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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2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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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秀莎……等等……接过枪去,”他结结巴巴。刚能听到地低声嘟哝说,葛利高里手扶着马刀,跨过窗台,关上了窗户。
  他想抱住阿克西妮亚,但是她沉重地跪到他面前,抱住了他的双腿,把脸紧紧地贴在湿淋淋的军大衣上,由于她竭力在抑制哭,所以全身部在哆嗦。葛利高里把她扶起,搀到板凳上。阿克四妮亚紧贴在他的身上,脸藏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急剧地哆嗦不止她用牙齿咬着军大衣的翻领,堵住哭声,免得惊醒孩子们。
  看得出,痛苦把像她这样坚强的女人也折磨得够呛看得出,这几个月她的日于过得非常艰难……葛利高里抚摸着她那披散到背上的头发和那滚热的。汗湿的额角。
  他叫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顿,然后才问:“孩子们都好吗!”
  “很好。
  “杜壮妮亚什卡呢!”
  “杜妮亚什卡也……活着哪……很好……”
  “米哈伊尔在家吗?你别哭啦!住声吧,我的衬衣都被你的眼泪打湿啦……克秀莎!我的亲爱的,够啦!时间很少,没有工夫哭啦……米哈伊尔在家吗?”
  阿克西妮亚擦掉脸上的泪水,用湿淋淋的手巴掌紧捧葛利高里的脸颊,含泪笑着,紧盯着心爱的人,悄悄说:“我不哭啦……我已经不哭啦……米哈伊尔不在,他已经去维申斯克一个多月啦。在一个什么部队里干呢。快去看看孩于吧!唉,我们简直没有想到你会回来! 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摊开手脚,睡在床上。葛利高里弯下腰,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踮起脚尖走开了,默默地坐到阿克西妮亚身旁。
  “你怎么样啊?”她热切地低声问。“你怎么回来的?你躲到哪儿去啦?如果逮住你可怎么办?”
  “我是回来接你的。他们逮不住我的!跟我走吗?”
  “上哪儿去?”
  “跟我一起走。我脱离了匪帮。我在福明的匪帮里混哪,听说了吗?”
  “听说啦。可是我跟着你到哪儿去呀?”
  “到南方去。到库班,或者更远的地方去。咱们凑合着活下去,怎么样?不论什么活儿都累不倒我。我的手应该干活儿,不应该打仗。这几个月,我心里难过极啦……好,这事儿以后再谈。”
  “那么孩于呢?”
  “先留给杜妮亚什卡。以后看情形再说。将来咱们也可以把他们接走;怎么样?
  你走吗?“
  “葛利沙……葛利申卡……”
  “别这样!别哭。够啦!以后咱们再一起儿哭吧,将来有的是时间哭……赶快准备,我有两匹马放在荒沟里等着呢。怎么样?你走吗?”
  “你怎么想呢?”阿克西妮亚突然大声说,立刻惊骇地用手捂上嘴,看了孩子们一眼。“你怎么想呢?”她已经耳语似地问。“难道我一个人留下来会舒服吗?
  我走,葛利申卡,我的亲爱的I 我就是地下走也要去,跟在你后面爬我也要走,我再也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儿啦!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最好把我打死,可别再扔下我啦“…”
  她使劲把葛利高里搂在自己怀里。他亲了亲她,斜着眼看了看窗户。夏夜苦短。
  要赶快走:“你是不是躺一会儿!”阿克西妮亚问。
  “你说什么呀!”他叫起来、“天快亮啦,该走啦。快穿上衣服,去叫杜妮亚什卡来;咱们要跟她说好。咱们要在天亮以前赶到于沟去。白天咱们躲在那儿的树林里,夜里——再走。你会骑马吗?”
  “主啊,怎么走都行,别说是骑马啦!我总在想——我这是不是在做梦呢?我常常梦见你……各种各样的梦……”阿克西妮亚匆忙地梳着头发,用牙齿咬着发针,模糊不清地嘟味着她很快就穿好衣服,朝门口走去:“要把孩子们叫醒吗?看他们一眼也好呀。”
  “不,不必啦,”葛利高里断然地说。
  他从帽子里掏出烟荷包,开始卷起烟来,但是阿克西妮亚一走出去,就急忙地走到床前,亲了他们半天,然后想起了娜塔莉亚,还想起了自己苦难生涯中的许许多多往事,不禁哭了起来。
  杜妮亚什卡一迈过门限,就喊:“你好啊,我的好哥哥!到底是回家来啦?你在草原上流浪了多少日子……”接着就哭诉起来。“孩子们总算把父亲盼回来啦……父亲还活着、可孩子们却成了孤儿……”
  葛利高里拥抱了她,严厉地说:“你小声点儿,别把孩子们吵醒!你别说这些啦,好妹妹!这种调调儿我已经听过啦!我自个儿的眼泪和苦恼已经够受啦……我不是叫你来哭的。你能把孩子领去抚养吗?”
  “你要上哪儿去?”
  “我要走,把阿克西妮亚也带走。你把孩子领回家去,行吗?等我在外面找到工作,安置下来,就把他们接走。”
  “好吧,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你们俩都要走——我就须去吧。总不能把他们扔在街上,也不能把他们交给外人……”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亲了亲杜妮亚什卡,说:“我太感谢你啦,好妹妹!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
  杜妮亚什卡无言地坐在大箱子上,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动身?现在就走?”
  “马上就走,”
  “房子怎么办呢?家产呢?”
  阿克西妮亚犹豫不决地回答说:“你自个儿看着办吧。招个房客——或者你随便怎么处理吧。留下的衣服和东西——你都拿回家去……”
  “我怎么对别人说啊?如果他们问起,她上哪儿去啦,——我怎么说呀?”杜妮亚什卡问。
  “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全部答案。”葛利高里扭过脸去对着阿克西妮亚,“克秀莎,快点儿吧,赶紧收拾。别多带东西,带上件暖和的上衣,两三条裙于和内衣什么的,吃的东西,够头两天吃就行啦,就带这些东西。”“等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跟杜妮亚什卡道了别,亲过一直也没有醒的孩于们,走到台阶上的时候,大刚蒙蒙亮;;他们下到顿河边,沿着河岸,走到荒沟。
  “想当年,咱俩去亚戈德诺耶的时候,也是这样走的,”葛利高里说。“不过那时候你拿的包袱大一些,咱们都还年轻……”
  阿克西妮亚心里欢欣、激动,从旁斜了葛利高里一眼。
  “可是我一直还在怀疑——这是不是做梦?把你的手给我,叫我摸摸,不然我总不相信。”她轻轻地笑了,紧挨着葛利高里的肩膀走了起来。
  他看到她那哭肿的、闪着幸福光芒的眼睛,看到她那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苍白的脸颊,亲切地苦笑着,心里想:“她收拾一下,跟着就走,像是去做客似的……什么都不怕,真是个好样的娘儿们!”
  阿克西妮亚仿佛是在证实他的想法,说:“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吹一声口哨,我就像只小母狗一样,跟着你跑。这是因为我太爱你,太想念你啦,葛利沙,可把我想坏啦……只是孩子们太可怜啦,至于我自己会怎么样,我连”哼“也不”哼“一声。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就是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两匹马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轻轻地嘶叫起来。大很快就要亮了。东天边上已经燃起一片粉红色的晨曦。顿河上升起朝雾。
  葛利高里解开马,把阿克西妮亚扶上马,阿克西妮亚骑上,马镫显得太长了。
  他恼恨着自己事先想得太不周到,勒紧了马肚带,骑上第二匹马。
  “跟着我走,克秀莎!咱们走出荒沟——就放马大跑,你就不会觉得这么摇晃啦。拽紧缰绳。你骑的这匹马不喜欢松缰绳。小心膝盖。它有时淘起气来,总想咬人的膝盖;好啦,走吧!”
  到干沟有八俄里远。很快他们就跑完了这段路,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树林边。葛利高里在林边下了马,把阿克西妮亚扶下马来“喂,怎样?下常骑马,乍骑起来很不舒服吧?”他笑着问。
  由于奔驰涨得满面鲜红的阿克西妮亚的黑眼睛眨了一下。
  “好极啦!比步行好得多。只不过腿……”她难为情地笑了,“你背过身去,葛利沙。我要看看腿。皮肤有点儿疼……准是磨破啦。”
  “这算不了什么,会好的,”葛利高里安慰她说。“你把腿伸开些。不然你的腿好像在哆嗦……”他面带来热的嘲笑神情眯缝着眼睛说。“唉,你这个哥萨克女人!”
  他在沟底找到了一小块平地,说:“这儿就是咱们的宿营地,安置下来吧,克秀莎!”
  葛利高里卸下马鞍,把马的腿挂了起来,马鞍一产和武器都藏到小树丛里。草上的露水很重,重露使绿草变成了灰色,但是还笼罩着清晨的昏暗的斜坡上却闪着暗淡的蓝光。橘黄色的大蜂在半开的花瓣上打盹。云雀在草原上空飞鸣,鹤鹤在庄稼丛里、在草原仁芳香四溢的杂草堆里咕咕地叫着,仿佛是在说:“该睡啦!该睡啦!该睡啦!”葛利高里把一丛小橡树边的草踏平,枕着马鞍子,躺了下来。鸽鹤的鸣叫声,云雀催眠的歌声,从顿河边一夜都没有变凉的沙滩上吹来的热风,——这一切都诱人欲睡。别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可是对于一连几夜没有睡觉的葛利高里,的确是该睡啦。鹌鹤在劝他睡,他被睡魔征服,闭上了眼睛。阿克西妮亚坐在他身旁,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用嘴唇撕着散发出蜂蜜气味的紫色花瓣。
  “葛利沙,这儿不会有人抓住咱们吗?”她用花茎触了触葛利高里的长满胡子的脸腮,小声问。
  他费劲地从昏迷中醒过来,沙哑地说:“草原上一个人也没有。现在正是没有人的时候。我要睡一会儿,克秀莎,你看着点儿马。等一会儿你再睡。我困得不行啦……我睡啦……四天四夜啦……等会儿咱们再说话儿……”
  “你睡吧,亲爱的,你好好地睡一觉吧!”
  阿克西妮亚伏身在葛利高里的头顶旁,拨开披散到他额上的一缕头发,轻轻地用嘴唇吻着他的脸颊。
  “我的亲爱的,葛利申卡,你脑袋上添了这么多白发……”她低声说。“你这不是在老吗?不久以前你还是个小伙子啊……”她忧郁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葛利高里的脸。
  他略微张着嘴,均匀地呼吸着睡去。被太阳晒得尖上发黄的黑眼睫毛轻轻地哆嗦着,上嘴唇也在微微地抖动,露出了咬紧的白牙齿,阿克西妮亚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离别这几个月,他变得多厉害呀。在她心爱的人的眉间深深的横纹里,在嘴角的皱褶里,在突出的颧骨上,新添了一种严厉的、几乎是残酷的表情……她头一次想到,他在打仗的时候,骑在马上,手里举着亮晃晃的马刀,样子一定非常可怕、她垂下眼睛,瞥了一眼他那骨节粗重的大手,不知道为什么叹了日气。
  过了一会儿,阿克西妮亚悄悄地站了起来,高高地提起裙子。尽力不叫落满露水的草沾湿裙子,走出这块儿平地。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冲刷着石头潺潺流去。
  她下到尽是长满碧绿青苔的石板的沟底,喝足了泉水,洗了洗脸,用头巾擦干鲜红的脸。嘴唇上一直挂着一丝笑意,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葛利高里又跟她在一起儿啦!莫测的未来又在用梦幻般的幸福招引着她……在不眠的夜里,阿克西妮亚流了多少眼泪,最近这几个月又忍受了多少痛苦。就在昨天白天,在菜园子里,当有几个婆娘在不远的地方锄着上豆,唱起一支忧伤的娘儿们歌曲,——她的心碎了,不由得倾听起歌声来。
  领唱的女人高声地诉说着悲惨的命运,阿克西妮亚忍不住了:泪如泉涌!她想赶快于活,忘却这些,把在心底蠢动的苦闷压下去,但是泪眼模糊,一颗颗热泪滴在碧绿的土豆秧上,滴到软弱无力的手臂上,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能干了;;她扔掉锄头,躺在地上,用手巴掌捂上脸,尽情地哭了起来……
  就是昨天,她还在咒骂自己的一生,觉得周围的一切,就像阴天一样,一片灰暗,无限凄凉,可是今大,她觉得整个世界是这么光明。可爱,就像夏天里一阵爽人的倾盆大雨之后一样。“我们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她心里想着,漫不经心地看着被朝阳斜光染红的镂花的橡树叶于。
  树丛旁边和向阳的地方,遍地都是异香诱人、五颜六色的野花。阿克西妮亚摘了一大把野花,轻手轻脚地坐到离葛利高里不远的地方,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就动手编起花冠来,编成了一顶富丽堂皇的花冠。阿克西妮亚瞅着花冠,欣赏了半天。然后又插上几朵粉红色的野蔷薇花,放到葛利高里头前。
  九点钟左右,葛利高里被马嘶声惊醒,他惊骇地坐起来,手在身旁摸索着,寻找武器。
  “没有人,”阿克西妮亚轻轻地说。“什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呀一葛利高里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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