软制帽歪到后脑勺上、蓄着胡子,不很年轻的道利人从门里摔了出来。
“为啥?”他捂住腮帮子喊道。
“我把你的牙拔下来!”
“这不行,你等等!”
“米基福尔,快来!……”
“马掌”雅科夫服役的时候,当过钉马掌的;马一撒欢儿,踢在雅科夫的脸上,踢断了鼻梁骨,踢豁了嘴唇,脸上留下了一个马掌印子;椭圆形的伤痕长好了,变成了青色,尖利的蹄钉痕变成斑斑的黑点,因此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马掌”。
他是个勇敢、壮实的炮兵。他挽起袖子,从门里跑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穿粉红衬衫的道利人,从后面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拳。“马掌”踉跄了一下,但是还是站稳了脚跟。
“弟兄们,他们在打哥萨克哪!”
一群群来磨面粉的哥萨克和道利人,就像从袖筒里倒出来似的,都争先恐后地从磨坊的大门里涌到挤满车辆的院子里来。
一场格斗在大门口开始了。大门被挤得咯吱咯吱直响。彼得罗扔下口袋,哼了一声,快步向磨坊跑去。达丽亚站在大车上,看见彼得罗推开那些起哄的人,挤到中间去;等彼得罗被人家一阵乱拳打到墙边上,摔倒在地,被人用脚踢踏的时候,她大叫了一声。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挥舞着一根铁门闩,一蹦一跳地从机器房的拐角处跑过来。
那个从背后打了“马掌”一拳的道利人冲出了人群,一只粉红色衣袖像受伤的鸟翅膀一样在背后忽闪。道利人弯着腰,手撑着地,跑到最近的一辆大车前,很容易地扳下一根车辕横木来。磨坊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沙哑的嘶叫:“啊——啊——啊——啊——啊……”
“呜——呜——呜——呜——呜……”
“啊呀呀呀,啊——啊!
匹啪声。咕咚声。呻吟声。轰隆声……
沙米利家的三兄弟也从家里赶来了。独臂的阿列克谢的脚在板门口绊在不知道谁扔在地上的缰绳上,跌了一跤;他跳起来,把左臂的空抽筒按在肚子上,跳过横在路上的车辕。他的弟弟马丁掖在白袜筒里的裤腿松出来了;他弯下身子,想把裤腿塞进去,但是磨坊旁边忽然响起一阵哭号声。不知道是谁的喊叫声,像随风飘荡的蜘蛛丝一样,高高地飞上磨坊的斜屋顶。马丁挺起身子,便去追阿列克谢。
达丽亚急得气喘吁吁,把手指骨节折得咋咋直响,站在车上看着:四周是一片妇女的尖叫和哭号声,马匹惊骇地竖起耳朵,牛叫着,拼命往大车上靠……脸色苍白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咬着嘴唇步履歪斜地走过去,裹在背心里的圆滚滚的肚子直哆嗦,达丽亚看见那个粉红衬衫已经撕得乱七八糟的道利人用车辕横木把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打倒,自己也随即仰面朝天摔倒,劈裂的车辕横木从手里飞了出去,原来是独臂的阿列克谢的铁拳头在道利人的后脑勺上一击,脚就踩在他身上。分散的格斗场面像花花绿绿的破布片一样,展现在达丽亚的眼前:她看到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跪在地上,用铁门闩照着从他身边跑过去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身上打去,而且毫不感到奇怪;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摇晃着的双手向前一趴,就像只大虾似地向磅房爬去;人们用脚踩他,把他脸朝天地摔倒在地……达丽亚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她那两条描得弯弯的黑眉毛就弯得更厉害了。直到她的视线碰上了彼得罗以后,疯狂的笑声才突然停止了:他摇摇晃晃地从骚动轰鸣的人群里挣脱出来,躺到一辆大车底下,吐血不止。达丽亚喊叫着向他扑去。哥萨克们手持木棍从村子里跑来,有一个人还挥舞着一根破冰的铁棍。械斗的规模简直骇人听闻。
这不像是在酒馆里喝醉酒时的斗殴,或者在谢肉节时的打群架。磅房门口,躺着一个脑袋开花的年轻道利人,他两腿直挺着,脑袋浸在逐渐凝结的一摊黑血里,血染的发络垂在脸上;看来,他正在向自己今世的欢乐生活告别……
道利人像一群扎堆的绵羊,被逼到窝棚前面。如果不是一个道利老头子急中生智,事情的结局将不堪设想:他跑进窝棚,从炉子里掏出一根冒火焰的劈柴,跑到门口,朝着那个存了一千多普特磨好的面粉的板棚冲去。从他背后冒出一缕轻纱似的青烟,爆出在白昼显得昏暗无光的火星。
“我——要——放——火啦!”他疯狂地吼叫着,把劈叭响着的劈柴片举到芦苇棚顶。
哥萨克们哆嗦了一下,打架停止了。阵阵的干风从东方吹来,把烟雾从窝棚顶上吹向挤在一起的道利人。
只要有一颗大火星落在棚顶陈年的干芦苇上——那么整个村庄霎时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一阵短促低沉的轰鸣撼动了哥萨克的包围圈。有些人倒退着,向磨坊撤去,而那个道利人摇晃着劈柴,灰色的烟里散落着火星,他不住地大声嚷道:“我要放火啦!……我要——放火——啦!……都从院子里撤出去!
祸首“马掌”雅科夫伤痕斑斑的脸上又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