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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平的阳光终于照向近畿,信长却倒下了。大概是因为这时的信长已经逐渐远离民声。民声要求他休养生息,而他却对尚有外交斡旋余地的中国兴师动众,大兴讨伐……
在到达伊势的白子滨之前,家康一直在考虑此事。
如果信长一边同中国进行灵活的谈判,一边让势力范围内的广大东海道民众休养生息,结果会如何呢?恐怕光秀也不会有机可乘。信长一味穷兵黩武,阻塞了民听,才使光秀产生了取而代之的异心。
即使心计过人、擅长算计的光秀起来指出信长的“非”,但若民心都向着信长,便无响应光秀的人,光秀还会有勇气谋叛?
“民声……民声……”
家康觉得,在这次的旅行中,从一个农民的口中听到了最深的教诲。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心想返回三河,返回之后怎么办,他还从未认真地考虑过。
出于对信长的情义,家康当然会举兵和光秀一决雌雄,但这不过是随机应变,真能马到成功吗?从河田经铃鹿摸索到白子滨,站在未明的河边让人找船渡海的时候,家康反复掂量着此事。
如现在就大举兴兵,和光秀一决雌雄,这和信长穷兵黩武征服中国相比,是否也是急功近利,也会犯下与信长一样的错误呢?
从白子滨到知多半岛的常滑,除了运送木柴的、路程最短的小船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船只了。可是现在,连这样的小船都没有。这一带原本是织田信孝的势力范围,由于信孝要渡海去四国,已经率军兵赶赴岸和田,所以,领地内的大船几乎都被征调到堺港附近。
此时,正好有个从大凑那边过来、到河边靠岸的松坂商人,名叫角屋七郎次郎。家康把他从船上叫到河边,求他斡旋一下。
“这可难办了。”角屋把手搭在被潮水打得黑黝黝的额头上道,“用船我倒是不介意,可是,路上没有引航的。您大概也知道,京里出了大事,还不知以后需要多少船只呢。现在这一带所有的村庄和海滨码头都贴着告示,就连运柴的船,也一艘都不许擅自驶到其他海域。”
“什么,已经贴出告示了……”
“是的。我的船怎么都行,只是这一带的农民渔夫……”
“原来如此。那好吧,我自己去找人。”
走了一晚的路,此刻四周已经发亮。望过去,停在水面上的就只有从志摩返航的这艘角屋的商船。海潮变化多端,如果没有引航者,确实很难出海,家康他们也非常清楚。家康抱着倾听民声的打算,大步走到一户农家门前。
“主公是想叫起这一家人吗?”本多忠胜刚想前去叫门。
“我来。你们站远点等着。”家康伸出手,轻轻地敲击这户沉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茅屋。虽说是农家,可是散落在海边的那些油毡小屋却和它无法相比。这在当地大概算得上中等以上的富户。
“我有点事情想请教您,您能不能起来一下?”家康说话之前,里面的人似乎醒了。只听见有人制止了唧唧喳喳的声音。“来了。谁?有何贵干?”
一个人向门边走来,声音战战兢兢,“您也看见了,像我们这样的破落户,没有钱,不巧女儿也到四日市走亲戚去了。要是小麦,倒还有一点儿……”
“我们不是强贼,您不要害怕。”家康感到心里一阵悲凉,“想必您对村里的事情也比较清楚吧。我想求您帮我弄一条到对岸常滑去的柴船。”
“哦呀!让我弄柴船……这可是天大的难事。”说着,里面的人打开门,露出头来,“不准任何船只到邻国去。昨天下午,官府刚刚下了命令。若敢违抗,我的小命就没了。听说织田大人在京城被杀,天下又要大乱了……怎么,你们是武士?”
家康故意绷着脸点点头。“我们早就知道了命令的事,故意来求你,看能否帮上忙。”
“哎?你们知道我是小川孙三,才把我叫起来的?你们到底是哪里的,是什么人?”
“孙三……”家康立刻叫着对方刚刚通报的名字说道,“为了不让天下再次陷入混乱,三河、远江、骏河三国之主德川家康,想趁着天还没有亮渡海回国……”
“啊,你是德川的家臣……”不知何故,这位自称孙三、年近四十的农民,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唉!完了,到底还是躲不过……你杀吧,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杀你……”
“没有办法,如我借不出船,你一定会杀我,如果我害怕而出了船,领主就会把我整个家族的男女老少都杀光。这……乱世的农夫……命可真苦啊!杀吧,来,杀吧!”
家康忽然觉得像是有一把利刃刺进了胸膛,自以为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却被看成拿着武器的凶徒……
天亮了,当伊势海的海面被染成一片玫瑰色时,角屋的船正在向常滑飞速前进。家康还站在船上冥思苦想。
在角屋的船头,一艘引航的白子滨的柴舟正随波浪起伏。家康背靠着桅杆,像木像一样坐在那里。
现在有两个人让家康的心备受压迫,一个是坐在船角、显得十分渺小的近江大石乡农民,另一个则是引航的小川孙三。家康觉得这非常不可思议,又似乎正常。
白子滨的农民孙三一直坚信,如他说一个不字,无论是与非,对方会立刻把他杀掉,这就是武士的做法。武士竟如此不被信任。农民不但从未享受到武士的保护,反而遭受了武士无尽的蹂躏和践踏。这又是一种“民声”。它从孙三的口中向家康传来……孙三一旦出船,全家就会被领主杀害,因此他才会对家康说:“你杀了我吧。”
家康顿时羞愧难当。
“听见没有,家康,这才是真正的民声。”家康感觉到虚空中,雪斋禅师叱责的鞭子带着响声向自己抽下来。
“哦,原来你认为武士是这样无法无天啊。那好吧,我再去求求别人看。让你受惊了。”家康道。
孙三完全没料到武士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就是去求别人也没有用……你,究竟是德川的哪一个武士,敢问高姓大名?”
“我就是德川家康本人。”
“——啊!您说什么?”
“我说,我就是德川家康。家康从你这里收获颇多。听说现在京里发生了急变,我急急忙忙赶回本国。我回去后,再仔细体味你的话吧。我决不会只为自己一人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不知后面的话孙三听到没有。孙三发现非但没有杀死他,反而要离去的这名武士,竟是骏、远、三之守——德川家康本人,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请……请……请稍候。”只见他连滚带爬地从门里出来,伏倒在地。“出船!小人愿意出船!”
家康又一次从孙三那发生了巨大转变的态度背后,深刻体会到了悲惨的人生。这是一个一直遭受践踏、被人蔑视的农民,第一次体验到被尊重的欢乐……
孙三心中升起一种孩子般纯真的感激之情。“我一定出船!无论我们一族遇到何事,只要有了大人这句话……我出,我出,我怎能不出啊!”
为了让孙三此后遭遇的风波少一些,家康想出一个计策,才让他做向导。于是孙三假装被来路不明的外来人绑架,只得把妻子儿女托付给长太浦的朋友。如家康不能统治伊势一带,孙三一家人大概一生再无团聚之日了……
纯朴善良、把家康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的两名农民,还有因光秀的叛乱造成的悲惨现实,时时在家康的心中缠绕。农民帮助家康,不管他们是否已经意识到,都是出自希望他能保证太平的美好愿望。
可是,如果家康急匆匆撤回,却没有立刻投入讨伐光秀的战争中去,就是对信长不义。应在这个混乱的尘世建立一种新秩序,给持续一百多年的乱世画上句号,这样,信长的意志和人民的希望就统一起来了。
想到这里,家康不禁使劲地拍了一下大腿。此时,太阳升得很高了,前面的海上,知多半岛海边的深蓝若隐若现。领悟丁这些后,家康觉得连海风都是为自己吹过来的。对,就这么定了……家康终于悟出,自己不应拘泥于卑微的忠义,应该继承信长的宏伟志向,做一名真正的继天下大义者。明白这些后,他觉得前面柴舟上,孙三的身影已经成了神佛现世,不禁合十祷告起来。
“快看,主公正在祈祷。”酒井忠次小声对石川伯耆道。
“看来主公不知有多么高兴,三方原会战的时候都没有祈祷过。”
他们当然看不透家康的心思,于是,大家都微笑起来。当船在常滑岸边靠岸,孙三的柴舟一次次把大家运到岸上之时,家康的一言一行都被家臣们理解成了平安抵达的喜悦之情。
“孙三,你辛苦了。”家康站在岸上,立刻把孙三叫了过来,“这一带有可能还会变成战场,所以,我把你送到骏河去吧,骏河决不会有战争。在那里给你选一块你热爱的土地,等安定之后,再把家人接去一起安居乐业。”
“是……是。”孙三的回答依然是那么纯朴,然后,立刻向附近的寺庙跑去。那座寺院叫正住院,有一个后门面朝大海。寺里的人每年都买孙三的木柴,是老主顾了。
不久,寺门打开了,一行人立刻钻进去,以暂避烈日。
“到了这里,就没有问题了。”
“虽说如此,也不能放松警惕。这一带也是海盗频繁出没的地方。”
“不管怎样,先见见本寺的住持吧。”
本多忠胜命令年轻侍卫在周围负责警卫。家康在孙三的引领下,从院子走向客殿,这时,他还在为信长和百姓的意志殊途同归这一发现而兴奋。对,它们是一致的,只不过常常被以自我为中心的欲望掩盖了……
只有家康一人脱了草鞋进去,其他人都在殿前选了块阴凉的地方坐下来。住持显空听说家康来了,慌忙换好衣服,来到客殿拜见。“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贫僧就是本寺的住持显空。听说大人这次没有带兵……”
住持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家康打断了:“仓促之间,惊扰了宝刹,见谅。实际上,由于右府在京城里被叛乱的光秀所害,我现正夜以继日地赶回三河。”
“这些传闻……老衲也是刚刚从白子海滨的人那里听到,也正在惊叹这变幻无常的世道。”
“大师,我想早些赶回冈崎,立刻举兵讨伐明智。如果换成您,常年侍奉佛祖的高僧,这时会怎么办?”
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的显空,静静地把小和尚端来的茶放在家康面前,缓缓地沉思。“恐怕,我们佛门中人的想法,不能作为身为武将的您的参考……”
“在这个刚开始建立新秩序的世上,大厦坍塌……作为佛教徒,你们当前必须做的是什么?”
“这……”显空又一次谨慎地垂下头,“如是佛教徒,就应为求百年、千年之后的轮回,一心向佛。”
“那么,这时的佛法呢?”
“守道,护法——一直到极乐净土铺满这个世间。”
“在人间显现的净土……指人人安居乐业?”
“正是。”
“那么,我再问你,为了这一天的实现,你们必须守的‘道’又是什么?”
“首先是戒贪,要从所有的欲念中解放出来。”
“嗯。”这时家康才端起茶来,很满意地呷了一口,“戒贪……好茶!”
言罢,他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右府大人恐也是太贪了吧,想迅速赢得太平。家康是不是也一样……即使再急着赶回去,若没有心理准备,纵然回到了三河也是迷惘。明白了,是不是所有的人在脱离全部欲念之前,内心都在争斗不已?这就是你们佛教徒眼中的现实世界?”
“正是。”
“言之有理,不能心急啊。百年、千年之后……一直守到那一天到来为止。这样,太平就来了。这才是唯一的‘道’。脱离尘世出家为僧,舍弃所有的欲望,以此来启发芸芸众生,这大概就是你们僧侣的生活吧。好,明白了,谢谢。我回到冈崎之后也不会再迷惘了,可以好好地安排此后的事务。”
显空又恭敬地埋下头,数着念珠。
“多谢!”家康又说了一遍。在和显空问答中,他又有了一种新的领悟。
佛陀的理想和民众的理想也是统一的。因此,佛祖才受到尊重,僧人也才能一直伴随着寺院,留存至今。
进一步,家康发现,武士的职责也像沐浴着朝阳的花一样越来越清晰。为所有人希冀的“极乐净土”的建设,奉献出生命,这才是武将的真正职责。这些明明都是家康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却在突然间忘记了。
“大师,我也下了决心,凡事不能急,也不能躁。这样就不会有迷惑了。另外,我还要求师父一件事,请大师从这里的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