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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2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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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抽烟,想自己的什么心事,;杜妮亚什卡当然不会不注意到丈夫心神的变化。她屡次惊奇地看到,从前一向干起活来不要命的米什卡,常突然无缘无故地扔下斧子或者刨子,坐到一旁去休息起来。在地里干活时也是这样,有一次是在播种黑麦,米什卡刚种了两垄,就把牛喝住,卷了一支烟,在地上坐着抽了半天烟,紧皱着眉头。
  继承了父亲在实际生活中那股机灵劲儿的杜妮亚什卡担心地想:“他坚持不了多久……也许是有病,也许干脆就是在发懒。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日于可要倒大霉啦,你看他,就像是在给别人家干活似的伴天抽烟,半天搔痒痒,哪儿还有工夫干活儿……要不动声色地跟他谈谈,别惹他生气,否则,他要是以后还是这样吊儿郎当地干活,那么就别想把穷神从家里送出去啦……”
  有一天,杜妮亚什卡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变成这样子啦,米沙,是不是生病啦?”
  “哪儿有什么病呀!不生病已经够烦人的啦,”米什卡懊丧地回答说,然后赶着牛,跟在播种机后头走了起来。
  杜妮亚什卡觉得再问下去就不合适了:教训丈夫——归根到底不是妇道人家的事儿。谈话也就这样结束了。
  杜妮亚什卡猜错了。妨碍科舍沃伊像从前那样没命干活的惟一原因,是他心里在日益滋长着这样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扎在老家安居乐业,未免有点儿太早了:“我搞起家业,实在太早啦。太性急啦……”米什卡在读地方报纸上的前线消息,或者在晚上听着复员回来的红军哥萨克谈天的时候,经常这样懊丧地想。但是最使他担心的是村子里人们的情绪:有些人公开地说,苏维埃政权到冬天就完蛋啦,说弗兰格尔已经师出道利亚,与马赫诺会合,正进逼罗斯托夫,新俄罗斯克有协约国的大批陆战队登陆……一个比一个更怪诞的谣言在村子里流传。从集中营和矿山回来的哥萨克,吃了一个夏天家里的舒服饭,已经都养得胖胖的,这些人的态度暧昧,夜里凑在一起喝烧酒,聊些自己的知心话,可是遇到米什卡,就故意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问:“你常看报吗,科舍沃伊,你谈谈把弗兰格尔打得怎么样啦,是不是快打垮啦?传说协约国又来进攻咱们啦,这是真的呢,还是胡说八道!”
  一个周末傍晚,普罗霍尔。济科夫来了。米什卡刚下地回来,正站在台阶下边洗脸。杜妮亚什卡用水罐给他浇水,笑嘻嘻地看着丈夫那晒得黝黑的瘦脖子。普罗霍尔向他们问候后,坐在台阶的下层的梯阶上问:“你们没有听到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的什么消息吗?”
  “没有,”杜妮亚什卡回答说。“他没有信来。”
  “你很想念他啦?”米什卡擦完脸和手,板着脸瞅了普罗霍尔一眼,问。
  普罗霍尔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衬衣的那只空袖子。
  “那是自然的啦。一直是跟他在一起儿子嘛。”
  “你们还想再去于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说的是去服役呀。”
  “我们都已经服完役啦。”
  “我还以为,你在急切地盼着他回来,好再去服役,”米什卡还是那样板着脸继续说。“再去参加反对苏维埃政权的战争……”
  “你这可太不应该啦,米哈伊尔,”普罗霍尔委屈地说。
  “怎么不应该?村子里流传的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我都听说啦。”
  “难道我说过这种话吗?你在哪儿听到啦?”
  “不是你,那就是像你和葛利高里这号人说的,这伙人总在盼望着”自己人“回来呢。”
  “我并不盼望这些”自己人“回来,我认为,全都一样。”
  “糟就糟在你认为全都一样。走,咱们进屋去吧,别生气,我是开玩笑哪。”
  普罗霍尔很不情愿地走上台阶,跨进门廊的门限以后,说:“老弟,你这玩笑开得可并不叫人高兴……把过去的事情忘掉吧。我已经补偿了过去于的事情啦……”
  “过去的事情是不能全都忘掉的,”米什卡坐到桌边的时候,冷冷地说。“来,坐下,跟我们一起儿吃晚饭吧。”
  “谢谢、当然不是什么都能忘掉的。譬如说吧,我的胳膊被砍掉了一只——我倒希望能忘掉,但是却很难忘掉,时时刻刻都会想到这件事儿。”
  杜妮亚什卡正摆桌准备开饭,没看丈夫问道:“那么,照你的意思,凡是参加过白军的人,就永远得不到饶恕了吗?”
  “那么你怎么想呢?”
  “我是这样想,谁念旧恶,就该像俗话说的那样,挖掉他的眼睛。”
  “哼,《圣经壮可能是这样写的,”米什卡冷冷地说。“可是,我认为,一个人应该永远要对自己于的事情负责。”
  “苏维埃政府可没有这样说,”杜妮亚什卡低声说。
  她本来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跟丈夫争论,但是她很不满意米哈伊尔,她觉得他对普罗霍尔开的那个玩笑不很合适,还有他公开说出对哥哥的仇恨。
  “苏维埃政府是对你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政府跟你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在白军中服过役的,要受到苏维埃法律的审判。”
  “那么我也要受审判啦?”普罗霍尔很关心地问。
  “你只不过是盲从罢了:就像小牛一样,吃饱了就到牛棚里去昏睡一气。法律不会追究一个传令兵的责任的,可是葛利高里要是回来了,那是要受审的。我们要追究他对叛乱应负的责任。”
  “怎么,你要追究他的责任?”杜妮亚什卡眼睛一翻,把盛着牛奶的盘子放在桌子上质问道。
  “我也要追究,”米什卡镇静地回答说。
  “这用不着你管。没有你,也会有人追究的。他在红军中服役,已经赢得对自己的宽恕……”
  杜妮亚什卡语声战栗,她用手指头摸索着裙褶,在桌旁坐下。米什卡仿佛没有看到妻子的激动的神情,仍然那么镇静地继续说:“我也很有兴趣去追究追究嘛。
  至于是不是宽恕他,那还要等着瞧……那还要看看他是否值得宽恕。他使我们的人流的血够多啦。还得称一称,看谁的血流得多一些。“
  这是他和杜妮亚什卡婚后的第一次口角。厨房里是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米什卡默默地喝着牛奶,偶尔用手巾擦擦嘴唇。普罗霍尔在吸烟,不时看看杜妮亚什卡。
  后来他就谈起农家的事儿来了。他又坐了半个钟头。临走前问:“基里尔。格罗莫夫回来啦。你听说了吗?”
  “没有。他从哪儿回来的?”
  “从红军里回来。也在骑兵第一师。”
  “就是他在马蒙托夫的部队里混过吧?”
  “就是他。”
  “是个勇猛的战士,”米什卡冷笑着说。
  “什么勇猛呀!是头号的抢劫能手。于这种事,是他的拿手好戏。”
  “人家说,他砍起俘虏来绝不留情。为了一双士兵皮靴就可以杀人,杀人——就为了穿那双皮靴。”
  “有过这样的传说,”普罗霍尔肯定地说。
  “对他也应该宽大吗?”米什卡婉转地问。“上帝说,要宽恕敌人并且还命令我们也要这样做,是不是?”
  “可这怎么说呢……对他这样的人,又能怎么办呢?”
  “哼,要是我来办的话……”米什卡眯缝起眼睛说。“要是我就这样办他,叫他连魂儿都没有了!他是逃不脱的。维申斯克有顿河的肃反委员会,委员会会惩罚他的。”
  普罗霍尔笑了笑说:“俗话说得好,山河易改,禀性难移。他就是从红军中回来,照样带回很多抢来的财物。他老婆还对我的婆娘吹牛呢,说给她带回一件什么女大衣,还有很多件衣服和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他是在马斯拉克旅服役,他就从那儿回家来的。一定是开小差回来的,还把武器带回来了呢。”
  “什么武器?”米什卡关心地问。
  “那还要问,一支锯短的马枪,哼,一支手枪,也许,还有别的。”
  “他到苏维埃去登记过吗,你不知道?”
  普罗霍尔大笑一声,挥了挥手说:“你就是用套索也休想把他拉去!依我看,他是在逃跑。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就要从家里逃掉。这个基里尔,从各方面来看,他是还想打仗的,可是你倒怪罪起我来啦不,老弟,我已经打够了,这种美味我已经吃够啦,吃得顶到嗓子眼儿啦。”
  普罗霍尔很快就走了。不久,米什卡也到院子里去了。杜妮亚什卡照料孩子们吃过饭,刚要睡觉,米什卡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件什么东西。用麻袋裹着。
  “你滚到哪儿去啦?”杜妮亚什卡很不温存地问。
  “我拿我的嫁妆去啦,”米什卡温顺地笑着说。
  他把一支细心包装的步枪和一个鼓鼓囊囊、装满子弹的盒子打开,还有一支手枪和两枚手榴弹。把这一切都摆在板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煤油倒进一个小碟儿。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杜妮亚什卡动了一下眉毛,指着武器问“这是我的,从前线带回来的。”
  “你把它们藏在哪儿啦?”
  “不管藏在哪儿来,看我保存得多好。”
  “好啊,原来你是个这么隐蔽的人……什么也不说。连老婆都瞒着?”
  米什卡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笑嘻嘻地,明显地结巴说:“干吗你要过问这些事情啊,杜纽什卡?这不是老娘儿们家的事情。就让它——一这份财产呆在那儿吧,姑奶奶,把它放在家里是有用的。”
  “那你把它们拿到屋子里来干什么?你已经成了通晓法律的人了,你什么都知道……你这么干为啥就不犯法呢?”
  米什卡立即神色严肃起来,说:“你这个傻丫头!基留什卡。格罗莫夫带回武器——这对苏维埃政权是有害的,可是我带回来,——这除了对苏维埃政权有利以外,别的什么事也不会有。你明白吗?我犯什么法呀?天晓得,你在瞎说些什么,快躺下睡吧!”
  他认为,自己得出的结论是惟一正确的:如果白军的余党带着武器回来了那他就得提高警惕。他仔细地把步枪和手枪擦好,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就步行到维申斯克去了。
  杜妮亚什卡给他往袋于里装着干粮,懊丧、伤心地叹道:“你什么事儿都瞒着我!你哪管告诉我一声,你要去多久,去干什么也好呀!这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啊!
  人要走啦,可从他嘴里连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你是我的丈夫,还是个姘头呀?“
  “我到维申斯克去,到医务委员会去,我还能对你说什么呢?等我回来,你就全都知道啦。”
  米什卡一手扶着袋子,下到顿河边去,坐上小船,快速向对岸划去。
  在维申斯克医务委员会检查过后,医生简短地对米什卡说:“亲爱的同志,您不能参加红军部队啦。疟疾把您的身体折腾得太虚弱。您应该好好治病,否则就要糟糕啦。红军不需要像您这样的战士。”
  “那红军需要什么样的战士呢?我当了两年红军战士,现在倒变成不需要的人啦?”
  “红军需要的首先是身体强健的人。只要您的身体好起来——部队当然也欢迎您啦。请您拿着这张药方,到药房里去领奎宁去吧。”
  “原来是这样,我全明白啦。”科舍沃伊往头上套着军便服,就像把马套往一匹倔强的马脖上套似的,怎么也不能把脑袋套进领口里,而裤子扣则是到街上才扣上,然后就直奔区党委会去了。
  ……米什卡回到鞑靼村的时候,已经是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主席了。他匆匆跟妻子问候过后,说:“哼,现在咱们走着瞧吧!”
  “你这指的是什么呀?”杜妮亚什卡惊奇地问。
  “还是说的那件事儿呀。”
  “说的是什么事儿?”
  “我被任命为主席啦。明白了吗?”
  杜妮亚什卡伤心地拍了一下手。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米什卡根本不想听,他对着镜子整了整扎在褪色的军便服上的皮带,就到村苏维埃去了。
  从冬天起,米赫耶夫老头子就当了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他眼花耳聋,这个职务成了沉重的负担,他一听说科舍沃伊来接他的班啦,真是喜出望外。
  “我的小雄鹰啊,哪,这是些文件,这是村苏维埃的公章,看在基督面上,你收下吧,”他画着十字,搓着手,从心里高兴地说。“我已经八十多岁啦,从来就没有当过官,可是到老啦倒走起官运来啦……这完全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哪儿子得了啊!我看不清,听不见……到了祷告上帝让我上天堂的时候啦,却派我当起主席……”
  米什卡把镇革命军事委员会发来的指示和命令匆匆翻了一遍,问道:“秘书在哪儿?”
  “什么?”
  “唉,真见鬼。我说,秘书在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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