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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我心神恍惚的时侯,第二天傍晚,有从分场来的人悄悄告诉我说:“县革委来电话了,有人保了你。”
听了这个消息,真是又惊又喜。我在县里没有一个亲戚和朋友,这个来电保我的人是谁?莫非是他?对,一定是他—就是刚调县革命委员会宣传组(即宣传部)任组长的原南山垦殖场党委书记江专生同志。只有他能保我,只有他会保我!
江书记是个群众口碑非常好的领导。他在南山任职多年,工作深入,作风民主,正派廉洁,关心群众。他经常深入到各分场生产队,除了检查指导工作,还抽空与各类人群讨论工作得失,共商南山发展大计。他也曾多次到我的陋室与我促膝交谈。在开导鼓励我的同时,也征求我对全场工作的意见。他每到一地,群众有困难,只要他有耳闻,就一定会亲自过问。我到南山不久,就常听到有人传讲他这方面的故事。他下基层,从不搞特殊化,总是一双筷子一只碗,同我们这些单身职工一道,到食堂窗口排队打饭买菜。作为总场一把手,连自己的妻子也没安排一个象样的工作,每天与生产队职工一道,风里雨里,打一双赤脚,滚一身泥巴。在我们的心目中,江书记既有礼贤下士的长者之风,又有善于集思广益的智者之气。
我很快就得到消息证实了我的猜想,电话正是江书记打的。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知道我的困难处境的,在紧要关头,正是这个电话,给我消了灾,解了围。然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江书记还不顾下雨路滑,竟然为了我专程赶到水轮泵站工地。
记得那天下着毛毛细雨,路上满是泥泞,又脏又滑。我正在抽干了水的围坑里担沙清基。老工人周维圣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金成,江书记来了,他在小学门口等你,要你快去。”
我把土箕一放,直奔小学而去。老远就看见江书记站在门前。我还来不及打招呼,他倒是先开了口:“老金,别着急,路上滑,走慢点。”
我几乎是扑了上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江书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拉着我的手说:“走,我们进教室坐坐。”
我跟着江书记走进教室。教室很小,那天可能是礼拜天,教室里没有一个学生。江书记与我面对面坐下,和蔼可亲地说:
“我听说南山少数同志对你有些意见,我已经给南山领导打了电话。不能群众要揪谁就揪谁嘛。我是了解你的,南山的大多数群众也是了解你的。我对他们说了,金成同志一贯表现很好。虽然出身不同,但重在表现嘛。我们都看到,金乘同志在文革中虽然是造反派,但表现也是好的,没有发现他做过坏事。错误谁不犯呢,我们这些干了十几年甚至干了几十年革命的人还要犯错误呢。何况人家是个年轻人,怎么能求全责惫呢。老金,你千万不能背包袱。今后要加强学习,加强自我改造,好好干,党和人民是看得见的……。我就怕你背包袱,想不通,所以我考虑还是来一趟找你谈谈。希望我这一趟没白来,好不好?”
一席话如三伏的风,似久旱的雨,驱散阴霾,感人肺腑!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使劲忍住不听使唤的泪水。
从此,虽然运动仍在深入,我却一直安然无恙。但是我心里明白,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过了关。根据我所得到的信息,每次召开干部会议,总有那么几个人不厌其烦地反复提出我的问题,好象不揪出金成就是革命未成功。其实,这些人对我也并非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文革的风浪把我们推向对立的两岸,误会和怀疑总让他们耿耿于怀,以至积累成了满腹怨气,一有机会就萌生一泄为快的欲念……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安然无恙,这要感谢分场革委会主任傅应农同志。每当有人提出我的问题,傅主任总是很巧妙地回应他们。
傅应农同志是二分场原党支部书记。他文化不高,但思想缜密,工作稳重。运动中他从不把我另眼相看。有时晚上开完会,他既不回家,也不到自己的办公室睡觉,却挤到我的单人床上,东西南北地扯上半夜。
有一次他对我说:“有几个人总想搞你,我就对他们说,要搞可以,你们先报材料到分场来研究。我不相信他们能搞出你的什么材料来。你放心,不要怕!”他这一招可真妙,既不打击群众的积极性,又不露声色地保我过关……
那年月,运动设完没了。当一场运动尚未结束,另一场新的运动早已在酝酿之中。一旦开始,来势凶猛,人心惶惶。
三查运动眼看就要结束,有一天又不知在哪里突然发现了现行反革命份子和现行反革命组织。先是揪出了一个,接着就以等比数列上升,一群一片直至不计其数。
南山的现行反革命是从外地报过来的。一接到报案,各级革委会就连夜召开紧急会议,连夜成立专案小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夜将报出来的所谓反革命分子捉拿、审讯……其行动之迅速,气氛之紧张,部署之神秘,让人不寒而栗。
这次运动情况之复杂也非三查运动可比。所谓复杂就复杂在这些现行反革命分子身上没挂牌,头上没写字,全都在暗处。而且事先又找不到什么真凭实据。因此,要做到除恶务尽就只有靠审讯这一杀手锏了。
南山的第一个反革命分子是个知识青年,据说在反革命组织中是个军长。抓他的时候,他莫名其妙,不知何故。审问他,起初他什么也不承认,说根本没这回事。
人家举报了你,无产阶级革命派抓了你,你还如此的不老实交待,企图蒙混过关,在这火头上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吗?运动刚刚开始,第一个就拿不下来,这无产阶级的铁拳不是显得太软弱无力了吗?以后的运动还怎么深入下去?经办人拿什么向领导和群众交待?这种死硬分子是不动大刑不心惊,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于是,一顿皮肉之苦在所难免。他终于承认了自己是反革命分子,也承认自己是军长。
反革命军长!这还了得!于是又是一顿暴打。这一回是出于阶级义愤,打的是他的十恶不赦!
既然是反革命军长,文章可就大了。首先,你的反革命组织叫什么名称?既然你是军长,你的上司是谁?你的手下又有多少个师长、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最初是谁发展了你?你又发展了谁?……?要一个个报上名来。到这份上不报行吗?
那时,“反革命”三个字一旦牵扯到谁头上谁就难过这道关。你不承认不行,因为人家举报了你,不承认就是抗拒,就要从严惩处。承认了也不行,既然自己承认了是反革命,那么你就必须回答后面一连串的追问。有些意志薄弱者熬不住严刑逼供,就昧着良心乱报一气,致使在一段时间内反革命分子多得惊人。不管多坚强的汉子,一但上了这个黑名单,就意味着大祸临头。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含冤而死的。六八年夏季,有一个外村人被打成了反革命,审讯时,他经不住吊打跪压,报了许多人的名字,其中就包括我的父亲。他报的其他人都是贫下中农,只有我父亲是地主分子。在那个年月,地主分子又加上现行反革命,万死也难抵其罪。当即被五花大绑,押到大队部,连夜进行审问。
父亲本是个厚道人,性格倔强。他知道不承认是反革命只死自己一人;为了自己苟且活命于一时,乱攀乱咬,就有可能要害很多人。所以不管人家怎么用刑,他都咬紧牙关宁死也不乱说。第二天清早,大队就通知家里去收尸,说是畏罪自杀……。
随着运动的反反复复,有一种人变得越来越聪明,为了免受眼前的皮肉之苦,也为了整治那些无知的恶棍,你说我是反革命,我就承认是反革命;你问我反革命组织有哪些人,我就把在场的那些整人最凶狠的家伙都报上;你要是争辨否认,我就煞有介事地说出你参加反革命组织的时间地点,甚至还编造出你在何时何地说了什么反动话,干了什么反革命勾当,叫你有口难辩。所以,当时常有这种情况,有的人今天穷凶极恶整别人,明天就听说别人在整他,而且整得更厉害。
那期间,我比任何时候都胆战心惊。如果有人要害我,把我的名字报上,我将死无葬身之地。不过,总算万福万幸,始终没有人报我的名字,或是有人报了而被救苦救难的哪位菩萨救了也未可知。反正这一关我也算平安渡过了。
经过连续几次运动,各类阶级敌人基本上都挖出来了。接着就是清理阶级队伍。所谓清理,就是把那些揭露出来的人,是农村的就遣送回老家,由当地的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家在城里的,当然不可能送他回城享福,那就继续留在场里,或挂牌子或戴上帽子就地劳动改造,接受无产阶级专政。
这一回我身边再也没有保护伞了。江书记工作忙,不可能每次都有人向他传话。傅应农书记前不久又调走了。新来的艾书记本来对我也是了解的,平时面对面也讲过我的一些好话。但现在是在运动中,阶级斗争是最讲阶级立场的。艾书记是一个开口闭口阶级斗争,人前人后最讲阶级立场的人。如果有人要整我,他能说什么呢?我了解他的为人,只要他不落井下石,也就对得起我了。
早就听到有人背地里说:“不把金成搞掉,将来吃不消。”
这句话的前半句我明白,而后半句我想了很久也没弄懂。所谓“吃不消”是说金成有三头六臂的本领,还是怕金成有牛鬼蛇神的邪术?左思右想,悟其用意大概是这一回一定要把金成赶出南山垦殖场,以绝后患!
凡清理回家的人,大多要先把他搞臭,扣上一顶帽子,写上几条理由,然后名正言顺押送出场。而金成的头上至今还没一顶帽子,甚至连辫子也没抓到一条。就这样清理回家,不但理由不足,还太便宜了他!
我终于被揪出来了。那天我正在工地灌沙包,快近中午时,有人大声唤我说:“金成,分场要你下午回去。”
我一接到通知,心里就明白,严峻的时刻到了。吃过午饭,我不敢怠慢,独自一人默默地朝分场而去。我沿着那条羊肠小道,翻过两座山峰,步行十里,当分场最外围的那排面朝公路的老式平房进入视野,我一眼就看见墙上贴着一幅白纸黑字的大标语,上写着“坚决把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武斗的幕后策划者金成揪出来示众!”与我同时被揪的还有一个,就是我的好朋友李世成。标语上写他是“打人凶手”。这个时候给我扣上“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武斗的幕后策划者”的帽子,给李世成扣上“打人凶手”,同时揪出,同时批斗,真有一石二鸟之妙。看得出来,今天这事的策划者还真费了一番心思。
李世成和我是当年同一部车同一天来到南山的。在水塘头时我们同住一个宿舍,后又一同搬到二分场。这小伙子性格直率,讲义气,爱学习,能吃苦耐劳。但处世为人粗犷,不注意言行检点。
记得在水塘头时,有一年夏天,后勤人员提了一桶凉开水放在外面的一棵树下,桶盖上搁着一只公碗,一把舀水勺。生产队的大部分人都来树下喝水乘凉。此时一位分场领导走过来拿起水勺舀了一勺水对着勺子张口就喝……
李世成见了,气呼呼地走过去夺过水勺往地上一扔,还踩上两脚,嘴里骂道:“喝了你会死!连卫生都不讲。有公碗不用,只顾自己,别人就不喝了?”凶得那个分场干部面红耳赤。他这牛性一发,谁也喝不住,只有我和钟志鸿等少数几个人的话能进他的耳朵。
说李世成是打人凶手倒也不是毫无根据。有一次分场开批判大会,本来会议已结束,主持人宣布了散会。这时不知为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抓住一个人不轻不重地搧了一巴掌。我与他交往多年,就看到他这一次打人。
我回到二分场,无人向我打招呼,也无人对我说回来做什么。只是有人背地里悄悄提醒我:“今晚开你的批斗会,注意点。”
晚饭后,我早早地站在会场外等候。不一会李世成也来了,就站在我的旁边。我小声对他说:“站远点,不要让人家怀疑我们搞攻守同盟。”
约八点左右,来开会的人基本到齐了。但我们不敢擅入会场。按照以往的惯例,被斗者入场前,先有人领着场内群众如山洪暴发般呼一阵口号,以显会议的威严,压一压批斗对象的气焰。要听到呼最后一句:“把xxx揪上台来!”被斗人才敢上场。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