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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大雪仍然漫天飞舞,杜十娘在船舱中生起红泥小火炉,挑灯侍候李甲饮酒驱寒,笑意盈盈,深情款款。李甲却端着酒杯发呆,神情恍恍惚惚,似有隐衷;十娘关切地询问,他却一言不发,竟自上床睡了。到半夜里,李甲忽然悲哭起来,杜十娘连忙起身,抱着他的头,充满柔情体贴地问:“妾与郎君情投意合,一年有余,追随千里,不曾见郎衷泣;渡江以后,就可结为百年欢好,为何此时竟伤心了呢?”李甲无法再拖,便低垂着头,哽哽咽咽地把白天的计划叙述了一遍,并说:“实在不忍与娘子分别,确是无奈呀!”
杜十娘听了他的叙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一切都是在梦中。她缓缓松开了李甲,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李甲羞愧得不敢迎视她的目光,杜十娘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女人,她很快稳定了情绪,同时也打定了主意,冷静地说道:“郎得千金,可觐父母;妾得从人,无累郎君,可谓面面俱到,实在是好主意!”说罢,她再不出声,默默地倒卧床头。这一夜,两个同舟人都没睡着,也没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雪霁日晴,曙光初透时,杜十娘便起了身,洗漱后坐在镜前,刻意妆扮起来,胭脂花粉,金铁花钿,罗裙绣襦,都—一派上了用场,她还对李甲说:“今日之妆,是要迎新送旧,不可不讲究。”妆毕,香气隐隐,光艳照人,李甲看了留恋不已。
那边船上的孙富已经派人来打听消息了,杜十娘冷冷地回应:“我就过来,请先把所许千金送过来。”孙富也不肯轻易相信他们,回答道:“请以丽人妆台为信物!”于是杜十娘命李甲把那描金的漆箱搬到孙富船上,并带回了千金聘礼。一切办完后,盛妆的杜十娘满脸庄重地走出船舱,踏上两船间早已搭好的跳板。孙富刚要伸手扶她,她忽然对孙富说:“刚才所送妆台中,还有李郎的东西,拿来让我还他。”孙富连忙把箱箧递给她。
杜十娘接过箱箧搁在跳板上,又从身上取下钥匙打开箱锁,让李甲抽出第一层抽屉,里面装满金银翡翠各色首饰,约值数百金,杜十娘接了过来,冷笑一声道:“要它何用?”手一扬,便抛入了江水中。
接着,又命李甲抽出第二层抽屉,装的全是玉萧金管,珍奇玩物,约值数千金,还是说了句:“要它何用?”轻轻一挥手,又抛入江中。这下子,旁边站着的李甲、孙富,以及几位舟子,似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齐声大呼:“可惜啊!”
杜十娘不为所动,又冷静地让李甲抽出第三层,其中除了各种奇珍异宝外,还有一盒荧荧发光的夜明珠,足值万金,李甲有些舍不得递给十娘了;杜十娘鼻中哼了一声,一把夺过抽屉,用力丢入水中。
李甲顿觉大悔,抱住杜十娘恸哭不已,孙富也中一旁劝解,只说情愿收回成命。
杜十娘冷冷地推开了李甲,指着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好不容易才双双来到瓜州,实指望渡江而后,共期百年合好,布衣荆钗相随以终;不料你见色生恶,搬弄是非,无德无义,断人姻缘。自恨无力,抽刀杀你,死后有灵,当诉诸神明,夺你人面,看你还妄想枕席之欢!”
骂过了孙富,杜十娘又转向李甲,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声色凄历地说:“妾风尘数年,私有厚积,自遇郎君,引动真心,只怕郎意不诚,特将珍宝隐匿于百宝箱中,只待结为夫妻后充作家资。昔日海誓山盟,只说白首不渝,谁知几句浮言,郎竟将妾拱手相让,只为了换得那区区千金。叹郎有眼无珠,恨郎薄情寡义,今众人有目共证,妾不负郎,郎自负妾,一片痴情,空付枉然,此恨绵绵,今生无尽,待我来世再找郎算清!”
于是,船上舟子和岸边闻声而来的过路人,纷纷痛责李甲的薄悻、孙富的阴狠,趁着人声鼎沸之际,杜十娘抱起那个百宝箱,纵身一跃,跳入冰冷的水中,转眼就无影无踪。
柳自华遗情西湖畔
明熹宗天启年间,一个七夕的傍晚,杭州名士沈逢吉,迎着凉爽的晚风,信步走出钱塘门,漫步到西子湖畔。
初秋的西湖,清雅而宁静,薄暮四宠,远山近水宛如梦幻一般柔和朦胧。这时,游荡在湖面上的无数画肪已点起各色彩灯,绵软悠扬的丝竹声隐隐传出,营造出一种温馨诱人的气氛。举目远眺,只见前面桥头有一家酒楼,酒帘飘舞,灯火融融;沈逢吉顿时酒兴大发,快步向前,登上酒楼,捡了个临窗的座位,面对着光线渐暗的西湖,独酌独饮。
约摸半个时辰后,沈逢吉略带醉意地走出酒楼,慢慢地绕湖而行,清凉如水的湖风吹在发热的面庞上,感觉特别舒畅。一路上柳条依依,秋虫卿卿,轻轻抚慰着沈逢吉寂寥的心境,他原本是一个有志有才之士,无奈遇上奸佞当道的世态,使他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只好终日寄情于山水酒色之间,内心深处却总隐藏着一份落寞之感。走着走着,感觉得有些疲倦,顺势坐在路旁的一块堤石上休息,此处正近荷塘,残荷飘香,熏得人欲昏欲醉。
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十分口渴,四下打量,发现不远处有几间楼阁,正亮着灯,于是起身朝前走去。来到跟前,见是一座别致的小院,矮矮的院墙围着,里面的一栋小楼和三两个亭台能看得一清二楚。朱漆的院门正敞着,沈逢吉喊了两声,无人回应,他便索性踉踉跄跄自己进去了,小院内花木扶疏,宁静优雅,迎面小楼门厅的大门也大开着,正墙上设一神龛,两旁燃着一对蜡烛。见此情景,醉意朦胧的沈逢吉只以为这是一所寺院,也就毫无顾忌地走进屋里。穿过门厅,后面是一间雅洁的书房,壁上挂着几幅清秀的字画,窗下置有书案,书案上纸笔砚墨一应俱全,沈逢吉正惊叹寺院院中竟有这般雅室,忽见书案上搁着半杯茶水,上前一试,尚有余温,口渴已极的他不等细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只觉清苦微甘,煞是解渴。放下茶杯,又发觉案头正摊着一帧素笺,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字迹;捧来细读,原来是两阕“忆江南”词:七月六,瓜果设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
七月七,驾鹊拆离衰,尽管绸缪今夜里,情魔难障太阳红,分手各西东。
看笺上墨迹新凝,内容又是写今晚七夕之感,想必是刚刚写成;再琢磨这笔迹,纤秀清丽,分明是女子的手笔。难道这里不是寺院,而是闺房?沈逢吉暗自疑惑。心里想着这两阕情纯意浓的词,他又不禁技痒,忍不住也以七夕为题,拿过纸笔,写下一阕“多丽词”:自古来欢娱磨折相缠,叹双星恩情过笃,谪居两地情牵。对朱颜暗惊月冷,白素手顿失珠圆,锦帐长空,鸳帏惯冷,世人还说巧姻缘。花开花谢,尚多时刻,羞见并头莲,愿义仲寅宾挽月,宽我流连。恨当前鹊儿误报,银河隔断堪怜,喜相逢前程似后,悲离别后会如前,铁来归耕,金梭续织,耐心再到早秋天。一年年良宵一度,历亿万千年,转胜过红尘夫妇数十年。
写完后,沈逢吉心中觉得吐出一口长气般地舒畅,想了想,他又提笔在笺后注上一句戏言:“秋河作此,准算茶金。”秋河是沈逢吉的字,他擅自在人家屋中饮了半杯茶,想用这阕词来作抵偿呢!
正准备离开时,忽听得院中响起一阵细声软语,接着又是环佩叮噹由远而近,朝书房而来。沈逢吉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两位艳妆女子已走进门来,看装束似是一主一婢,两位女子猛地见到了沈逢吉。惊得花颜失色,那婢女还算胆大,冲上前指着沈逢吉喝道:“那来的窃贼,竟如此猖狂!”并转身对另一位说:“小姐快来,看丢了什么东西!”
沈逢吉见对方误会了自己,连忙辩解道:“夜暮迷途,误入贵宅,酒渴求饮,实非窃贼!”那婢女哪里肯信,仍对他怒目以视,倒是那位小姐已缓和了神情,似乎对沈逢吉半信半疑。沈逢吉忽然想到了一个证据,忙拿起桌上那帧自己题下的词笺,毕恭毕敬地对小姐说:“小姐不信的话,可看这词笺,乃是小生刚才拜读了大作,心生同感,信笔写下充茶资的!”
那小姐见他气度不凡。谈吐文雅,也觉得不象“梁上君子”之类,便接过词笺细细读了。读着读着,唇边绽开了笑容,惊喜地说:“公子莫不是姓沈吧?”沈逢吉吃了一惊,自己并没在词笺上留姓,却为何她能一语道破?就问道:“小姐何以知道?”
小姐神秘地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也。”并不急着解释,只命侍婢沏茶为沈公子醒酒。待婢女进了厨房,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而坐,她才慢条斯礼地揭开了谜底:“妾曾在孤山放鹤亭壁间见有诗句,读了感动不已,便深深记在心中;那诗句落款为秋河沈某,今见词笺上字迹相同,又有秋河之字样,所以猜想公子必是放鹤亭题诗的沈秋河了。”
沈逢吉忆起去年醉临孤山,面对烟笼雾绕的西湖,想到了自己的前程迷茫,感概万千,曾在放鹤亭题下了一首“感怀诗”和一首“自解诗”。这时,对坐的那位小姐已轻声吟诵起那两首小诗:
其一:
虚度韶华二十春,昂然七尺屈风尘;
不如死在西湖里,赢得青山葬我身。
其二:
桃李绕池告遇春,岁寒松柏出风尘;
忍将一掬西湖水,断进经天纬地身。
小姐吟诗时的神情十分专注,沈逢吉默默地在一旁打量着她,这才把她的模样看清楚。只见她细眉秀目,玉鼻挺直,紧抵着嘴唇,浑身露出一种圣洁高贵的气质,似乎是一名门千金,却为何孤身住在这僻静的小院中?真令人费解。
回味完诗句后,小姐缓缓回过神来,幽幽地对沈逢吉说:“当时我初来西湖,心身俱疲。见到公子的诗,感触良深,仿佛一股豪气荡入胸口,使我有了重生的力量。所以对诗的映象极深。”
沈逢吉听她如此夸赞自己的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谦虚了几句,又把她的“忆江南”词赞赏了一番。
这时侍婢已捧了茶出来,小姐又说:“值此良宵,遇此佳宾,岂能无美酒助兴!”然后又命侍婢会备酒。沈逢吉觉得不便太打搅人家,便客气道:“宿醉未醒,不堪再饮,初次相逢,何敢造次。”接着又探问道:“敢问小姐芳名?不知是否本地人氏?”
那小姐似乎不愿多说自己的事,只是淡淡地回答:“妾姓柳名自华,乃金陵人氏,偶至西湖小住,来去匆匆也。”沈逢吉接口道:“萍水相逢,可算有缘。”
侍婢很快就摆上了酒菜,柳小姐盛情相邀,沈逢吉难以推辞,于是两人对坐桌前,畅饮起来。酒酣时,沈逢吉念叨着柳自华的名字,巧妙地作一首诗相赠:腹有诗书气自华,为偿渴想到卿家;
问卿姓甚卿言柳,侬笑卿身是柳花。
柳自华甚觉有趣,也把对方的字——秋河巧作安插,依韵回和了诗一首:
薄命谁怜柳自华,秋河今夕照奴家;
劝君莫作杨花看,奴笑君身是菊花。
一往一来,情趣盎然,举杯频频,笑语连连,直喝到天露曙光,两人才尽兴道别。
回家后,沈逢吉带醉酣睡了一昼一夜,第二天醒来,想起那夜的艳遇,心中挂牵不已,于是穿戴整齐,沿着湖堤,又找到了那座小院。走近一看,不料院门紧锁,院内寥无人声,不知佳人何去何从了。他心烦意乱地到附近人家打听,谁知没人知道这小院中曾住过一位年轻姑娘,只说这是城中一富商的别墅,他很少来住,多半时间都空闲着。
那么那夜见到的柳自华到底是什么人物呢?沈逢吉百思不解,莫非是自己酒后一梦?莫非是七夕织女下凡?他终究找不到答案,只好悻悻而归。
那柳自华究竟是人是神呢?原来她是金陵城中秦淮河畔的一位名妓。身落风尘,心却保持着一份高洁,无奈命运不济,只落得随波逐流。金陵城繁华似锦,柳自华的门前也是人马喧嚣,然而她并不喜欢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一心想找机会寻得解脱。这年夏天,一位杭州富商游玩青楼时迷上了柳自华,提出要带她到杭州西湖畔金屋藏娇。柳自华并不中意于那位富商,但对美丽的西湖向往已久,因此答应了那位富商,随他来到杭州。富商把柳自华和一个侍婢安置在西湖畔的别墅中,自己却又走南闯北忙做买卖去了。这段清寂的时光倒是成全了柳自华的心意,她携带侍婢,流连于西湖的秀水青山之间,十分惬意爽心;那夜偶遇才子沈逢吉,更让她心荡神移,兴奋不已。谁知好景不久,第二天,富商从外地经商回来,说是已征得家中夫人的同意,要把柳自华以偏妾的身份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