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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那时我家客厅正面墙上,长年贴着一帧裱得很漂亮的字屏。上面书写着四行诗一般的文字:“春日勤耕要向前,夏日早起莫贪眠,秋天不种无收拾,冬至饥寒莫怨天。”这张字屏旧了破了就重写重贴。每次写,每次贴,父亲都要把我们叫到跟前,一边教我们识字,一边教我们背诵,还给我们讲解每句诗的意思,并叮嘱我们长大了莫负诗意。
父亲忠厚耿直,给人看病开方认真仔细,从不出错,从不收昧心钱。七方八邻认识他的人都尊他一声“先生”。父亲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十三岁就出嫁了。孤身立命,在村里实在势单力薄。虽有“先生”之称,在那弱肉强食的年代,也只能让人七分,陪着小心过日子。
父亲一生从无奢求,就盼着一个人人平等、互不相欺的太平新世。所以解放初期,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二那几年,原本性格开朗乐观,高兴时常爱哼几句京戏的父亲是那么开心。四十多岁的人就象年轻人似的,跟着工作队唱革命歌曲,扭秧歌,写标语,搞宣传,整天喜笑颜开。好象翻身得解放的就是他。记得那时他对我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现在解放了好啊,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可是,父亲的憨厚让他只看到其一,没去深思其二。一九五二年冬,复查土改工作队进了村,阶级斗争顿时紧张起来。清田地,估财产,划成份,很快就形成了暴风雨欲来之势,对我们家不利的风声也越来越紧。父亲开始有些紧张,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在我们村东面的三里远处,有一个千户大村叫黎圩。那里是一个集市。因此不少村民一边种田一边开店做生意,不开店的也能经常挣些活钱。所以大部份农户都很富裕。父亲说,我在黎圩只能算贫农,最多也是个中农。如果我划地主,那黎圩不要成地主村了?
后面的事实证明,父亲想得太简单了。他没有想到我们村不是黎圩是堎下,各村有各村的情况。如果村子里没有一个地主,那阶级斗争岂不成了一句空话?群众既没斗争对象,又无胜利果实可分,积极性从何而来?而我们家在村里虽不是最富的,却是还算富裕的少数几户人家中兄弟最少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间就他和母亲两人象是在风浪中撑着一叶小舟,被颠覆的危险随时即至。在这种紧张的阶级斗争中,憨实的父亲根本没想到这些。
而我的母亲虽然没念过书,却比父亲更明白。她预感到情况不太对头,便悄悄地为今后的生计动作起来。她把家里的大米、红薯干等粮食用布袋装,用衣被包,用罈罐盛,晚上偷偷地搬出去,或寄在邻居家,或藏在灰堆里,或埋在粪底下……。
父亲知道了,死活不让,还怪母亲说:“你这是自己找死呀,还不一定划上呢。要是被人看破了,还不引火烧身呀!”
母亲说:“没划上就谢天谢地。要是划上了呢?一封门一抄家就什么也没了!一家人吃什么?”
父亲固执地说:“就是划上了政府也有政策,会留口粮的。你不要害我,快去都拿出来!”母亲拗不过,只好当着父亲的面把藏好的粮食又搬回来。
父亲预料之外,母亲预料之中的事很快就发生了。没过几天,一群抄家搬粮的人突然上了门,七手八脚地把所有能值一点钱的东西全抄走了,把所有能吃的东西全装走了。这些抄家的人都是外村的,谁敢、谁会说一声“留口粮”?
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昨天还对父亲彬彬有礼的人,突然就变了脸,走路都弯得远远的,好象就怕沾染了大麻疯;说话也变了腔调,昨天还称父亲为“先生”,今天就很不客气地指名道姓,而且声音也是粗声怪气的。我们姐弟四人也成了地主崽子,上学再无人邀我们为伴。玩也只能输不能赢,若偶尔赢了,对方就指着鼻子骂地主崽子不老实。
父亲的侥幸心理彻底破碎了。他一时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他看着空荡荡的老屋,欲哭无泪地说:“怎么办,怎么办?不饿死也要被斗死、逼死!”
父亲说的斗就是开斗争会,让群众有冤伸冤,有仇报仇;逼,就是要交待工作队追查的所有问题,交出埋藏的硬货,交出所有剥削帐。
母亲劝解父亲说:“你不要这么急,你一世没做过亏心事,方圆几十里没有你的仇人,怕什么?你的家底堎下老老少少都清楚,有硬货无硬货,有剥削无剥削,干部心中有数。我就不信没有人说公道话。”
不久,母亲的话又得到验证。虽然乡里村里开过几次斗争会,但并没有人说太过份的话,追查藏物时也无人恶意相逼。但是,既然已经铁定为四类分子(此时,阶级敌人还只有四类,即:地主、富农、反革命份子和坏份子)之首,今后的艰难也确实叫人心胆俱寒。
家里没一颗粮食,一家七口眼下吃什么?是地主就一定有剥削,可我们家不但从没放过租更没放过高利贷,而且自己还欠着别人的债,过堂时这剥削帐怎么交?岁末快到,家里钱粮全无,这年关怎么过?父亲想到这些是那样的烦躁不安,有时竟痛不欲生……。
第一章 家鄉給我的不只是生命之三 我有这样一位母亲
真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母亲,我们这个家还能不能延续下去,我们姐弟四人还有没有今天?
母亲睿智,坚强,能干!她个子不高,身材清癯。最让人怜悯的是她那双小脚。看得出来,小时候裹脚时包扎得可真狠。双脚的脚趾全脱臼了,外边四个向内折断压在脚板底下,大脚趾向外扭断挤压在脚背的前端。两只小脚就象长在缺水少肥的红壤地上的老姜,干瘪,畸形,没有生气。大概是脚趾承受不了重压,行走时身子微微后仰,重心落在脚后跟上,就象戏台上的小旦,踩着碎步前行。常听母亲说,她十四岁嫁给父亲,正产小产一共生了十六胎。前面的都夭折了,直到三十多岁生了姐姐,又隔几胎之后才生了我一个男孩。父母生怕我又不能成人,一落地就将我用银丝栓着鼻子,用项圈套着脖子,用神锁锁着身子,还给我取了个很贱的乳名。后来又生了两个弟弟。为了把我们抚养成人,母亲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家里被划为地主后,为了度过难关,为了减轻父亲的压力,母亲把里里外外的大小事情一肩扛起。她的那双小脚真如正梁立柱,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剥削帐实在无帐可查,工作队只好估计一个数字,限期兑现。虽然数目不大,但家里一无库存现金,二无贵重物品可抵押,一些可用、可吃的又全被搬走了。过关只剩一条路:向亲友求助。
记得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早晨,母亲很早起床,安慰了父亲几句,并叮嘱我们天冷不要出门,在家等着妈妈回来。然后撑开破伞,顶着寒风,一双小脚踩着又窄又滑的泥泞小道,奔波劳累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才回家。其实亲戚也没有一个是富裕的,都是盼翻身求解放的主,手边根本无钱可借。但都答应鼎力相助,有牛的牵牛,有猪的赶猪,只要能值点钱的东西明天都会一并送来。在亲朋好友的资助下,总算可以过这第一关。
但是家里已两天没开锅了,个个饿得像一堆烂泥,摊在床上、凳上。看到母亲回来,大家明知家里没有一粒米,还是象见了救星一样,希望母亲能有办法搞到一点吃的。
母亲好象猜透了我们的心思。只见她稍坐片刻后,突然站了起来,不点灯,不吱声,轻轻地走到门口探头向外张望了一会,然后疾步跨过门槛,悄悄地消失在夜幕中。不一会儿,一个人影手里提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摇摇晃晃地撞进屋来。只见她敏捷地带上门,迅速地把手里的东西塞进灶前的柴堆里,再摸出火柴,点亮油灯。这时我才看到母亲全身湿透,双脚糊满泥巴,裤管也溅满泥浆。姐姐比我们懂事,她赶快点着灶火,烧了一锅水给母亲擦干身子,换上干衣服。这时,母亲才深深地舒了口气,走到灶前,伸手扒开柴草,把那包东西——一个圆鼓鼓的布袋子取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袋口——里面竟是白花花的大米!
原来前几天父亲逼母亲将那些藏匿的粮食拿出来时,母亲多留了一个心眼,只拿回了一部分。另一部分留住了,今天救了全家的命。眼前的情景不仅使我们喜出望外,就是父亲的脸上也有些松动。我想在他的心中也一定会佩服母亲的胆大心细!往后的日子,就是靠这些“黑粮”和亲朋邻居的暗中施舍,再和着一些糠草树皮挨到了年关。
往年,我们小孩子最盼望的就是过年,天天在母亲怀里拝着手指掐算还有几天。可今年哪有这份心。正月初一,母亲早早地给我和姐姐每人准备了一个大竹篮,教我们如何沿村乞讨。我们怎么丢得下这个脸呀!吱吱呜呜不肯出门。母亲装着一副平静坦然的样子说:“这有什么丢脸呀,又不是偷不是抢。以前我们家门前不是常有叫花子来讨吃讨喝吗?……娘是不能随便行动的,要不娘还不早就出门了,还会要我的乖崽乖女去要饭?……”母亲说到这,声音有些颤抖,两行泪珠从眼角滑到腮帮,然后无声地滚落到地上……。我和姐姐还能说什么呢?默默地从母亲手中接过竹篮,连打狗棍也不要,紧了紧衣服,缩着脖子,钻入刺骨的寒风中……。
春节过后,万物复苏,大地吐翠,处处呈现出冬去春来的勃勃生机。前几个月,大事小事母亲都不让父亲动手。水由我和姐姐抬回家,摘菜由我和姐姐上菜园。当然重事急事脏事累事都是母亲包揽。年后,也许是受母亲的鼓舞,也许是对环境的初步适应,父亲也开始有了些主动。他先是去查看了一遍新分得的几亩瘦田,然后把门背那两桶尿挑出去浇在田里,接着就着手做一些春耕的准备工作。父亲的变化深深地感染了我们,更给母亲以极大的安慰。有时母亲的脸上居然还会露出一点久违的笑容。
但是母亲的笑颜是脆弱的,短暂的。春天固然美好,但春天也会给人带来忧愁。春天到了,就意味着春耕在即。可是家里一无耕牛,二无农具,几亩薄田拿什么去耕作?父亲常为此叹气,母亲也急得团团转。
但每到关键时刻,总能显示出母亲的深谋远虑,智慧无穷。很多难题都是在她的运作下迎刃而解。
我们家对面住的是一户中农,户主叫发宗,我们平时叫他发宗伯伯。他家有一条大黄牛,而且农具家伙一应齐全。家里三个儿子,两个大的均已长大成人,要干大人的活,老三又太小,因此无人放牛。一条大黄牛天天用长绳栓在野外啃草墩,很难吃饱,所以长得瘦骨嶙峋。母亲就瞅着这个空子,上门找发宗伯伯商量。她提出由我每天无偿给他放牛,只要在他自己耕完田后,借全套农具耕牛给我们家用用。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也是人家出于同情,有意帮助,事情一拍即合。从此我当起了放牛娃,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清早喂饱了牛再去上学,下午放学回家又赶牛出门。我专挑草肥草嫩的地方,让牛吃得饱饱的。不久大黄牛长得膘肥体壮,耕两家的田轻轻松松。发宗伯伯也很高兴,常夸我做事用心。
解决春耕的问题固然是件大事,但是目前如何生存?还必须找到一条细水长流,自食其力的生计。
我们村大多数农户都会一种简单的手艺。就是从外村购来毛竹和绿竹,毛竹做纲,绿竹破篾,然后编织成土箕、筲箕、竹篮等各种竹器,销往远近村镇,甚至还卖到县城樟树。这种手艺所需工具简单,只要一把篾刀,一块刮片,一张粗锯即可。而且不分白天黑夜都可生产,男女老少均能操作。虽然劳作辛苦,却是一条聊以为生的好路子。
有一天,不知母亲从哪寻来了一把用尽了钢火的篾刀和一块满是黄锈的刮片,肩上还扛着几根小竹子,要我和姐姐学着做篾匠。以前放学回家,有时我会瞅空偷大人的篾刀劈劈削削玩,时间长了也就有了一点捉刀破篾的基本功。现在真要干起来,还真是水到渠成。我们很快做出了第一批竹货。可是跟人家的一比,真是拿不出手,自己都觉得好笑。我们做的大小筲箕,一个个鼻歪嘴瘪,五官不正。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东西能卖得出去。当母亲担着这第一批货到外村去叫卖时,我们都不抱什么希望,只是觉得太苦了母亲。可是傍晚母亲回来时,大小竹货居然一个不剩。而且她肩上还扛着一把绿竹,足有六七十斤重。后面还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子,一晃一晃的。我们真有些傻眼了:母亲是用什么掩眼法把那些破筲箕卖掉的?她的那双小脚怎么能承受这么沉的重压?后面那晃晃悠悠的袋子里装的又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