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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不会让敌人靠近主公的。请主公赶紧了断!”
胜赖迷迷糊糊地记得土屋兄弟这么说完,就奔了出去,可是,这记忆也已模糊不清了。现在,充斥在胜赖心里的,是远祖义光公以来,延续了二十余代的源氏一门,就这样葬送在自己的手上。为什么会是我?一想起来,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竟是这样一个不肖之子吗?这些似乎都像命中注定的。义家、义光兄弟是在刀光剑影中创建的这份家业。附在刀上的咒语终于应验了,最终出现了这样悲惨的结局。
在这些人当中,只有小田原夫人显得格外美丽,这究竟又意味着什么?杀人者偿命,如果有因果报应,那为何夫人没有杀人,却也死去了?
“夫人……”夫人的尸体早已僵硬多时,胜赖这才依依不舍地把手拿开,呆呆地望着四周,突然,他的心头一颤。他看见一今接着一个的灵魂离开横七竖八的尸体,幽幽地升上了天空。
当然,这并不是人的灵魂,可能是在已经全黑的天地间,朦胧的月光被洁白的里衣反射所致。可是,在胜赖看来,这的的确确是人的灵魂。其中有一个灵魂飞到胜赖的面前。“您还记得我吗?”
“啊,你……你……你是阿枫?”胜赖不禁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你是阿枫。你一定是在凤来寺的阵中被钉死的奥平人质阿枫。”
对,是阿枫,是在十字木上不断怒骂的阿枫,是说死后一定要变成厉鬼,来找胜赖心爱之人的阿枫……只见阿枫的灵魂哈哈笑着,指着小田原夫人的尸体。
“你!”胜赖拔出刀,举在眼前,可是,定睛一看,眼前却根本没有什么灵魂。
“主公!”
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喊。胜赖回头一看,是土屋昌次,他浑身带伤,拄着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哦,是昌次啊……秋山纪伊怎么样了?”胜赖使劲睁睁眼,确认拄着刀站在眼前的确实是昌次。朦胧的月光下,受了伤的昌次显得那样虚弱。“昌次,怎么了,你要挺住,秋山纪伊到底怎么样了?”
“战死了……”
“小原下总……”
“战死……”
“令弟昌恒呢?”
“也战死……”
昌次的口里重复着同样的回答,恐是坚持不住了,他突然摇摇晃晃,踉跄了两三步,一头栽倒在月光里。“昌次……想死在妻子的身边,才一个人回的。主公,快……快……快些了断,四处全是敌人。”
“哦。”胜赖木然地回答道,他瑟瑟发抖。刚才一直被错觉所笼罩,以为自己早就死了,可是,当他突然从茫然中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害怕得发抖。大家都成了幽灵,只有我还活着……令他醒悟过来的正是想死在妻子身边、踉踉跄跄返回来的昌次。
“昌次……”胜赖的声音阴森森的,听起来不禁令人心惊胆战,“你,那样……还能为我介错吗?”
他突然又生出另一个念头:先这样逃走,逃到某个地方,再图谋东山再起。这才是自己对武田氏应尽的义务……
“介错……”昌次那微弱的声音似乎要溶化到月光里去“如果……如果是命……命令,我会遵命,可是,手脚已经不听使唤……”
“你是说不能动了吧,那就不要勉强了……你太累了。”
“不,如果是命令,我一定会为主公介错,陪伴主公……这是我的命。”昌次似乎的确是这么想的,一点一点地向胜赖这边爬了过来,“您快辞世,大家……大家……都辞世了。”
“哦,辞世。”胜赖狼狈不堪,一步步往后倒退。他突然觉得,已认定了自己必得自杀的昌次很是可恶,接着,他又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疲惫至极的主从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
“快,请主公快辞世。”
“哦,支离破碎的月亮藏进了云中……西面会晴天……”
“西边是净土……很难得,昌次我也要辞世。”
“哦,你要辞世,我会把你铭记在心的。”
昌次爬过来,恋恋不舍地看着胜赖。
“请主公快些辞世,化为天上皎洁的……明月……”他拄着刀,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胜赖听着昌次的辞世请求,第三次下了决心。面临死亡,胜赖之心一变再变,连他自己都害怕了,觉得自己犹豫不定,不可信赖。在逃亡的途中,胜赖一直摆脱不掉这种矛盾的情感。
在逃亡途中,路过慈眼寺的时候,胜赖曾下决心要自尽,甚至派使者到该寺的住持那里,委托其到高野山替自己捐献遗物,就连要捐献的遗物都想好了:他和夫人及太郎信胜的寿像,父亲一直随身携带的刀一把,饭绳本尊,对扬法度书(信玄自书),畀沙门一具(信玄的甲胄),怀剑一把……还有黄金十两。当委托住持把这些送往高野山的时候,他还以为就算如此死去,都不会有遗憾了。
现在,胜赖却又动摇了,害怕得不敢再想。可是仔细一想,他又明白过来,从这种动摇和恐怖之中解脱的唯一方法就是“死”,别无选择。
夫人深信在那个世界里会夫妻相爱,于是毫不犹豫地死了。众多的家臣也坚信应该为主人献身,也都义无反顾地自尽了。现在的土屋昌次身负重伤,也要看着主公自裁后再死去,因而,还拄着刀硬撑在那里。
“主公,我……手……手脚还能动。南无八幡大菩萨!土屋昌次居然还能最后为主人尽忠……无论如何,昌次要圆满地履行义务。”
胜赖慢慢地品味着昌次的话,然后,把铺在地上的毛皮拉到跟前。他害怕自己又要动摇。“昌次,你能行吗?”他像大声地呵斥着昌次似的,坐在了皮子上,“我的脑袋明天就要被交到敌人的手上,不要砍坏了,让人笑话。”
“明白……昌次明白。”昌次踉踉跄跄站起来,转到胜赖的身后。
月亮依然似撑着一把破烂的大伞,把周围映得明晃晃。
“来,你给我做介错……辞世的介错……月亮都钻到云彩里了……”说罢,胜赖刷地一声,把短刀刺进了小腹。然而,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心底还在蠢蠢欲动,似在寻找一条求生之道。
“昌次遵照您的吩咐。”胜赖觉得昌次的声音越来越远。
昌次使出积攒了半天的力气,抡起了大刀,扑倒在地上。他摸了摸倒在地上、脑袋只被砍掉一半的胜赖的尸体,然后才大声地喊起儿子:“小四郎,父亲来了。”
此时,昌次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了,就歪倒在地,把匕首含在嘴里,以整个身体撞向大地。
天正十年三月十一,夜,高原上再也看不见活动的人影。
翌日,胜赖父子的首级被织田的大将泷川左近一益的手下发现,立刻送到了甲府的信忠那里,接着,信忠又立刻送给了父亲信长,以验真伪。
这样,武田氏灭亡了。可是,信长却没有就此罢休,继续扫荡着武田的党羽。
归降家康的穴山梅雪,只有父子二人得以苟延残喘,勉强活命,余众都被揪了出来,统统杀掉。骏河江尻城的穴山梅雪斋不白虽是武田氏一族,其母乃信玄的姐姐,但因他归顺家康,方才幸免。武田信丰及其子次郎为下曾根内匠所诳,在小诸被杀,和信玄长相一模一样的逍遥轩信廉则在府中被斩首。
迹部大炊助胜资、诹访越中守赖丰、今福筑前守昌弘三人在诹访丢了性命。把胜赖从竹子岭赶跑的小山田兵卫信茂和女婿武田左卫门太夫信光,以及葛山十郎信贞、小菅五郎兵卫元成等一起,在甲府的善光寺被斩首示众。
一条右卫门太夫信龙在市川的土野被家康杀死,山县源四郎昌清、朝比奈骏河守信置和儿子信良、今福丹波、今福善十郎、田峰的菅沼刑部少辅定直、菅沼伊豆守满直等人,亦分别被家康攻陷城池而杀,最终,武田氏的广阔领地,全部被织田和德川两家吞并。
讨伐完武田家族,三月十三从岩村向根羽进发,十四日翻越平谷,出兵浪合的时候,信长检验了胜赖父子的首级。曾一度被送到信忠处的人头,此次又被泷川一益带到了信长的大营。
此时天气已经非常温暖,树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嫩叶,士兵的铠甲下都渗出汗来。
“好!我倒要亲眼看看。焚香!”
信长一听胜赖人头到来,命人在幔帐中铺上虎皮,连盔甲都没有卸,就坐在了上面。一看一益呈上来的装首级的盒子,他不禁哈哈大笑。看来首级保存得十分完好,从自尽那天起已经有二十多日,仍然没怎么变样。一益毕恭毕敬地呈献给信长,然后远远地退到一边。
“胜赖……”信长眯缝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对着人头嘟嘟嚷嚷地说起话来,“你的命运真是不济啊……”
站在一旁侍卫的森兰丸红了眼睛,转过头去。虽然信长说的未必是人生无常,可是,这似乎让年轻的森兰丸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动。
“名满天下的武士,最终却把人头交到了我的手上。这就是人生吗?”信长又慢慢地把目光转向太郎信胜的人头,“你也终于回到母亲身边了?”
信胜的母亲乃美浓苗木城主远山久兵卫友忠之女、信长的外甥女。信玄还在世的时候,信长把她当作养女嫁给了胜赖,这个养女生下信胜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去跟你母亲说,别怨信长。这都是因为你的父亲和祖父看不透我的运气,是他们自己干了蠢事。”不知何时起,信长换成了倾诉的语气,“把你的母亲嫁过去的那阵子……信长还势单力薄,不敢得罪你的祖父,几乎心力交瘁。可是,时光流转,我和胜赖的位置颠倒了,但你的父亲看不清时局,终于把甲斐源氏给葬送了。”说罢,信长又低头笑了。
信长如此表现,的确稀罕。鸡毛蒜皮的事、牢骚和感慨云云,他向来不提起,侍童们都面面相觑。
“信长这就立刻返回安土,征讨中国地区。如果你在那个世界里见到母亲,就告诉她,说战争的路还很漫长,可是天下一统只差一步了。”然后信长打开扇子,把一益招了过来。“这个人头,在饭田示众后,和信丰的头一起运往京城。对了,让长谷川宗仁做使者。在京里示众的地方就定在一条桥一带吧。”
“遵命。”一益恭敬地回答一声,把人头接了过去。
信长只在这里住了一宿,第二日,立刻从诹访赶赴饭田。在诹访的法华寺的幔帐里,他接见了随后赶来的家康。家康只带了武田一族中唯一幸存之家穴山梅雪来见信长。信长把二人叫进幔帐,对家康赞不绝口,对梅雪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家康,这次你真是立了一件大功。多亏了你,现在我终于可以吼尽全力平定中国地区了。”
家康刚待开口,信长却吩咐近侍:“听说木曾义昌来了,叫他进来。”
当义昌被领进来,家康就不得不像是信长的旗下大将,侍立在左侧。木曾义昌看见幔帐内家康和梅雪侍立在一旁,非常恭敬,立刻说要送给信长两匹骏马。
“哦。那可太好了!给木曾回礼。”信长说完,长谷川宗仁把早就准备好的短刀和黄金百锭回赠给义昌。
实际上,穴山梅雪也想献上一匹好马,并已特意让人牵来了。木曾义昌退下后,家康报告了献马之事。
“啊,哦。”信长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淡淡地瞥了梅雪一眼,立刻转变了话题,“我听说家康有个家臣,名叫长坂血枪九郎。”
“大人所言不差,此人祖祖辈辈一直是本家的家臣,使得一手好枪。”
“听说此人花了七天七夜,才把武田的一员大将劝降,这个血枪九郎现在来了没有?”
信长明知穴山梅雪是降将,却偏偏说这些,真是对他的莫大讽刺。家康飞快地看了梅雪一眼,只见梅雪低着头,恨不得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那个叫血枪九郎的,你若带来了,我想见他一见。听说多亏此人,家康后来的战役才都旗开得胜。我想听听他七天七夜,都说了些什么,顺便褒奖一下。把他给我叫来。”
家康心里突然一阵刺痛,低声答道:“此人还没到达这里。”
这当然是在撒谎。可是,无论如何,梅雪是武田一族中有名的大将,其母乃是信玄的姐姐,其妻是信玄的女儿。而对这些一清二楚的信长,却要把血枪九郎叫来,让他讲一讲苦口婆心劝降的经过,这分明是轻视了梅雪投降。到底为什么呢?家康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根本。尽管信长灭掉了武田,可是武田的残余势力却和家康的势力结合到了一起。信长担心这些残余势力会盘根错节,继续发展。以前那个褒贬分明、雷厉风行的信长如今已不见了……
“哦。还没有赶到?真是遗憾!”信长做出一副遗憾之态,咂咂嘴巴,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短刀放在家康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