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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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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利高里担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脏靴子,走进门去。
  中尉正躺在一张靠窗的床上;毯子上放着个装着卷烟纸和烟草的盒于。中尉卷好一根烟以后,扣上白衬衣的领子,说道:“你真早。稍等一下,我父亲马上就来。”
  葛利高里站在旁边。一会儿,前厅里有脚步声,踏得地板咯吱咯吱地响。一个深沉的低音从门缝里问道:“醒来了吧,叶甫盖尼?”
  “请进来吧。”
  一个老头子走了进来,他穿着黑色的高加索毡靴子。葛利高里从旁边看了他一眼,首先映进他眼帘的,就是那弯弯的细鼻子和鼻子下面被烟草熏黄的半圈白胡子。
  老头子个子约有一沙绳高,宽肩膀,很瘦。身上穿着件很肥的驼绒长上衣,领子上的扣环紧勒着棕色的。布满皱纹的脖颈。鼻梁两边,是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爸爸,这就是我对您说过的那个车夫,是个好人家的子弟。”
  “谁家的?”老头子用打雷似的嗡嗡响的声音问道。
  “是麦列霍夫家的。”
  “哪个麦列霍夫?”
  “潘苦菜。麦列霍夫的儿子。”
  “我认识普罗珂菲,和他同过事;潘苔莱我也认识。不是那个像契尔克斯人的瘸子吗?”
  “对——是瘸子。”葛利高里像弓弦一样挺直了身子,答道。
  他还记得父亲讲过的一些有关退役的利斯特尼茨基将军——俄土战争的英雄的故事。
  “为什么要出来扛活呀?”头顶上响起了轰隆声。
  “我不跟父亲一块儿过啦,大人。”
  “你这么靠扛活混日子,还能成个像样的哥萨克吗?父亲把你分出来,难道什么东西也没有分给你?”
  “是,大人,什么也没有分给。”
  “那就另当别论啦。你和老婆一块儿出来扛活吗?”
  中尉突然把床弄得响了一下。葛利高里转眼一看,只见中尉正在朝他摇头,使眼色。
  “是,大人。”
  “不要一日一个大人啦。我不喜欢这一套!工钱——每月八卢布。你们两个人的。你老婆给佣人和短工们做饭。同意吗?”
  “好”
  “明天就到庄园来。住在原先车夫住过的那间下房里!”
  “您昨天打猎的运气怎么样?”儿子问老头说,并把窄长的脚掌落到床边那块小地毯上。
  “从响谷轰出一只大狐狸,一直追到了树林子。是只狡猾的老狐狸,把狗都给骗啦。”
  “卡兹别克还瘸吗?”
  “它原来是骨头脱了。快点儿下床吧,叶甫盖尼,早餐都要凉啦。”
  老头子转向葛利高里,用皮包骨的于瘦手指头弹了一个响儿。
  “开步走!明天早上八点,来此报到。”
  葛利高里走出了大门。几只猎狗正卧在仓房后墙边雪已化净的于地上晒太阳。
  眼神像老太婆似的那只母狗胆怯地追上葛利高里,在后面嗅了一阵,低着脑袋,一步一步地跟着走,直把他送到第一道谷口,然后才回去。
  第二卷 第十二章
  阿克西妮亚很早就做好了饭,封上炉子,关上了火门,洗完家什,就朝对着院子的小窗户望去。司捷潘正站在靠麦列霍夫家的篱笆码的一堆木样于旁边。他那坚毅的嘴角上叼着一支快要熄灭的烟卷,正从木料堆里挑选合适的柱子。板棚的左角塌了。必须支上两根牢靠的木柱,再盖上原先的芦苇。
  从早晨起,阿克西妮亚的颧骨顶上就泛起红晕,眼睛里闪耀着青春的光芒。司捷潘看出了这种变化,吃早饭的时候,他问道:“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阿克西妮亚满脸通红。
  “你容光焕发,好像是擦了一层素油似的。”
  “炉子太热……脑袋都热昏啦。”她转过身子,眼睛偷偷地向窗外瞥了一眼,看看米什卡·科舍沃伊的妹妹来了没有。
  米什卡的妹妹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来。已经等得心烦意乱的阿克西妮亚立刻就振作起来。
  “你是来找我吗,玛舒特卡?”
  “你出来一下。”
  司捷潘正对着那块砌在刷白的炉壁上的破镜片梳额发,用短小的牛角梳子梳棕色的胡子。
  阿克西妮亚担心地朝丈夫那边看了一眼。
  “你像是要上哪儿去吧?”
  司捷潘没有立即回答,他把小梳子装进裤子口袋,从炉台上拿起纸牌和烟荷包。
  “我上阿尼库什卡家去,坐一会儿就回来。”
  “你什么时候才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呀?就该禁止打牌,天天晚上赌,一赌就要赌到鸡叫。”
  “好啦,别唠叨啦,听得耳朵里都起老茧啦。”
  “你又去打二十一点哪!”
  “算啦吧,阿克秀特卡。人家在等着你哪,快去吧。”
  阿克西妮亚斜着身子走进门廊。满脸雀斑,两颊鲜红的玛舒特卡在门口笑迎着她。
  “葛利什卡回来啦。”
  “是吗?”
  “他叫你天一黑,就上我家去。”
  阿克西妮亚抓住玛舒特卡的双手,把她推到门边。
  “小点声,小点声,亲爱的。他怎么样,玛莎?也许他还有什么话叫你告诉我吧?”
  “他说,叫你把能带的东西都带着。”
  阿克西妮亚浑身像火烧一样,直哆嗦,转动着脑袋,不断瞅着门口,跺着脚。
  “主啊,我怎么办呀?……啊?……这么快……唉,我这是怎么啦?你等等,你告诉他,就说我立刻就……可是他在哪儿等我呀?”
  “”到我们家去、“
  “哎呀,不行!
  “嗨,这有什么,我告诉他,他会出来接你的,”
  司捷潘穿好上衣,正探身到挂灯上借火点烟。
  “她来干什么?”他在吸烟的间隙里问道。
  “谁呀?”
  “科舍沃伊家的玛什卡呀。”
  “啊,你说她呀。为了姑娘家的事儿来的……求我帮她裁条裙子。”
  司捷潘吹着烟卷上的黑烟灰。走出门去……
  “你先睡吧,别等我!”
  “好吧。”
  阿克西妮亚趴到结了冰的窗户上,跪在窗前的长凳上。司捷潘的渐渐走远的脚步声,在积雪中踏出来的、通向篱笆门的窄路上咯吱咯吱响着。风吹落的烟卷上的火星一直飞到窗前来。阿克西妮亚从玻璃上一小圈冰融化了的地方,借着烟卷的光亮,一瞬间看见了压在他耳朵上的半边儿皮帽和黝黑的脸颊。
  她像发疟疾似的,把裙子、上衣、头巾——做新娘时的嫁妆——全从箱子里翻出来,扔进一条大披肩里,气喘吁吁,眼睛里流露出惶惑的神情,最后一次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吹熄了灯,跑到了台阶上。麦列霍夫家的院子里有人走出来去照看牲口。阿克西妮亚等脚步声静下去以后,才把门鼻儿搭在门鼻子上,紧抱着包袱,往顿河边跑去。头发一缕一缕地从毛头巾里披散下来,扎得脸颊痒酥酥的。顺着人家的房后走到科舍沃伊家的时候,她已经筋疲力尽,艰难地挪动着两条麻木的腿。葛利高里正在大门口等她。接过包袱,一声不响,就领着她往草原走去。
  走过场院,阿克西妮亚放慢了脚步,拉了拉葛利高里的袖子。
  “等一会儿。”
  “等什么?月亮还不会很快出来,咱们要赶紧走。”
  “等等,葛利沙,”阿克西妮亚弯着腰站住了。
  “你怎么啦?”葛利高里俯下身子来,问道。
  “不知道怎么的……肚子疼起来。刚才搬沉重的东西来着。”阿克西妮亚舔着干裂的嘴唇,疼得紧紧眯着直冒火星的眼睛,按着肚子。她弯着腰,狼狈地站了一会儿,把技散的头发绝塞进头巾里,便继续上路了。
  “好,行啦。咱们走吧!”
  “你也不问问我要把你带到哪儿去。要是走到第一个山崖就把你推下去呢?”
  葛利高里在暗夜中笑道。
  “这对我全都一样。已经闹到了这种地步。”阿克西妮亚暗然失笑……
  这天夜里,司捷潘和往常一样,半夜里才回家来。他走进马棚去,把那被马踏乱的于草放进马槽去,给马摘下了笼头,便走上台阶。“她大概是去串门子去啦。”
  他想着,把门鼻从门鼻子上摘下来。走进厨房,把门关严,擦着一根火柴,他今天是赢家(赌的是火柴),所以心情很好,昏昏欲睡。点上灯,木然地扫了一眼厨房里扔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点儿纳闷地走进睡房。打开的箱子像张开的黑洞洞的大嘴,地板上扔着一件匆忙中忘记带走的老婆的上衣。司捷潘摔掉披在肩膀上的皮袄,跑到厨房里去拿灯,把睡房打量了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把灯一扔,没头没脑地从墙上扯下马刀,紧握刀柄,手指头都胀肿起来,——用刀尖挑起了阿克西妮亚忘掉的那件淡青色带淡黄花的上衣,向上一甩,刀一挥,当空就把它劈成了两截儿。
  他的脸色灰白,野性大发,怀着刺心的痛楚,把那些砍碎的淡青色布片挑向天花板,又用那飕飕直响、磨得飞快的钢刀临空削断。
  然后,他扯断了刀上的穗带,把刀扔在屋角,走进厨房,在桌边坐下来。歪着脑袋,哆嗦着铁似的粗硬的手指头,久久地抚摸着那没有擦拭的脏桌面。
  第二卷 第十三章
  从来就是涡不单行:早晨,由于格季科的疏忽,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一头种牛用犄角顶破了一匹最好骤马的脖子。格季科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跑进屋子,浑身抖得像发疟疾一样。
  “了不得啦,东家,那条混账公牛,该死的公牛……”
  “公牛怎么啦?啊?”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焦急地问道。
  “把骡马顶伤啦……用犄角顶的……我说……”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连衣服也没有穿好,就跑到院子里去。米吉卡正在井边用棍子打那头五岁口的红毛公牛。公牛一面把多皱褶的颈下垂皮紧贴在地上,拖着米吉卡在雪地上打转几,一面扭动着低垂的脑袋,一只蹄子往后执着雪,扬得老远,尾巴像螺旋似的摇拧着,四周腾起一阵银色的雪雾。它并不躲避抽打,只是暗哑地嘶叫,倒动着后腿,好像准备跳跃似的。
  牛放宽了嗓子——怒吼起来。米吉卡打它的脸,打它两肋,沙哑地骂着野话,丝毫也没有理会在后面拉着他的皮带的米海。
  “拉倒吧,米特里!……请你看在救主耶稣的面上!……它会顶死你的!格里戈里奇,你为什么只看着不管呀?……”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往井边跑去。骡马耷拉着脑袋站在篱笆旁边。腰部有几块汗湿的、又黑又深的伤痕。随着呼吸的节奏,血从脖颈滴到雪地上,流到胸前的肌肉包上。轻微的颤抖使背上和助部浅棕色的皮毛随着波动,腿窝也在抖动。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跑到马前头去。马脖子上裂开的伤口正冒着粉红色的热气。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简直可以把手巴掌塞进去,呼吸抽搐时,都能看见节状的喉咙管。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马鬃握在手里,提起耷拉着的骤马脑袋。它那闪光的紫色瞳孔紧盯着主人的眼睛,好像是在问:“以后会怎样呢?”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对这个无声的问话答之以喊叫:“米吉卡!叫人去拿些橡树皮,用水冲冲。快点!”
  格季科跑去剥橡树皮了,跑的时候,脏脖子上的三角形喉结直颤动。米吉卡走到父亲跟前,不断地回头看着在院子里打转的公牛,这只红毛的家伙在融化了的雪地上兜着圈子,不住声地拼命嘶叫。
  “拉住马鬃!”父亲命令米吉卡说。“米海,快跑去拿绳子来!快,小心我接你的嘴巴子!……”
  把骡马的天鹅绒似的、长着几根长毛的上嘴唇用绳子缠起来,为的是使它不感到疼痛。格里沙卡爷爷来了。端来了一花碗橡实计汤。
  “凉一凉,可能太烫啦。你听见没有,米伦?”
  “”爸爸,上帝保佑,您回屋里去吧!您在这儿会受凉的。“
  “我叫你凉一凉。您想把种马害死吗?”
  洗过伤日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冻僵的手指头把粗线穿进一根大计,亲自缝起来。伤口处缝起一条很漂亮的针脚。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还没来得及从井边走开,卢吉妮奇娜就从家里跑来。虚胖、苍白的脸颊上神色惶恐。她把丈夫叫到一旁去。
  “娜塔莉亚回来啦,格里戈里奇!……哎呀,我的天……”
  “还有什么事?……”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头发蓬乱,生满雀斑的苍白的脸大惊失色。
  “葛利高里出事啦……女婿离家出走啦!”卢吉妮奇娜张开了两臂,像乌鸦要起飞时那样,两手往衣襟上一拍,尖声叫起来:“要在全村丢脸啦!……当家的,主啊,真是祸从天降!……哎呀!!”
  娜塔莉亚披着头巾,穿着一件冬天的短上衣,站在厨房中间。鼻梁旁边挂着两颗泪珠。脸颊像砖一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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