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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虚脱了,晕倒在一堆乱石旁。
河道是这样的窄,但清澈见底,爹爹和往常一样让大胡须整齐地垂下,在水面摆来摆去,起身时胡须上沾满了亮晃晃的水珠儿。这时候朱有向爹爹走去,头顶上忽然淌下一串串水珠,倾倒在他的脸上,冰凉冰凉……
朱有用力睁开眼,雨滴正一串串地砸在他的面颊上,爹爹和小河像烟云一样消失了,眼前只有瓢泼大雨当头淋下,昏暗的天空中扯着闪电,闷雷低沉地滚动着,林深处大风像怪兽般乱窜,时而凄厉地尖啸,时而低回地呜咽。
为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所驱使,朱有张皇地起身奔到最近处一棵大云杉下,抱着树干,呜呜地哭了。
他后悔不该离开爹爹的剑铺,应征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大森林,从事采伐宫殿栋梁的工役。爹爹说,年轻人总是这样好动。他没有阻止儿子的冒险。伐木行当的确够刺激,但也十分地危险和不可逆料。自从最后一根圆木运走后,已经有四十多天,采伐营没有找到一棵像样的大树了,大伙都很着急,监工都尉似乎更急。朱有真后悔,不该受几个二杆朋友的怂恿,一道接下监工都尉的悬红,到林子中寻找栋梁。他们肯定贪图那份丰厚的赏金,好回家像模像样地娶个媳妇儿。可他不是,他就是要干出漂亮活儿,好出人头地。现在看来,他对森林的经验实在太少,不该逞能闯入这个据说还是神农爷爷才进来过的野林子,那时离现在恐怕有几千年了吧。进林不久,众人便迷了路,后来更可怕地走散了。在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这是爷爷讲古时说的,一提到这词儿,他的心就打颤),就算死了,一个人做鬼魂都嫌孤单!
不知抽泣了多久,朱有忽然发现雨水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住了。透过云杉缝隙向天上看去,在大团大团的浓云中间,露出了久违的暗蓝色的天幕,有几颗星星在天幕上孤独地闪耀着,似乎在向他暗示着神秘的希望。
胸怀就像天空一样被扯开了,赵有迈开脚步,借助微弱的星光向前走。穿过一簇簇灌木,穿过一团团浓雾,就在又登上一座小山峰时,他猛然听到了哗哗的响声从山下密林中传来。他的耳朵竖起,像野兽一样谛听着,分辩着。忽然他猛奔下山,向响声跑去。绕过一排排黑乎乎的大树,迎面只见一道巨大的瀑布飞流而下,在只有星光的暗夜下,它就像一匹巨大的银灰色的缎子,它的舌头不断地舔第二章苍茫大运河李世民癥着地面,发出巨大的轰鸣。
朱有在瀑布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九个响头。瀑布流成的小溪成了他的路标,他沿着溪水边一路向下走,一股掺杂着悲凉的甜蜜,驱使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子。
天渐渐地亮了,歌声在朦胧的晨曦中有些哑咽。
歌声忽然停止,因为前面出现了异常——溪水似乎被前方一团暗乎乎的家伙给挡住了,近前一看,却是一棵巨树,它高得简直不能再高,大得简直不能再大,它的枝叶遮盖了好大一片天空,就像一座高大的庙宇顶盖儿,顶盖旁的天空似乎在旋转。溪水对它表示敬意,从它的右侧滑溜了过去。
朱有上前,合抱围了围雄浑的树干,足足有七八抱之粗。在巨树的后面,还站着它的一批兄弟,朱有踮着脚尖小跑,穿到林子的里里外外数了又数,巨树大约有四五十棵,不,五六十棵还有多。
天啊,他竟在这里碰上了要找的宫殿栋梁!
“树神啊,树王啊,您大概活了几千年,从神农爷那时候一直活到现在吧,如果您能接受,我就要走出这片林子,把您说出去,带着人们来将您和您的兄弟们砍倒,这对您不会有什么伤害吧,您的魂灵还在,对不对?您的身子骨儿将被运到千里之外,做皇上宫殿的大柱子,您的魂灵就跟着去吧,那是多威风多体面的事啊。您又何必这样孤单单地呆在这片野林子里!如果您不愿意,那就伸出手臂把我拉上去吞掉,要么就在前面绊倒我,把我陷下地里做您的肥料——不过您还是让我出去吧,我将给您带来梦想不到的荣耀。”
“哎,准备了,准备了,东南向,所有的人都躲开了没有?再说一遍,所有的人都躲开了没有?好了,预备——放!”
巨树逐渐倾倒,像小半个天空被移动,它那庙顶般大小的叶盖发出了溪水般轻盈的喧哗。突然,地面传出一声沉闷的吼叫,周围小树像受到地震一样剧烈抖动。
“放倒了!放倒了!”有人远远地喊道。
巨树横躺在林子中,大得简直有些古怪,大概只有传说中天上神灵使用的兵器柄儿,才会有这般魁伟的身材。三四十个壮年男子在那里用砍刀剁掉巨树的枝蔓。
四周一片人声嘈杂,到处都是人影,在忙碌着砍荆棘、搭帐篷、修路等物事。在军士带领下,一队队役夫肩扛着铁铲、钉镐匆匆走过。
“报告大人,它居然有三十丈长啊。”朱有笑嘻嘻地跑进军帐,向监工都尉行了个礼。
都尉和蔼地看着他:“好,快过来吃山桃!”
“谢谢大人。”朱有从都尉面前的雕花木桌上拿起一个过了水的红山桃,咬了一口,又忙不迭地咬了一口。
“喜欢吃就多吃些。”都尉又抓起两个山桃塞到朱有手里。他的眼睛里透着慈爱,看得出,他是多么地喜欢这孩子。
“你读过书没有?”
“没有,只会认自己的名字,大人。”
都尉摇了摇头:“可惜了,如果你有点文化,我本来准备推举你做孝廉举孝廉是汉代至隋代实行的推选官吏的办法。郡国在所辖范围内选孝顺父母、行为清廉者向朝廷推荐,获得孝廉资格者可以做官。隋代实行科举制后,举孝廉的方法逐渐少用……”
“什么是孝廉,大人?”
“反正就是能够做官、有前程的人。”
“我不想做官,我好想见到皇上,大人,我听说皇上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人,是古往今来最最聪明的人。我还听说,塞外的胡人们每天早晚都对着皇上所在的方向下跪磕头,皇上在东边他们就向东边跪,在西边他们就向西边跪,在南边他们就向南边跪,在北边呢,他们就向北边跪,口里还喊着圣……什么汗万岁!”
都尉纠正道:“圣人可汗万岁。”
朱有连说:“对对,是圣人可汗万岁。大人,我好想见到皇上,您能帮我么,如果我再像昨天那样,干它几件鲜亮事儿,您能帮我见到皇上么,大人?”
都尉脸上迟钝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可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皇上见了你肯定喜欢。”
“我是不是有些太黑?”
“不,你还算白,好像不是干农活的吧?”
“对,大人,您的眼光可真准。我家开了个剑铺,可我从小就闻不惯炉火烟尘的呛味,也不想像爹爹那样手总是黑乎乎的,起老厚老厚的茧子,爹爹要我学艺,我老偷跑出去——大人,您说话可要算数啊!”
都尉神情复杂地点点头。朱有毕竟还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读不出都尉眼中的沧桑,他欢快地站起身来:“大人,我在这里先谢过了,我好高兴,我去帮他们干活去了!”
都尉目送着朱有跑开,眼神里的沧桑渐渐变为慈爱。
到第三天上午,伐木营已经放倒并修整好了十几棵巨树。第一棵巨树被绑上二十对车轮,车轮是铁木做的,车轴是熟铁打制的,巨树压在二十根粗壮的车轴上,就搭成了一架树车。树车身上绑满了炮绳,分为六个方向:左上,左中,左下;右上,右中,右下。每个方向上配一百五十人,分为十组,每组十五人拉一根纤绳。另有一百人紧贴车身,用手滚动车轮向前——总共用了一千人,还有一千人在旁拿着备件,等着轮流。
监工都尉亲临督阵,骑马站在空地上,肃然看着役夫们把各道工序一一完成,掌令军官在场一一核查,大声地宣布每一道工序“准备好了”。已经担任了传令兵的朱有站在都尉的身旁。
检查结束后,掌令军官跑步上前,向都尉报告:“大人,全部准备就绪!”都尉高高地一抬手,掌令军官应诺,转身跑回近旁,举起一面绛红旗,大吼一声:“开车!”
一千名役夫推拉着巨型树车缓慢地启动,车轮和轴杆发出一片吱吱呀呀的怪叫,但很快被役夫们喊出的“咳嗬、咳嗬”的号子淹没。当树车沿着临时修建的简易山道走下山丘,它的整个身子一览无余,就像一条巨大的变了形的蜈蚣在地面上缓缓爬行。
当它走到山腰处,前面突然喊叫起来:“起火了,起火了!”蜈蚣顿时停下不动。
都尉一挥手,朱有跑步上前查看,原来是木制车轮在巨大的重压下磨擦起火,最前面的四个轮子已经烧燎了一片,发出一股焦糊味。其它的三十六个车轮中,至少有二十二个出现了轻微的起火前兆。
当朱有把情况向都尉详细报告时,都尉眉头紧皱,一言不发。这时,掌令军官带着木师小跑过来。
都尉厉声问道:“为何不马上换车轮?还在磨蹭什么!”
木师回答:“大人,这栋梁比以前的圆木要重一倍,换上新的木车轮,还是会起火。”
都尉略一思索,便说:“那就换铁车轮。动作要快!”
掌令军官接过话头:“大人,军库里铁车轮只有三百来个,还是高祖开皇开皇为隋第一任帝高祖(又称文帝)杨坚年号。第二任帝杨广的年号为大业。年间留下的,怕是不够用啊。”
“那就先拉来用着,”都尉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你再派人通知山下的王司马,把荆山荆山:在今湖北襄樊南漳境内。的铁矿赶紧给调运到山脚下来,让冶铁炉加紧打制车轮,违令者斩无赦!”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树车全部换上了铁车轮,掌令军官的绛红旗一举,巨型蜈蚣又开始了缓慢的爬行,随即响起了车轮沉闷的声响和役夫们有节奏的“咳嗬、咳嗬”的号子声。这号子听起来已经没有起初的亢奋昂扬,倒像是巨型蜈蚣发出的哀痛呻吟。朱有的心随着这悲凉的呻吟不断下坠,随着树车爬下山坡的身影不断下坠。
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远远看去,役夫们像受惊的土蜂一哄而散,留下硕大的树车和一条条胡须般的炮绳,树车下依稀有数十个身影在挣扎喊叫。
都尉神色冷峻地骑着马,迎着奔回报告的掌令军官,来到树车近旁察看,朱有小跑着跟了过来。
原来是熟铁打制的车轴断了六根,树车向左摔下,砸在地面上,当场压死了十几个转推车轮的役夫,另外,还有二十几个役夫被压住了大腿或者腰部,发出着凄厉的哭喊。
掌令军官急忙张罗着,指挥役夫们拿来铁锹从树车下面掏土救人。
朱有泪水涟涟地向都尉看去,只见都尉的面色难看得像苍白的鱼肚。
天色已近黄昏,上万人或坐或卧,呆在地上,个个耷拉着脑袋,身旁的乱草和小树枝在风中不停地摇曳着。
朱有来到溪水边用陶罐打水,击碎了水中一片暗黄的云霞。他转身时,被一人奇怪地拉住了胳膊。“怎么样?”这是一名大个子,神情鬼祟,他是朱有昔日的工友,“这次老家伙大概要呜呼了吧,皇上肯定要把他给——喀嚓了!”他兴奋地做了一个刀砍脖子的动作。
这时一位脸色焦黄的瘦汉路过这里,也上前插话道:“人家呜呼,你就得便宜了?不就是上次装病屁股上挨了二十皮鞭么?换上一个狠人物,说不定先把你给——喀嚓了!”他对准大个子的颈脖做了一个刀砍的动作,然后另一只手端着个豁边碗猛喝了一口溪水。
大个子嘿嘿地笑了。
朱有愤怒地走开,来到行军帐蓬,只见都尉斜躺在靠背椅上,双目似闭非闭,满脸都是深秋的暮色,连朱有进来时,都没有睁开看一眼。
朱有悄悄地退出,在帐蓬门外,他问卫兵掌令军官在哪儿,卫兵用手向西指了指。
空地上,掌令军官和木师正在用小木棍划来划去,朱有从他们死灰一样的脸色上看出,这两人似乎也面临着与都尉同样的运程。一种深深的哀悯之情,从朱有的心中油然而生。
掌令军官和木师白了这位新来者一眼,继续焦躁地讨论下去,朱有插话问了几个问题,终于弄明白了一些事情:用熟铁打制的车轴,已经是伐木营、甚至是整个大隋国能够找到的最刚硬的车轴了,而现在连它都被压断了!如果用更粗的熟铁做车轴,又需要更大的车毂做母配,这样并不能增加多少承载量。掌令军官和木师想尽了一切法子,最后不得不承认,从技术上看,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把巨型树车给拉下山,按期运到江都江都:今江苏扬州。的工地了。按大隋律令,贻误工期,等待当事人的是“那个”——朱有心